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藝術開卷|《陶淵明歸隱圖》中的宋代家室之情
“歸隱田園”是中國傳統文學、藝術創作的母題之一,現藏于美國弗利爾美術館的《陶淵明歸隱圖》也是這一主題下的精品。近日,美國藝術史家、漢學家包華石關于中國藝術史的研究論文合集《圖像與社會》《風格與話語》近日由浙江人民美術出版,包華石對中國古代畫像石、文人畫、畫論和藝術思想的研究提出了新的觀念和思考角度,從藝術史角度探討中國古代政治與社會的關系。
本文闡釋了李公麟對《歸去來辭》的獨特解讀,通過《陶淵明歸隱圖》來探討宋代畫家關于“家室”的觀念與前代相比的變化,特別點出宋代女性在社會生活中的地位變化。
洪邁《容齋隨筆》中有云:“今人好和《歸去來辭》。”對于這一風尚,他引述晁以道《答李持國書》究其淵源:足下愛淵明所賦《歸去來辭》,遂同東坡先生和之,仆所未喻也。建中靖國間,東坡《和歸去來》初至京師,其門下賓客從而和之者數人,皆自謂得意也,陶淵明紛然一日滿人目前矣。
據洪邁所言,和陶淵明之《歸去來辭》同樣在繪畫界蔚然成風。“近時繪畫《歸去來》者,皆作大圣變,和其辭者,如即事遣興小詩,皆不得正中者也。”
佚名《陶淵明隱歸圖》第一章局部:陶淵明乘舟歸鄉,手卷,絹本設色,12世紀,藏于美國弗利爾美術館
現存美國弗利爾美術館的《陶淵明歸隱圖》正是此類作品之一。畫家將詩歌分為幾個獨立章節,配以他所繪的場景,將如此長詩轉化為幾個章節加以描繪,觀之猶如幾段獨立的圖畫,每一段還有畫家的注解。既然陶淵明原作的主題是“歸家”,那這件和詩而作的圖畫也體現了宋代觀者,諸如蘇東坡及其同道,對“歸家”的體味。
東坡之前,似乎并無獨立的“和歸去來辭”主題。多年前,羅覃先生(Thomas Lawton)曾指出此畫的年代應為12世紀早期,并將其歸屬為李公麟派。在蘇軾倡導的文人畫運動中,李公麟是最杰出的文人畫家之一。據羅覃所言,此畫題跋年代最早的是李彭于大觀四年(1110)三月五日所書,其中言及他在山谷家中見到一件李公麟的《歸去來》小屏。當然,此題跋有可能作偽,但羅覃認為,其書風與李彭書跡相符,因而認為此《歸去來辭》手卷與屏風作于同一時期。近來,伊麗莎白·布拉澤頓(Elizabeth Brotherton)對此畫的年代和歸屬作了更為全面的考證,斷定了手卷的傳統與年代。她認為此畫風格不屬于宋代晚期,因其用筆缺乏馬遠之后宋代院畫那種厚重、多變的筆觸,以及那種精微的氣息和感染力。相反,此畫也很少運用空氣透視法,并不斷地違背如納爾遜—阿特金斯藝術博物館所藏許道寧的畫作所運用的空間短縮法。據班宗華所言,李公麟派的典型特征之一就是對古代畫法的引用,因此在技法上有意識地追求古法,而此畫所呈現的高度短縮的手法,正是對古代畫法的有意引用。這也為羅覃和布拉澤頓的斷代提供了佐證。
北宋 許道寧《秋江漁艇圖》,手卷,絹本淺設色,藏于美國納爾遜-阿特金斯藝術博物館
根據文獻記載,此畫與蘇軾和李公麟存在關聯。如前文所述,黃庭堅藏有一件相同題材的李公麟的屏風畫。而蘇軾的友人釋權善曾為李公麟的另一件《歸去來辭》作有題跋。黃庭堅也為一幅《歸去來辭》寫過題跋。詩人陸游曾購得兩幅手卷,一過目就識別其雖非李公麟手跡,卻是仿龍眠筆意:“予在蜀得此二卷。蓋名筆。規模龍眠,而有自得處。”顯然,直至陸游的時代,這一題材仍屬李公麟傳派。洪邁文中提及陶淵明的《歸去來辭》為蘇軾推重而風靡一時,追崇者眾。而這幅弗利爾美術館所藏的畫作應該也是在此情境下所繪。作者可能也是蘇軾的追隨者,作此畫以與其他同好唱和。
所謂的“和”興起于晚唐時期,字面意思為“應和”或“應對”,即對他人作品的“回應”,事實上意味著對他人作品或觀點的欣賞和共鳴。唱和之作通常會在題目中點明所“和”是誰人之作,但不要求與原作的形式完全一致,因此這類唱和之作形式自由,也帶有即興意味。比如陶淵明的《歸去來辭》是四言六言相雜的古體詩,帶有楚辭體的“兮”字,而蘇軾的《集歸去來詩》,共十首,為五言詩。陶詩為敘事,而蘇詩則為借古詠懷。
蘇軾之和詩實為借陶詩抒己胸臆,托其文辭和意象,言一己之胸懷。如陶詩所言農人之“耕種稼穡”“田園將蕪”,表達其豁達的心境和社會觀,而在蘇詩中卻變為與農人交談這一場景。蘇詩所道:“農夫人不樂,我獨與之游。”有弦外之音,令人聯想到他當時正值流放,似以農人之苦諷喻上政。對比二人的詩作,讀者顯然能體會到蘇軾對陶詩產生的共鳴,以及他如何借此吐露自己的心曲。
《歸去來辭》入畫亦是如此。李公麟以繪畫唱和《歸去來辭》,時人爭相仿效。而李公麟對陶詩的解讀甚為微妙,可能如蘇軾之詩,也是以自己的方式詮釋陶詩“歸家”的主題。確實,這幅《陶淵明歸隱圖》并非陶詩亦步亦趨的圖注,而是體現了畫家自己的理解。筆者試圖通過此畫來探討宋代畫家關于“家室”的觀念,分析其相比早期,如陶淵明時代,有了怎樣重大的變化。
陶淵明《歸去來辭》圍繞著世俗名利(物障)與家室親情(自然)的對比展開。詩序述其自小家貧,耕種不足以自給,因親人友朋之勸入仕,但不久便開始思念故園:“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于是,他毅然拋卻功名富貴,回歸故園。為何如此呢?他在序言中答道:“何則?質性自然。”何謂“自然”,結合下文來看,“自然”意味著“獨立”,立己之地,行己之樂:“非矯厲所得。饑凍雖切,違己交病。”
這種回歸本真、獨立不附也許是蘇軾推崇陶淵明的原因之一。蘇詩中也表達了相同的意涵,其中兩首分別以“與世不相入”“世事非吾事”開篇。在用詞上,“獨獨”出現了三次,“獨立”出現了一次,“孤”出現了一次。拋開名韁利鎖,陶蘇二人尋求更高的存在來為個體獨立正名,這一更高的存在就是“自然”,它代表著心靈的自由,世俗名利則被視為物障。
《陶淵明隱歸圖》第二章局部:稚子家仆相迎
無論詩歌還是繪畫,“自然”的世界里總是有云卷云舒、草長鶯飛、農人稚子、鄉情依依,就此而言,繪畫與詩歌是一致的。在《陶淵明歸隱圖》中,如此溫馨的場景處處可見,既有詩人獨自徜徉于田園山水之間,又有家人圍坐,鄰里相望,其樂融融。但在其表面的一致性背后,可以看到畫家對家庭生活的理解與陶淵明時代迥然相異,正如蘇軾詩中與農人同游也超越了尋常閑話家常的意義。陶淵明詩中罕有提及妻子,而這位畫家卻在多處描繪了夫妻恩愛之情。陶詩對剛入家門時的描述是:“乃瞻衡宇,戴欣戴奔。僮仆歡迎,稚子候門。”畫中的場景是一處院落,院中人物都是陶淵明至親之人,有他的孩子、仆人、弟子,值得注意的是畫中的仆人顯然也被陶淵明視為家人,他們雖狀貌甚恭,但顯得親近自在。唯有一人深躬行禮,應該是陶的弟子。
《陶淵明隱歸圖》第二章局部:稚子候門
《陶淵明隱歸圖》第二章局部:僮仆拜迎
陶詩中寫他一入家門,便“攜幼入室,有酒盈樽”,并未提及他的妻子。而這位畫家的構思卻有不同,似乎更能體現一位特立獨行的詩人歸家時的情景。畫中,門口僅見迎接父親的孩子,未見詩人的妻子,而越過院墻,卻看到內院中尚未梳妝的妻子,她忽聞丈夫歸來,急忙相迎,又頓足回首整理秀發。也許,詩人已料到妻子獨自在家,懶得梳妝。畫中妻子的面容部分已損,無法看到神情,但從她披垂的長發、回首的身姿之中,一位活潑、冒失的妻子形象已經躍然紙上。這一帶有窺私意味的場景撥動了觀者的心弦,激發內心微妙的情感。畫家的巧妙構思不僅塑造了一位可愛的妻子形象,更暗示了這對夫婦日常的恩愛情長。
《陶淵明隱歸圖》第二章局部:妻子回首理鬢
關于此畫是否表露了夫妻之情,筆者認為是毋庸置疑的。表現夫妻恩愛的作品自古就有,但直到唐代中期才逐漸普遍。早在杜甫詩歌里,就有對夫婦情深的吟唱,詩中描述的都是夫妻的日常生活,雖樸實平淡,卻情意綿長。9世紀時,元稹的《鶯鶯傳》講述了一個蕩氣回腸的愛情悲劇,感動了眾多的讀者。至宋代時,出現了更多夫婦愛侶之間的情書、情詩。一位小吏趙秋官的妻子,雖不知其姓氏,但她寫給丈夫的情詩卻流傳至今。詩中一唱三嘆,反復詰問的無非一個“情”字,這也說明了當時在現實生活中夫妻情意的增長。以下幾句表達了相思之苦,也展現了眾生共同的情懷。
人道有情須有夢,無夢豈無情?夜夜相思直到明,有夢怎生成?
這四句似乎是她對丈夫溫柔的詰問,好像在說:“你離家未歸,我相思難眠,那如何才能夢到你呢?”顯然,這位妻子堅信,情感是超越于理智之上,不受理智控制的,即使夫君歸家的希望日益渺茫,她的相思也絲毫未減。宋代的人都相信“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而她卻相思無眠夢不成,看似矛盾卻又合情合理。詩的最后兩句是:“簫里聲聲不忍聽,渾是斷腸聲!”
對于我們這個時代來說,這類情詩不足為奇。但在12世紀的歐洲,尚未有公開流傳的表達思婦心曲的文學作品,而中國早在宋朝時就已出現以個體的喟嘆、內心的情感為旨歸的作品,且備受讀者歡迎。這也說明了當時個體經驗日益進入到公共表達領域。
鑒于宋代的這一社會氛圍,這幅《陶淵明歸隱圖》應時而生。大體而言,在個體的喟嘆引發共鳴的同時,也夾雜著讀者自身的情感體驗,正如蘇軾對陶詩之唱和。這位畫家也許想要展現一種微妙的情愫,一個真情流露的時刻,而帶有某些欠缺的個體性格會顯得更為真實可信。宋代詩詞中處處可見對人性弱點的描寫,以引發讀者的共鳴和愛憐,比如孩童的頑劣、祖父的寵溺、愛人的憂愁,這些沉溺在自我情緒中的個體無一不體現了人性的軟弱。當然,這與西方文化中人性的罪與罰完全不同。在宋朝的文藝作品中,情感的軟弱是普遍的,是典型人性的體現,可謂“人之常情”(topos of the human condition)。可以說,正是感時傷懷、婉轉低廻的那刻,才完整而真實地展現了人性。
也許有人對畫中“迎夫”的場景有不同的理解,認為畫家有訓誡之意,勸妻子衣冠周正迎夫,這體現了西方人對中國文化先入為主的一種判斷,置于宋朝未必合理。事實上,發靡靡之音的不僅是思婦,還有慣寫豪放詞的辛棄疾,他的一首詞與此畫相同,也作于12世紀。詩中感嘆韶華易逝,華發早生,同樣也對曾經的戀人傾訴衷腸,只不過是從男性的角度。辛棄疾也許因入朝為官,不得不離開他的戀人。那天,兩人在小樓對酌,依依惜別,當時以為相見有期,但未料一別永訣。多年后,詞人又過東流村(當時他可能已另娶),感慨萬千,寫下這首題壁詞:
野棠花落,又匆匆、過了清明時節。刬地東風欺客夢,一枕云屏寒怯。曲岸持觴,垂楊系馬,此地曾經別。樓空人去,舊游飛燕能說。
聞道綺陌東頭,行人曾見,簾底纖纖月。舊恨春江流不盡,新恨云山千疊。料得明朝,尊前重見,鏡里花難折。也應驚問:近來多少華發?
詞人的感傷尤其表現在最后的問句中,自嘆自憐又帶有一絲自嘲,可見觸發了心底的深情。最后用了口語,似乎隨口而出,打破了前面文辭典雅的抒情,從修辭上看,說明當時語言的應用更為自由隨意。口語化的表達,更令讀者覺得親近,仿佛聽到了愛人間的竊竊私語,感受到兩情繾綣的甜蜜。而且,現實中“她”并未出現,這一切都只存在詞人的幻想中,幻想著重見時,“她”會為他早生華發而感到吃驚。此情雖時過境遷,但詞人仍癡心不改,其深情令人感動。
同樣,《陶淵明歸隱圖》也以類似的手法表現了妻子對丈夫的真情。不過畫家捕捉的是婚姻生活中的情意。陶淵明詩中表達了歸家時的喜悅:
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
《陶淵明隱歸圖》第三章局部:闔家團聚
此為“家室之樂”與“朝堂之樂”的對照。詩人歸家,回到自己的天地中,竹籬茅舍,粗茶淡飯,雖平淡簡樸但從容自在。詩中有“攜幼入內”,但對妻子未置一詞,而畫家似乎對陶妻的缺席不以為然,于是在畫中添上,并著墨渲染夫妻間的情意。畫面的后一部分,描繪了夫妻對酌的場景,畫中人物圍坐,左右對稱,這一構圖形式從漢傳至魏晉,其實到宋代已過時。但正如班宗華先生所言,繪畫技法上的“復古”正是李公麟派的特征之一。從美術史的角度來看,以蘇軾為代表的文人圈都推崇晉時繪畫,認為相比當下流行的自然主義風格,更有平淡天真的意趣。因此,畫家引用傳統畫法,試圖將觀者帶入陶淵明詩作的時代氛圍。為了使畫面更有古意,陶淵明與妻子用的酒器都是古物,以蘇軾為代表的文人將其視為“古”的象征。
當然,畫中體現的古意與其本身的意涵并不相關。畫家選取晉代的對稱構圖,也許是為了詮釋夫妻之情。畫中的陶淵明左手輕垂,撫弄琴弦,像是剛奏完一曲,只見他目光凝滯,似乎還陶醉在裊裊余音之中,而陶妻神情恍惚迷離,似乎也沉醉其中,可見她亦是愛樂之人。畫面的對稱構圖試圖向觀者說明,這位既是陶淵明的妻子,也是他的“知音”。就傳統而言,知音是指男子結交的好友,所謂“千金易得,知己難求”,而畫家在此暗示了陶淵明與妻子琴瑟相和,既是伴侶,亦是知己。對稱構圖的運用則更好地體現了“知音”的意味。
《陶淵明隱歸圖》第三章局部:對飲奏樂
也許中國古代男子將妻子視為知己這一論點,有些人覺得有些言過其實。但我們不該以現代人對古人的成見去理解歷史。比如蘇軾和他的知己梅堯臣都為妻子寫過深情款款的詩作。梅堯臣有一首詩:
月出斷岸口,影照別舸背。
且獨與婦飲,頗盛俗客對。
月漸上我席,瞑色亦稍退。
豈必在秉燭,此景已可愛。
這首小詩并無崇高昂揚的主題,只是描述了詩人與妻子月夜小酌的情境,但清新質樸,韻味悠長,被認為是詩中佳作。其中描述的夫妻對飲的場景甚為獨特。唐宋時期,飲酒仍是男子間交往的形式,三五知己,把酒言歡,互訴衷腸,是人生一大樂事。而梅堯臣卻道“與婦飲”勝過“俗客對”,他更愿意與妻子共度這一刻,其妻,亦其友。而詩歌的最后一句“豈必在秉燭,此景已可愛”,為點睛之筆,可以解讀為“有她相伴,此景才可愛”,梅堯臣用了“可愛”一詞,表達對妻子的深情厚愛。
唐宋文學中對情愛的描述影響了這幅《陶淵明歸隱圖》的創作。畫家自然而然地將詩中的眷侶圖像化,于是“妻子”以“知己”的身份出現。畫家還以一些有趣的場景對應配偶關系。如其中一段左下角,母雞在整理窩,公雞站在屋頂上探著頭,似乎在看母雞是否安好。另一個場景則以草木來比擬伴侶。陶淵明詩中常寄興于松,因此畫家描繪了他歸家后倚松而立的場景,而有陶妻的場景,則出現了花藤。在“迎夫”一幕中,籬笆上出現了攀緣的藤蘿依傍著長松翠竹。“知音”一幕中,廚房的院墻外,也有藤蘿依附著茂竹。宋朝的文人一望便知,花藤和松竹隱含的夫婦相偕的意味。
《陶淵明隱歸圖》第三章局部:母雞理窩
顯然,《陶淵明歸隱圖》的觀賞者對婚姻生活的冀愿與陶淵明時代已大為不同,對“婦道”態度的轉變來自新的女性觀念的興起。如果不是女性逐漸進入以往只屬于男性的特權領域,很難想象會出現這類詩作。而當時關于繼承權的律法也保障了女性能獲得部分的財產。此外,出身書香門第的女子受教育已經非常普遍,盡管她們主要受教于父兄。女性受教育的原因可能是出于教導兒孫的需要,為他們將來的讀書科考做準備,畢竟孩子幼年時的教育主要來自母親。就連朱熹也認為配偶需得通文墨。當時,像李清照這樣的女性在文學上的成就廣受認可,而以往只有男性才能獲得這種成就。還有黃庭堅評價其姨母李夫人之畫,不僅認為其與男子一樣善畫,而且筆力之遒勁不下男子。詩中寫道:
深閨靜幾試筆墨,白頭腕中百斛力。
榮榮枯枯皆本色,懸之高堂風動壁。
詩人用了“試”字,說明李夫人并非專業畫家,只是寄興筆墨,與男性文人的日常愛好一樣。而她描繪的松柏之“榮榮”與“枯枯”,也是充滿陽剛之氣的畫題。黃庭堅在后一首中寫道:“人間俗氣一點無,健婦果勝大丈夫!”漢語中的“健”為男性之剛健,“婦”則指女性之柔弱,將兩個相悖的字合一,表達了黃庭堅對傳統女性觀的反撥。當然,這不是現代人所理解的倡導女權,而是反對傳統所認為的“女子不能畫”。這一觀點現在來看似乎平常,但回到11世紀,只有在女性被主流文化認可的前提下才能產生這樣的觀念。從歷史的角度看,11世紀的中國文人已經公開在紙面上表達這樣的思想,這是相當有見識的。而同時代的歐洲,還沒有真正的藝術評論,即使有,也不可能產生這樣的思想。
《陶淵明隱歸圖》第四章局部:倚松而立
黃庭堅的見解放在更為廣泛的文學語境中才能被理解,在此背景下,對待之前的邊緣群體,如貧困百姓、鰥寡老幼以及婦女的社會不公日益為公眾關注及批判。活躍于文壇的詩人們,如白居易(772—846)、梅堯臣、蘇軾、陸游,從他們的作品中也許可以讀到對婦女遭受的制度化不公的犀利揭露。同時,根據文獻記載,已有女子從事藝術收藏,還能上庭控告男子。宋代女性的地位在同時代其他國家中絕無僅有,因太超前于時代,而為研究中國文化的西方學者漏失,于是像梅堯臣、黃庭堅等人流露的此類思想從未受到關注。中世紀時期的歐洲,還未出現像柳宗元(773—819)或蘇軾那樣有社會影響力的詩人、社會活動家式的文化精英。當時的歐洲還未有“自我”的觀念,也未有“藝術家”的觀念,更勿論對婚姻生活中那種細膩心緒的體味。假設有,歐洲學者定會視之為標志性事件。令人不解的是,發生在中國詩人或藝術家中的這一現象,其意義卻被忽略了。
《風格與話語》內頁
這類抒情藝術的出現并非偶然。只有關于個人和個人情感的新觀念出現,讀者才能真正體會到蘇軾等人作品中對家室之情的表達。正如宇文所安(Stephen Owen)近來所述,這一新觀念從晚唐開始出現:就中國的精英文化而言,晚唐是非常重要的時期,標志著中古時代遠離社會、消極避世的個人主義逐漸轉變為“自我世界”的創造。“自我世界”中體現的一切既來自公眾世界,又與其保持距離,以實現對“自我”的保護。
最后,陶淵明與《陶淵明歸隱圖》作者對“歸家”主題的不同表達源于對親密關系的側重有所不同。人與人對親密情感的體驗有時相同,有時不同。陶淵明也許更愿意與朋友、鄰人、孩子交流情感,與他們一起構建自我世界,而非伴侶。杜甫、元稹、梅堯臣和蘇軾則與陶淵明在形式上相同,但在情感側重上有微妙的差別。《陶淵明歸隱圖》的作者正是在當時抒情風尚的影響下,唱和陶淵明的《歸去來辭》。
《圖像與社會》《風格與話語》
(包華石,美國密歇根大學藝術史系榮銜教授,曾任莎莉?邁克爾遜?戴維森(Sally Michelson Davidson)中國藝術與文化講席教授,前中國研究中心主任。他關注中國世情史中藝術的作用,特別著眼于社會公義的藝術表達。)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