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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大隊》:有一種英雄主義叫“我執”
注:本文有劇透
陳思誠監制、戴墨執導的《三大隊》是一部很不陳思誠的電影,終于不再是將故事移植到東南亞背景——電影中出現的都是國內真實的城市;《三大隊》也并非翻拍自成功的懸疑電影,這是一個基于非虛構作品《請轉告局長,三大隊任務完成了》改編的劇本,由張冀(《親愛的》《奪冠》)執筆。原作品只是一篇7000字出頭的短文,提供了一個震撼人心的“故事梗概”,是編劇賦予了故事血肉。《三大隊》能夠有如此完成度,編劇居功至偉。
《三大隊》海報
電影中的故事發生于2002年。在廣東一個城市的雨夜里,發生一起強奸殺人案。14歲的花季少女獨自在家,兩兄弟順著空調外機爬進室內偷竊,在驚醒少女后將其強奸殺害。屢破大案的市刑偵支隊三大隊負責這一起命案的偵查,隊長程兵(張譯 飾)立下軍令狀,五天偵破此案。
程兵(張譯 飾)
經過不眠不休的調查,案件有了突破口。犯罪嫌疑人之一的王大勇被捕,他將命案的主責推給弟弟王二勇,卻對王二勇的去向保持緘默。審訊王大勇期間,三大隊接到來自醫院的消息,師傅張青良(楊新鳴 飾)病逝——前一天師傅正是因為追捕王二勇才引發腦溢血;與此同時,王大勇對程兵手機外殼的女兒頭像貼紙露出淫笑:這徹底激怒三大隊,他們對王大勇上了一些“手段”,王大勇意外死亡。
三大隊的命運急轉直下,他們因刑訊逼供致人死亡被控故意傷害罪,警服變成囚服,程兵被判8年有期徒刑(后減刑兩年),其他隊員刑期不等。
程兵入獄
三大隊因刑訊逼供入獄,這是原作品中就有的情節。電影豐富了三大隊“上手段”的理由,但無論何種理由都沒有改變三大隊的命運走向——哪怕王大勇再可恨,也只有法律擁有制裁他的權力;任何刑訊逼供均不被允許,因為一旦警察可以憑借主觀決定是否要“上手段”,權力就存在濫用的可能,其對法治就會產生嚴重破壞。三大隊的行差踏錯,是給所有警察的警示——切勿濫用權力,也說明電影的主人公們,一開始并不完美。
紛紛出獄后,三大隊的其他成員都努力去過上“正?!钡纳?。原文對于三大隊的其他成員一筆帶過,《三大隊》則改為群像戲,三大隊的每個成員都進行了個性化的刻畫。
蔡彬(曹炳琨 飾)入獄期間,妻子離開了,如今孤家寡人的他在距離原來居住的地方很遠的場所開著一家手串店,滿嘴看破紅塵,努力找回內心的安寧。
蔡彬(曹炳琨 飾)
馬振坤(王驍 飾)得到妻子(高葉 客串)的等候,他出獄后,夫妻倆經營著大排檔,日子過得也算有聲有色。
馬振坤(王驍 飾)
廖?。◤堊淤t 飾)依然保持著摳搜但善良的個性,與兒子一起做著保險業務員。
廖健(張子賢 飾)
事發時才進三大隊不久、一腔熱血的徐一舟(魏晨 飾),如今成為一名熱血無處安放的馴狗師。
徐一舟(魏晨 飾)
入獄前后,程兵的生活也經歷了天壤之別的落差。入獄之前,他是隊里威風凜凜的三大隊隊長,他有一個溫馨幸福的家庭,女兒以他為榮;出獄后,他脫去警服,成為需要定期向公安局報備的重點人員,他與妻子已經離婚,女兒對自己亦冷淡疏離……
但生活總得“向前看”,不是嗎?假若程兵愿意,他也可以跟隊友們一樣,逐漸過上“正?!钡纳?。偏偏程兵不是一個那么容易過去的人,他仍然“向后看”。
于公,王二勇仍未被逮捕,14歲被害女孩的尸體仍然無法入土為安;昔日的三大隊向局長立下的軍令狀仍未完成;他雖然脫下警服,但內心的警服無法脫下。
于私,程兵對師傅有欠——師傅因追捕王二勇而病發去世;他對三大隊有愧——兄弟們因此案牽連而遭遇命運的戲弄……找到王二勇、將王二勇繩之以法,以告慰受害者的亡靈,并給三大隊一個交代,成為程兵的“我執”。
程兵決定繼續追兇。昔日的兄弟們也沒有真正放下,他們決定與程兵一起去完成未竟的任務。
仿佛這是一趟西天取經,他們變換著不同的工作——出租車司機、物業保安、網吧網管、空調修理師,為的是擴大人群的接觸面,打聽任何可能與王二勇有關的信息。雖然他們脫去警服、從事的也只是最底層的工作,他們內心深處依然保留著警察的正義秉性。一聲“動”,他們行動迅速、分工明確、配合得有條不紊,盡其所能守護老百姓的生命財產安全。
三大隊的警魂未曾丟失
然而,他們終究不是警察,這一份榮譽感只是“借來”的,它很稀缺很匱乏很偶然。漫長的追兇歲月里,他們感受最深的是生活對他們的磨損,是日復一日的單調工作的疲乏,是遲遲看不到破案希望的迷惘……這樣的追兇之路,太累太苦也太無望。
何況,就像程兵昔日在日記本上寫下的那句話“沒有誰能活在真空里”,這是他尋找嫌疑犯的原則,可這句話同樣適用于三大隊,適用于他自己。兄弟們都有需要守護的生活、守護的人,他們做不到像程兵那樣孤注一擲、義無反顧。
程兵的兄弟們也不能活在真空中
所以,三大隊的兄弟們與程兵一同追兇,他們又紛紛在中途離開了。在長沙,馬振坤離開了,他有不能辜負的愛人;在東北春節的煙花中,廖健離開了,他的后半生可以沒有希望,但兒子還有;在南方的海島上,徐一舟離開了,他遇到所愛之人,他想去擁抱新的生活;最后蔡彬也離開了,他罹患胃癌,需要治療……
只有程兵還在堅持。這個仍在“向后看”的人,或許會讓一些觀眾聯想到《沉默的真相》里的江陽,或者《漫長的季節》里的王響。只是,他們在“向后看”的時候,身邊始終有同行者,這讓他們的苦行之旅可以不那么孤獨,可以有一點溫暖的盼頭。
程兵不同,走到最后,只剩下他孑然一身。這讓他的堅持愈顯枉然。從2009年到2013年,從湖南長沙、四川德陽、遼寧沈陽、廣東茂名、云南西雙版納、廣西梧州到貴州銅仁,超過10000公里的行程,做過各種各樣的底層工作,只為追兇這個目標……真的還要堅持下去嗎?他失去的東西還不夠多嗎?
程兵并非沒有動搖的時刻,他的身心早已傷痕累累、百孔千瘡。在經歷又一次巨大的徒勞后,程兵失魂落魄地走在公園里,他看到公園里無論男女老少都如此歲月靜好,他們心無旁騖地嬉笑玩耍,可這一切與他無關,從入獄起他已經距離這樣的幸福太遙遠了,他本也可以擁有的,卻只有他落得如此下場。
他終于寫下短信“我追不動了”,但他死命地劃拉手機的通訊錄,卻找不到可以發送這條短信的對象,他根本就無法發送出去,他仍然放不下“我執”。
程兵“我執”的出發點跟當初一樣,為了正義,為了一口氣,但又有了不同。十余年的漫長追兇,他將自己活成苦行僧和殉道者,這何嘗不是他與命運的一次交手?就像陪伴程兵最久的蔡彬最后也勸程兵放下:王二勇一直沒有被發現,是不是老天爺要給他一次重新開始的機會?
但程兵無法給出這個機會,他無法認同老天爺的安排,他無法向命運屈服。他和那個與大海搏斗時屢戰屢敗、屢敗屢戰的老人一樣:一個人可以被毀滅,但不能被打?。?/p>
面對蔡彬的規勸,程兵揮揮手獨自向前走
終于啊,程兵等來了遲來的正義,在與命運的這一次曠日持久的掰手腕中,他獲得最終的勝利。他終于可以兌現昔日的承諾:“嫌疑人歸案,請轉告楊局長,三大隊任務完成!”
三大隊任務完成
《三大隊》成功地將程兵立住了,也一并將這個時代中極為稀缺的英雄主義和理想主義給立住了。
“放下”才是一種最為主流的選擇,這樣的選擇并沒有錯,畢竟“沒有誰能活在真空里”;但這個時代,終究需要一些像程兵這樣“我執”的人,為了求索正義雖千萬人吾往矣,在遭遇命運的翻云覆雨時始終挺住脊梁、從不屈服。
這樣的“我執”,真正彰顯了一個人可以擁有多么強大的力量,一個人的精神境界可以純粹到怎樣的地步!人世間終究因為有這樣的人格存在,才讓我們有了向往的方向,并多了安心與眷戀的理由。
豆瓣上有觀眾援引了余光中先生關于理想主義的一段話來描述程兵的追兇之路,再準確不過了?!巴ㄍ硐氲耐緩酵槐M如人意,而你亦會為此受盡磨難。但是,孩子,你得盡量去爭取,理想主義者的結局悲壯而絕不可憐。”
完成任務的程兵,走到熙熙攘攘的十字路口,前所未有的釋然,他恍然不知道該往何處去,但他也終于可以去往任何他想去的方向了,心無掛礙地去過他要過的人生了。十二年的光陰過于漫長,所有的失去也過于凄苦,但程兵并不可憐,所有的一切只是悲壯。經由悲傷抵達了壯烈——正義終究得到守護,人終究是無法被打敗的。
從電影的角度來看,《三大隊》尚有改進的空間。開篇高效凌厲的敘事之后,中途塞入太多內容,若不是有澎湃的感情支撐,節奏的拖沓頗為明顯,紀實手法的鏡頭調度有時也顯得過于電視劇了。好在人物立住了,表演立住了,表達立住了,英雄主義與理想主義的光環遮掩住技術層面上的瑕疵。
原來,一部國產警匪片中,可以出現真實的地名,可以有對刑訊逼供的反思,可以有追索正義的悲壯表達……這是值得鼓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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