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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飯的故事:從“無盡的盛宴”到“孤獨的美食家”
《雙食記》電影海報
一個高中暑假的午后,百無聊賴地打開電視機,想看看當時大熱的《百家講壇》,不成想邂逅了《第十放映室》,旁白冷峻、詼諧且犀利的吐槽讓人大呼過癮。依稀記得那天的主題是國產類型片,在“炮轟”了幾部粗糙、滑稽的恐怖電影之后,畫面轉場。向來扮演狠角色的吳鎮宇吊兒郎當地出現,周旋在兩個女人之間,原以為這是一個庸俗的愛情故事,但劇情的展開大出我的所料,當男主人公在鏡中摩挲自己掉落的眉毛、頭發時,先前一道道精心制作的美食皆成了奪人性命的兇器。多年之后,興許可以這樣表述:電影《雙食記》所帶來的心靈震撼,是一種必然落入爭斗的空洞感,因為人總是“貪”的,無論是吃的還是別的。吃飯作為一種表征,令當時的我產生了極大的恐懼,至今想來仍舊生猛。
當我們談論任何故事時,多多少少都會提到吃飯。見微知著,微言大義。
“吃飯”的歷史
香里·奧康納所著的《無盡的盛宴》是一本不太“好讀”的書,人類學、考古學視域下的吃飯變得十分細節,你要考慮世界各地文明源頭的各色宴飲,從美索不達米亞到波斯阿契美尼德,希臘的邁錫尼人舉起酒杯,蒙古高原上成吉思汗的子民大快朵頤,我們的祖先在周原用谷物為民族打上耕種的烙印……古人所掌握的烹飪技藝,對于吃本身的考究遠超今人的想象。
《封神》電影劇照
這讓我想起了電影《封神》中,被做成肉餅的伯邑考,導演和編劇考量著這塊肉餅該怎么呈現,它該是方的還是圓的,該是多少厚度,該是如何烹調?在傳統的視角下,姬伯邑考舍命救父是一件彰顯孝道及倫常的義舉,而這塊肉餅的樣子往往是被忽略的,它是紂王暴虐的象征。但是老祖宗是會“吃的”,出于一種對于祖先飲食文化的尊重,劇組多次詢問美食文化的專家,對肉餅的呈現反復推敲、考據,最終在銀幕上給了觀眾一個“認真”的沖擊。
吃飯的儀式性質,從部落的刀耕火種到封建的朝堂夜宴,從原始到細致,一切都演化得自然而然,吃的歷史本身是人的歷史。
董卓進京,謀定廢立,就是再狂也得請滿朝公卿吃個飯,意思大家給個面子董某好做人;王司徒想要除掉董賊,也得假借壽宴抹幾滴眼淚,試探各位臣工的小九九。更不提青梅煮酒和甘露寺了。當然,《三國演義》里吃飯吃得潦草,吃得地道、吃得奢靡還要看《紅樓夢》。如果省略掉了吃的故事,那么這兩部作品多少會有些失色,猶如相聲少了貫口《報菜名》,欠點地道味兒?!叭谌牒屠斫庖粋€社會的最佳方式就是出席一次宴會?!眾W康奈如是說。
《讓子彈飛》電影海報
《讓子彈飛》里,黃二郎請馬邦德(張麻子)和師爺吃飯,擺明了是一場“鴻門宴”,暗語機鋒無處不在,這邊推杯換盞互相試探,那邊撫手大笑對打馬虎眼。電影的劇情在這里得到了舒展,觀眾們跟著姜文、發哥一起盤算,一同琢磨。他們在飯局上擺弄的各種話語戲法指稱甚大,但是最終引發笑點的卻是緊張劇情下的甜點,好像吃了也就忘了。如果抽離掉吃飯這個背景,這幕戲平生許多突兀,很多的假話、場面話、奉承話都原形畢露,好比這些橋段的原點——灞上鴻門。不是請客吃飯,則顯得楚霸王量窄無禮,不是請客吃飯,劉邦也無法請張良作陪以備溜號,不是請客吃飯,項莊、樊噲大可陣前廝殺,何必舞劍擅闖這些行為藝術。鏟除敵手,也講一個“名正言順”,大約是流淌在國人血脈中的浪漫。
《食神》電影劇照
如果宴席是一種儀式,那么桌上的各色菜肴便是一種豐富的物質序列,它的豐儉由人極大地增加了吃飯的可闡釋性。史蒂芬周是做過“食神”的,他拼了命地要保衛這頂冠冕,也正是這個名號讓他迷失了自我,眾叛親離,身敗名裂,最終是一顆看上去最普通的牛丸拯救了他,作為返璞歸真的菜肴成為了他“自新”的證明?!妒成瘛匪悴坏弥苄邱Y最具哲學意味的無厘頭創作,但是他的嗅覺是敏銳的,相對于《演員的自我要求》這種極專業的領域,公眾對于吃的聯想與通感更為熟稔。
“鐘鼓饌玉不足貴,但愿長醉不復醒?!崩畎子妹镆暫姥鐏頃硵⒆约旱纳倌暧蝹b凌云志。“今遽享盛饌,后日豈能復啖此粥乎?!狈吨傺鸵灾嘧詻r,讓人頓時覺得高潔獨立不可褻玩。吃的東西,終究變得不那么簡單,它成為了人類不可或缺的感覺結構,向內拓展出無數的文化注腳。進而,大家都能聽懂一些弦外之音,當日本明治天皇砸鍋賣鐵,帶領一眾貴族捐錢出力購買先進戰艦的同時,一海之隔的老佛爺正在萬壽山前品嘗著前無古人的豪華盛宴。一起一落,不僅是個人際遇借由吃飯生出無數事端,連興亡盛衰也與之勾連起來,引無數文人墨客牢騷滿地,慨嘆不已,都督不請王勃吃飯怕是沒有《滕王閣序》,赤壁泛舟要是沒有杯盤狼藉東坡未必能夠暢游天地,長安的荔枝,探病的燒鵝,單看字面國人就可以腦補出無數場面。
西方人也是愛吃的,并且也發現了吃的旨趣。熟悉中世紀歷史的朋友們都知道西人“AKA”的傳統,他們酷愛用綽號,也喜歡用綽號來品評那些大人物。如果你得到的是諸如“獅心”“征服者”這樣的綽號,證明你的偉績已被世人所公認,民間地位、歷史坐標接近于神。然而總有一些綽號特別走心,什么“矮子”“紅臉”等等,最令人捧腹的莫過于“胖子”。在中世紀的歐洲吃得好恐怕是挺難的,這也就暗含一種諷刺,類似曹劌說的“肉食者鄙”。在基督教的框架下,位列于七宗罪之一的“暴食”(Gluttony),是一種寬泛的指認,這有悖于“節制”的美德,通俗地說,欲望無度會導致災禍。奧康納在《無盡的盛宴》序言里這樣表述,長久以來,研究盛宴(飲食文化考證)在西方學術界被認為是一種享樂主義(Epicureanism)。在鄙薄和反對的陰云底下,博物館里的宴飲器具被剝奪了語境,變得喑啞無聲,僅作為“藝術品”展示也不足為奇了?!傊鐣氨划斪鳜嵥榛虿恢匾幕顒?,與更嚴肅的問題并不相干”,作為一種理解人類社會的途徑,它一度遭到了徹底的忽視。幸而人類學、歷史學的發展需要與人類文明的發展相匹配,隨著宏大敘事、英雄史觀等一系列“傳統”的消散與被解構,往日里被視為細枝末節的宴飲文化被學界所重視,我們得以一窺祖先的餐桌。
“怎么吃”的藝術
韓邦慶的《海上花列傳》中最為吸引我的是那一場場飯局,各種身份、各個階層的人物被作者妥帖地安置在不大的空間里,誰坐主位,誰在身旁服侍一切自有規矩,姑娘需要記得恩客對于膳食的好惡才能更好地營生。這是一個書寫欲望的故事,但是通過飯局這一形式,世俗的規則被確立,每個人屬于自己的“自在”,又有特屬于自身的局限。
毫無疑問的,小說《繁花》的出現,推進了韓邦慶所開創的“飯局”藝術。
鶯歌燕舞間洗盡鉛華,如果用分鏡頭語言來刻畫故事的梗概,那不得不把敘事的重心放在散落在數十萬字間的核心場域——飯桌之上。酒局、飯局、應酬局,各色的人物如跑馬燈般飛速掠過,不管是煊赫一時的黃河路,還是江南一隅的某間民宅。癡男怨女風流八卦凝聚,如果說小說自成一個宇宙體系,那《繁花》的宇宙核心便是吃飯。在上世紀的八九十年代,請人幫忙、動用關系都逃不過請客吃飯,與之一道派生的KTV、迪廳也是紅極一時的寵兒。請客吃飯就有講究,在哪里吃,吃點什么,請誰作陪,猶如鏈式反應般將事由無限地擴展。這部小說在民間所達到的轟動效應是多年未曾見到的,面對女性在飯局上的暗示乃至明示,阿寶總是“不響”。只有在吃完飯的前提下,寶總才會一吐心中塊壘,故事里阿寶拒絕了俞小姐,領著眾人在蘇州的夜里一陣亂逛,說的都是歷史掌故、海闊天空,“半夜出發,無依無靠,四個荒唐子,三更流浪天,現在南依古園,古樹,緘默坐眺,姑蘇朦朧房舍,蘇州美術館幾根羅馬立柱,漸次清晰起來,溫風如酒,波紋如綾?!碧与x了處心積慮的飯局,是蘇州夜里的彷徨。
《秘密訪客》電影海報
而美食作家殳俏編劇的電影《秘密訪客》,在《雙食記》的基礎上探索出了關于吃飯的新內涵。一家人就是要整整齊齊,每個家族成員都有著不可告人的秘密,大家戴著“家人”的面具,在一個不大的箱庭式空間里扮演著自己的角色,上演著一出家族實驗。整個吃飯的場景猶如《最后的晚餐》,家中的主宰父親用刀認真切割一只鵝,鵝的腹中還有精心烹制的填充料。這都不能算是隱喻了,常聽聞廚房是家庭的軸心,不少設計師規劃房屋動線,都是以廚房作為基點。權力,通過對食物的掌控、分配,送入家人的口中,也送達了銀幕前觀眾的腦內,這種壓抑的窒息感讓人想起了那部十五年前的舊作,男主人公坐在兩位女性中間,歷數自己的過錯,最終選擇自我了結,試圖填上自己的欲壑,達成一種徒勞的平衡。
《孤獨的美食家》第十季海報
五郎轉悠在日本的大街小巷,不論是東京、大阪繁華的巷陌,還是四國、九州偏僻的村鎮,他總能尋覓到屬于自己味蕾的心頭好,《孤獨的美食家》所引領的探店、“一人食”風尚可以說席卷了亞洲。他們更關注“風景”,確實也不在乎“風景”產生的緣由。視頻彈幕里充滿了“美食番”這類艷羨,屏幕前的人叫個外賣佐以五郎叔大快朵頤之后的享受表情,簡陋的一餐也可以獲得滿足感。然而“孤獨”的前綴似乎被遺忘了,甚至還隱隱透露出了一種優越的感覺。沒有人一起吃飯好像也不是很奇怪的事情?!叭谌牒屠斫庖粋€社會的最佳方式就是出席一次宴會?!眾W康納這句話在這里似乎又顯得蒼白,一人樂得自在,何須理解與融入?
但是即便是輸出這種“一人食”文化的日本,也有一派人捍衛著回家吃飯、一起吃飯的傳統。無論是山田洋次還是是枝裕和,他們的電影敘事中,母親在廚房里忙碌的身影始終是一個不能缺失的底色。無論“一人食”多么瀟灑、多么“合法”,越是需要什么就越是要遮掩,最終形成了感官上一層厚厚的繭,現代人為自己辯護的合理化沖淡了傳統家族形式解體之后的巨大真空。從貪婪的“暴食”走向低欲望的“獨食”,吃飯作用于社會結構,最終也反映它的結構變遷,深刻地改造著現代人的感覺結構。
張怡微筆下的《細民盛宴》很好地展現了滬上普通家庭的解體與消散,每一次回家吃飯,一大家子圍攏在一起,席間的對話有時如禪宗機鋒般令人回味。比較有意思的是,即便這個“家”讓人愛不起來,但是對于大多數中國人而言,回家吃飯仍舊是不可或缺的選項。對于回家“吃飯”的懷舊并不是一種“蒼涼”的手勢,我們需要舊的溫存,亦需要一種新的可能來闡釋屬于今天的“吃飯”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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