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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訶夫家族如何在兩代人內就從農奴躋身于城市知識分子之列
【編者按】
英國俄羅斯文學學者唐納德·雷菲爾德撰著的《契訶夫傳》1997年首次出版之后,便引起了國際契訶夫學界的強烈反響,多年時間里,英文版、俄文版幾度再版。唐納德·雷菲爾德花費五年時間,遍訪俄羅斯各個資料檔案館,研究考證了數千封契訶夫和家庭成員、愛人、友人的信件,在書中以編年史的形式講述了契訶夫的一生與創作。近日,這本《契訶夫傳》由浙江大學出版社·啟真館引進翻譯出版。澎湃新聞經啟真館授權,摘發傳記中關于契訶夫家族的講述。
一,前輩(1762—1860)
誰能想到,從廁所里竟然走出這么一個天才啊!
一直讓安東·契訶夫和他的長兄亞歷山大十分好奇的是,契訶夫家是如何在兩代人的時間里從農奴搖身一變躋身于城市知識分子階層的。
契訶夫家族前輩身上鮮見任何藝術潛質,找不到哪怕一點點痕跡,能夠暗示安東斐然的語言天賦,二哥尼古拉的藝術才能,或者長兄亞歷山大的多才多藝。但安東的個性特質——溫和而頑強,雄辯而行事簡潔,以及下定決心便絕不動搖的堅忍——都蘊藏在他的基因與成長經歷中。
契訶夫家庭肖像
契訶夫的曾祖父叫米哈伊爾·契訶夫(Mikhail Chekhov,1762—1849),終其一生都是農奴,育有五個兒子。他管教起兒子來十分嚴厲,他們成人后也都稱呼他為Panochi,意思是“父親大人”。在契訶夫家族的祖先中,我們目前有所了解的只有米哈伊爾的二兒子,也就是安東·契訶夫的祖父葉戈爾·米哈伊洛維奇·契訶夫。孩童時代的安東曾與祖父一起度過幾個暑假,他們之間并沒有深厚的感情,然而,是祖父葉戈爾想盡辦法沖破奴役,擺脫了農奴制的束縛。葉戈爾生于1798年,是俄羅斯帝國沃羅涅日省奧爾霍瓦特卡村一位伯爵家的農奴。這位伯爵叫亞歷山大·德米特里耶維奇·切爾科夫,切爾科夫家族在此地的淵源可以追溯到16世紀。葉戈爾是他家里唯一能讀會寫的人。
葉戈爾用甜菜制糖,用葉漿養牛。他把切爾科夫伯爵的牛趕到集市上去賣,自己從中分得利潤。憑著好運、嚴厲專橫以及三十年的辛苦操勞,葉戈爾積攢下了八百七十五盧布。1841年,他從切爾科夫伯爵手里為自己贖買了自由,妻子和三個兒子也擺脫了農奴身份,成功步入俄羅斯公民中更高的一個階層——小業主。切爾科夫伯爵動了惻隱之心,賜給葉戈爾的女兒亞歷山德拉自由身份。但葉戈爾的父母和兄弟依然是農奴。
后來葉戈爾舉家南遷,定居在新開墾的大草原以南將近五百公里的一個地方。這塊土地曾被游牧的突厥部落占領長達幾個世紀,后來土地轉賣給了拿破侖戰爭的退伍軍人和德國移民。葉戈爾定居在克里普卡,此地位于亞速海邊的塔甘羅格城以北約六十五公里處。當地有一位普拉托夫伯爵,葉戈爾從伯爵手中謀得了一個田莊總管的職位。葉戈爾還把三個兒子送去做學徒,力圖將他們推向更高的社會階層——商人階層。大兒子米哈伊爾生于1821年,前往位于莫斯科西南將近二百五十公里處的卡盧加,打算成為一名書籍裝訂工人。二兒子帕維爾就是安東·契訶夫的父親,他生于1825年,十六歲時進入一個甜菜制糖廠工作,繼而成為一名趕牛人,最后落腳在塔甘羅格城,在一個商店里當了小伙計。葉戈爾的小兒子米特羅凡在頓河河畔羅斯托夫一家商店里當伙計。女兒亞歷山德拉是葉戈爾最寵愛的孩子,她嫁給了特維爾多赫列波瓦(靠近草原小鎮博古恰爾)的一個叫瓦西里·科熱夫尼科夫的人。
葉戈爾一輩子都在普拉托夫莊園工作,在八十一歲高齡去世。他心腸冷酷,性格古怪。與許多田莊總管一樣,他對待農民十分苛刻,人們都暗地里叫他“蝰蛇”。然而,他也沒有贏得雇主的歡心,普拉托夫伯爵夫人把他趕到了九公里外的一個農莊去做監工。在那里,葉戈爾本來可以住進農莊別墅,但他更喜歡住農民的小木屋。
安東的祖母叫葉夫羅西尼婭·葉梅利亞諾芙娜,孫兒們見到她的機會就更少了,因為她極少離開農莊。她是烏克蘭人,后來安東·契訶夫筆下那些富有烏克蘭風情的大笑與高歌、憤怒和喜悅,都是受到她的啟發。葉夫羅西尼婭和她的丈夫一樣脾氣暴躁,到1878年她去世時,他們在一起生活了五十八年。
葉戈爾每年總有那么一兩次機會,要押送伯爵夫人的小麥前往最近的港口塔甘羅格城,然后采買一些物資和裝備帶回來。他的古怪在當地盡人皆知。他把粗布工裝褲改成正式禮服的樣式,走起路來“像一座銅像”。他經常不分緣由——可能是因為摘蘋果,也可能因為正在修理的屋頂塌下來了——掄起鞭子來就抽打孩子。二兒子帕維爾在遭到一次毒打后得了疝氣,終生都要戴著疝帶。
安東·契訶夫在去世前承認:
我確實脾氣急躁等等,等等,但我已經慢慢習慣于控制情緒了,因為一個體面人不應該隨心所欲……畢竟,我的祖父是一個頑固不化的農奴監工。
葉戈爾的文筆不錯。他曾說過:“我從心底里羨慕士紳,不僅因為他們擁有自由,而且因為他們識字。”據說,他離開奧爾霍瓦特卡時帶著兩大箱子書,這在1841年對一個俄羅斯農民來講很不尋常。(雖然三十五年后,孫子們來普拉托夫農莊探望他時,在他家里一本書也沒有看到。)
葉戈爾為了孩子們拼命操勞,卻從來沒有對孩子們表示過疼愛。這么一個在生活中霸道成性的人,在家信中卻常常賣弄辭藻,故弄玄虛。葉戈爾在寫給兒子帕維爾和兒媳的一封信中說道:
親愛的、穩重的帕維爾,因為沒有閑暇,我最親愛的孩子,我不能在這張枯燥的紙上繼續浪費時間了。陽光炙烤,萬物干枯,我一直忙于收獲莊稼。老契訶夫呵,此時正揮灑汗水,忍受著熾熱溽悶的陽光,盡管他晚上睡得還算甜美。我凌晨一點鐘睡覺,但無論是否有事要做,親愛的葉戈爾在日出前就又起床了。我需要睡眠。誠摯賜予你祝福的父母:格奧爾基與葉夫羅西尼婭·契訶夫。
與契訶夫家的其他人一樣,葉戈爾會慶祝每個人的命名日和各種盛大的宗教節日,只是他的程式比較簡化。1859年,帕維爾在自己的命名日(6月25日)收到父親的來信,信中寫道:“親愛的、穩重的帕維爾·葉戈羅維奇,祝福你和你親愛的家人長命百歲。再見,親愛的兒子、兒媳和漂亮的孫子們。”
安東·契訶夫母親家的情形頗為相似。她家祖籍坦波夫省,那里與毗鄰的沃羅涅日省都體現著典型的俄羅斯特征。這也是一個原本屬于農民階層但如今自強不息的家庭,富有才干,為自己贖身進入了商人階層。安東的母親葉夫根尼婭·亞科夫列芙娜·莫羅佐娃的祖父叫格拉西姆·莫羅佐夫,他用駁船裝滿玉米和木材,沿著伏爾加河與奧卡河運到集市上去交易。在1817年格拉西姆五十三歲那年,他為自己和兒子亞科夫贖買了自由,不用每年再給農奴主繳納賦稅。1820年7月4日,亞科夫與亞歷山德拉·伊萬諾芙娜·科赫馬科娃結婚。科赫馬科娃出身于一個富裕的工匠家庭,當時家庭作坊生產的精工細作的木制品和神像在市民與圣職人員中很受歡迎。然而,莫羅佐夫家族中隱藏著一個危險因素,格拉西姆·莫羅佐夫的幾個孫子——安東的一個舅舅、一個姨母以及他的兄弟們——都死于結核病。
《契訶夫傳》
亞科夫·莫羅佐夫缺乏葉戈爾·契訶夫那樣的耐力,1833年,他的生意破產了。他向塔甘羅格的彼得·帕普科夫將軍尋求保護,與此同時,亞歷山德拉帶著兩個女兒——費奧多西亞(昵稱費尼奇卡)和葉夫根尼婭——住在舒亞,他們的兒子伊萬·莫羅佐夫被安置在頓河畔羅斯托夫的一個商人家里。1847年8月2日,一場大火席卷舒亞,燒毀了鎮上八十八所房屋,亞歷山德拉家的房子也毀于大火,而亞科夫·莫羅佐夫此時在諾沃切爾卡斯克死于霍亂。亞歷山德拉帶上所余財物和兩個女兒坐上一輛馬車,風餐露宿,在草原上跋涉了近五百公里,終于抵達諾沃切爾卡斯克。但她不僅沒有在那里找到丈夫的墳墓,而且發現他的貨物也蹤影全無。她們繼續向西走了一百六十多公里,到達了港口城市塔甘羅格,請求帕普科夫將軍的保護。將軍收留了她們母女三人,也給葉夫根尼婭和費尼奇卡提供了最基礎的教育。
當時,安東的舅舅伊萬·莫羅佐夫在七十公里外的頓河畔羅斯托夫的一家商店打工,是一個年長伙計的小跟班,而這個年長的伙計就是米特羅凡·契訶夫。于是,不知是米特羅凡還是伊萬,介紹了帕維爾·契訶夫和葉夫根尼婭·莫羅佐娃兩人相識。據說,帕維爾在二十多歲時,曾讓人制作了一枚圖章戒指。他在上面鐫刻了三個俄語單詞,意思是“對孤獨者而言處處皆為沙漠”(葉戈爾讀了這個銘文后說道:“我們必須給帕維爾找一個老婆了。”)。帕維爾在晚年時堅持為家人記錄日志,行文言簡意賅,風格憂郁,而這一特征在安東信箋的坦率時刻偶有呈現,在其成熟作品的主人公身上更是常見:
1830年[他當年5歲。]我記得母親從基輔來,我看著她。
1831年我記得大霍亂,他們讓我喝焦油。
1832年我在神職學校學習閱讀與寫作,他們教我ABC。
1833年我記得糧食歉收,饑荒,我們吃草和橡樹皮。
一個在教堂領唱圣歌的人曾經教過帕維爾·契訶夫認讀樂譜,彈奏民間風格的小提琴;除了這些和前面提到的ABC,他沒有受過任何正規教育。帕維爾用來治愈憂郁的良藥就是教堂音樂,而他也確實具有一定的音樂才能。然而,教會的實際狀況和心不在焉的訪客稱他的音樂是“贅余辭藻”,他的創造力在這雙重打擊下枯竭了。1854年,帕維爾·契訶夫和葉夫根尼婭·莫羅佐娃喜結連理。葉夫根尼婭姿容美麗但沒有嫁妝,而帕維爾具有未來商人的潛力,這彌補了他長著一張長馬臉的缺憾。
伊萬·莫羅佐夫為人厚道,因為拒絕出售質量可疑的魚子醬而被頓河畔羅斯托夫的商店解雇了。他回到了塔甘羅格城,家境殷實的城市商人羅波達家的女兒馬爾法·伊萬諾芙娜·羅波達愛上了他。莫羅佐夫家的第三個孩子、最小的女兒費尼奇卡,嫁給了塔甘羅格當地的一名政府官員阿列克謝·多爾任科,但她生下兒子小阿列克謝后不久就守了寡。
安東·契訶夫的母親葉夫根尼婭一共生育了七個孩子,她一輩子生活拮據,忍受著失去三個孩子的痛苦以及丈夫帕維爾的專橫跋扈。她自怨自艾,忍讓退縮。對孩子們而言,除了愛,她提供不了什么其他的,因為她的文化水平只能勉強讀寫。在莫羅佐夫家的三個孩子里,只有兒子伊萬天賦斐然:他能講幾種語言,會演奏小提琴、小號、長笛,會打鼓;他還擅長繪畫、修理手表,會做酥糖、烤餡餅,也會制作帆船模型和小雕像;他還發明過一種可以自動捕魚的釣魚竿。他曾經制作過一扇精美的屏風,上面描繪著一個神話中的戰爭場面;他用屏風把商店店面與他的住處分隔開來,他在自己的生活區給客人泡茶喝。
安東對母親的感情是愛憐交加,對父親則是表面順從但心懷厭惡。然而,就是這對父子,從兒子出生到父親離世,他們從來沒有長久地分離過。帕維爾和他的父親葉戈爾一樣,行動上明明是一個無情的怪物、冷酷的偽君子,但總是試圖把自己塑造成富于自我犧牲精神的慈愛家長。他一直不喜歡長子亞歷山大,但對小兒子米沙卻寵愛有加。外人提到他時,幾乎沒有人不覺得他可笑可嘆又可惱。除了上帝,與他最親密的就要數他的弟弟米特羅凡了。
米特羅凡·契訶夫算得上是一個成功的商人,性格溫和,在塔甘羅格人緣很好。在契訶夫這個大家族中,他慷慨好客、待人熱情,是聯結各家的重要的關系紐帶;他不停地收集和發布各種家庭消息,是一個家族通訊員。米特羅凡與兩個哥哥——在卡盧加的米哈伊爾和住在幾百米之外的帕維爾——一樣,是一個狂熱的宗教信徒,有時也同樣虛偽。他們都是塔甘羅格城的一個兄弟會的創始人,這個兄弟會附屬于塔甘羅格大教堂。該組織負責募集錢款來支持阿索斯山的俄羅斯修道院,也賑濟塔甘羅格的窮人。1859年夏天,帕維爾寫信給米特羅凡(他們兄弟間稱呼時總用正式的“您”,從不用親密的“你”),第一次暗示出家族結核病的端倪:
去莫斯科給葉夫根尼婭·亞科夫列芙娜看病,情況比較麻煩,人們對這種病了解很多。她一刻不停地吐,吐得精疲力盡。她也變得挑三揀四,一丁點兒的小事都能讓她生氣,她沒有胃口,怎么做都不對勁。有沒有什么方法或藥物能讓她安靜下來休息一會兒呢?
家庭聚會的場合經常爭吵不斷,令人沮喪。1860年5月,米特羅凡從哈爾科夫寫信給哥哥說:
這一天對我來講真是沉重。從早晨到吃晚飯,我怎么都無法分散注意力,我不停地想到我就是孤零零一個人,這個想法壓得我喘不上氣來……有人帶我去尼古拉·安東諾維奇的餐廳吃飯……我在那里感受到了愛和美好,這在我們身上很少見到。
葉戈爾·契訶夫的三個兒子在一個問題上是一致的:堅持做大家長。米哈伊爾有四個女兒和兩個兒子,米特羅凡有三個兒子和兩個女兒,而帕維爾和葉夫根尼婭育有七個孩子。帕維爾和葉夫根尼婭于1854年11月29日結婚,兩年后,帕維爾勉強籌措到兩千五百盧布,加入了三等商人行會。1855年8月10日,家中長子亞歷山大·巴甫洛維奇·契訶夫出生。這一年恰逢克里米亞戰爭結束,兩艘英國艦船轟炸了塔甘羅格,摧毀了大教堂的圓頂、港口和許多民房。葉夫根尼婭與米特羅凡的妻子,妯娌柳德米拉棄家而逃,逃跑時廚房灶火上還燒著一只雞。他們逃進大草原,投奔了葉戈爾·契訶夫,葉夫根尼婭在當地神父家里生下了亞歷山大。葉夫根尼婭返回塔甘羅格后,全家搬進了一所小房子。當初,這所房子屬于她的婆婆葉夫羅西尼婭,葉戈爾把它分給了帕維爾和米特羅凡。當米特羅凡結婚時,帕維爾就在幾條街之外的波利塞斯蓋亞街上租了一棟有兩個房間的泥磚房住了下來。1857年,帕維爾·契訶夫開始做生意。1858年5月9日,二兒子尼古拉·巴甫洛維奇·契訶夫(昵稱科利亞)出生。1859年三等商人行會被取締,帕維爾只好籌集更多資金,加入了二等商人行會。帕維爾行事一貫循規蹈矩,因而當選為塔甘羅格警察局委員會的委員。葉夫根尼婭再次懷孕。1860年1月,帕維爾寫信給弟弟米特羅凡說:“上個星期六,圣邁克爾教堂被閃電擊中,圓頂起火。”在帕維爾看來,這似乎是1860年1月16日安東·巴甫洛維奇·契訶夫降生的一個征兆。
安東·巴甫洛維奇·契訶夫
二,塔甘羅格(1860—1868)
在俄羅斯帝國,塔甘羅格城擁有一定的皇室地位。來自世界各地的居民使得這里看起來更像是殖民地首府,而非一個外省城市。塔甘羅格城位于亞歐大陸突入亞速淺海的一個岬角之下,位處顯要之地。它既是一個廢棄不用的軍事港口,也是一個繁榮的民用港口。城中六條大道縱橫貫通,道路兩旁整齊地排列著希臘商人的房子,其間不時點綴著一些俄羅斯政府大樓。大路在田地的盡頭朝向東北,往大草原延伸開去。如果不是塔甘羅格城郊區的那些俄羅斯風格的木棚屋區格外扎眼,你很可能以為自己是置身于東南歐塵土飛揚的色雷斯城。
塔甘羅格城的創建者是彼得大帝。彼得大帝的意圖是在亞速海邊建立一個軍事據點,以挑戰奧斯曼帝國的宗主國地位,所以,塔甘羅格與彼得堡一樣,修建時并未過多地將居住因素納入考慮范疇:這里的沙質土壤使得房屋地基不穩,也缺乏淡水資源;夏天炎熱,冬天寒冷;海水很淺,蒸汽輪船只能在一公里以外的地方卸貨。1720年,土耳其迫使俄羅斯廢棄了軍港塔甘羅格。18世紀70年代,凱瑟琳大帝下令重修塔甘羅格城,重建后的城市居民以希臘殖民者為主。這些人與古典時期的希臘人一樣,為了躲避貧困或暴政而逃亡到黑海北部和亞速海沿岸的城鎮來謀生。他們有的曾是地中海海盜,現在富甲一方;還有些人靠欺騙俄羅斯農民或者賄賂俄羅斯海關官員為生。他們通過炫富式的消費來顯示財富,但也慷慨解囊,為市民的藝術活動提供捐助,創辦樂團、俱樂部、學校和教堂,引進法國廚師來烹飪盧卡利安晚餐,聘請意大利雕塑家為他們雕刻墓碑等。在契訶夫的童年時代,意大利商人和俄羅斯商人,以及來自世界各地的經銷商,都圍著希臘商人轉,這些人都希望能從塔甘羅格蒸蒸日上的腹地財富中分得一杯羹。這個城市發展得熱火朝天。
沙皇亞歷山大一世也在塔甘羅格城留下過印記。在統治后期,他為了尋求精神慰藉來到塔甘羅格城,下榻在一座簡樸的平房“王宮”中,三個月后他駕崩于此——簡言之,塔甘羅格就是俄羅斯帝國的“影子”國都。安東·契訶夫出生時,塔甘羅格依然呈現出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通往俄羅斯南方的鐵路正在等待王室批復,亟待開工;來自大草原深處的小麥和肉類——大草原上無路可行,最近的大城鎮哈爾科夫位于大草原以北近五百公里處——用畜力車一車一車地運到塔甘羅格城,然后裝上貨船運走。
安東·契訶夫的洗禮儀式在塔甘羅格城中的俄羅斯教堂舉行,安東的教父是一位與帕維爾和米特羅凡有生意往來的希臘商人。契訶夫家雇用了一名俄羅斯保姆,她的名字叫阿加菲婭。阿加菲婭原是一名農奴,因為幫助主人家的女兒私奔而被主人賣掉。隨著家庭成員的增多,帕維爾只好頻繁搬家,有時還得與米特羅凡家的親戚住在一起。1861年4月18日,他們借住在米特羅凡的岳父帕維爾·葉夫圖舍夫斯基家時,契訶夫家的第四個兒子伊萬·巴甫洛維奇·契訶夫(昵稱萬尼亞)出生了。1863年7月31日,女兒瑪麗亞·巴甫洛芙娜·契訶娃(昵稱瑪莎)出生。1864年,契訶夫家終于在一個更好的街區租下了一所更大的房子。1865年10月6日,家里的第六個孩子米哈伊爾·巴甫洛維奇·契訶夫(昵稱米沙)出生。
對安東嬰兒期的回憶主要來自他的哥哥們。二哥科利亞死于1889年,去世時只有三十歲。他在去世前留下了一些有關童年的回憶。他追憶了安東嬰兒時期家里住過的房子,以及安東在自己的故事中也描述過的野草和籬笆:
我住在一座小小的、紅色木屋頂的平房里,房子周圍點綴著牛蒡、蕁麻、毛茛花以及各色宜人的花朵,那灰色的柵欄在這些可愛花朵的簇擁下顯得格外漂亮……房子里有五個房間,邁過三級臺階,穿過廚房,就可以走到那個重要的地方,家里最重要的人物[指契訶夫家的三個大兒子]就住在這里,雖然最年長的也才將將一米高。
然后,科利亞的回憶就跳躍到了安東八歲的時候。那一年,伊萬·莫羅佐夫舅舅用藤條給四歲的萬尼亞雕刻了一個小騎手玩具,給它起名叫瓦西卡。那一天,四個男孩子睡在一張大床上,一束陽光直射在他們臉上:
先是亞歷山大像驅趕蒼蠅一樣揮舞著手臂,想要擋住陽光,嘴里嘟囔著什么:“打我?憑什么?”然后他伸著懶腰坐起來……安東從枕頭下面摸出一個木頭玩具……安東拿著瓦西卡先從他的膝蓋上跳過,然后讓它匍匐上大理石墻面。亞歷山大和我一起興致勃勃地看著瓦西卡的歷險,忽然安東回頭看了一眼,馬上把瓦西卡藏到了自己的枕頭下面。原來萬尼亞醒了,尖叫起來:“我的玩具呢?還我玩具!”
也是科利亞記錄了他最后一次看到伊萬舅舅的場景。伊萬·莫羅佐夫一直在粗鄙的商人世界中無法自安:我們很少看到長著紅胡子的萬尼亞舅舅,他不喜歡來我們家,因為他不喜歡我的父親。父親把舅舅沒有生意可做歸咎于他的無能。父親經常說:“如果把伊萬·亞科夫列維奇拉來好好揍上一頓,他就知道怎么做生意了。”萬尼亞舅舅因為愛情而結婚,但生活并不幸福。他與妻子的娘家人住在一起,在那里也經常被訓斥需要“好好揍上一頓”。人們不是向他伸以援手,而是來威脅他,而且越來越過分,這終于導致他精神崩潰,毀了他的健康。他夢想中的家庭溫暖對他來講已經蕩然無存。有時,為了躲避無厘頭的責罵,他干脆關了商店,也不回家,就在房子外面露水極重的柵欄下過夜,想要逃開那些沒完沒了的“好好揍上一頓”“好好揍上一頓”。
我記得,有一次他來找我的姨母,說是想要一些醋來擦拭自己。她問為什么,他就向她揮舞雙臂,眼中含著淚水,馬上又跑……
科利亞·契訶夫飽受結核病的折磨,這段文字寫于他臨終之際,他去世前甚至沒有寫完“跑走了”這個句子。伊萬·莫羅佐夫舅舅在那次索醋事件后不久,就因結核病去世了。
大哥亞歷山大也回憶過玩具瓦西卡和大家共睡一張床的情景。亞歷山大經常被指派來照管安東,他回憶過安東在幼兒時的一個場景:有一次,安東一邊坐在便桶上使勁,一邊對亞歷山大喊“找個木棍,找個木棍”來幫他。
但我覺得自己根本幫不上你,脾氣就越來越兇,用盡全身力氣對你又掐又擰。你“號啕大哭”,媽媽聞聲趕來,我臉上顯出一副無辜相,反而向媽媽告狀,好像一切都是你的錯,和我沒有絲毫關系。
安東大約十歲時,家里的權力格局開始發生變化。在接下來的大約十年時間里,他一直和大哥爭奪家庭的領導權,最終安東成為家里說話算數的人。亞歷山大還記得自己第一次失敗的情景,那次是他倆被指派去照看他家在火車站旁的雜貨攤位:
你一直哼哼唧唧地唱著:“砸你頭,砸你頭,砸死你!”……
我就用一塊瓦楞鐵砸你的腦袋。你跑出雜貨鋪去找父親,我就在那里等著一頓暴揍。誰知幾小時之后,你神氣活現地從攤位前走過,故意連看也不看我一眼,雜貨鋪伙計加夫留沙跟在你后面,原來爸爸交給了你其他的任務。我看著你們越走越遠,不知道為什么,眼淚忽然流了出來。
童年時代的安東與親戚們共度的時間要比與自己家人在一起的時間長。他六歲時,全家搬去與米特羅凡和柳德米拉一家住在一起,而亞歷山大有兩三年時間與費尼奇卡姨母生活在一起。帕維爾·契訶夫和葉夫根尼婭·莫羅佐娃的結合,將契訶夫家族與莫羅佐夫家族以及塔甘羅格城的幾個大家庭聯系在了一起。這些人中有富人也有窮人。契訶夫家與一些俄羅斯化了的希臘家庭關系密切,比如安東的教父母家和坎布羅夫家。坎布羅夫家是他們在波利塞斯蓋亞街的親密鄰居,是一個富有的希臘商人家庭,但他們俄羅斯資本家的偽裝十分脆弱,因為老坎布羅夫經常操著濃重的希臘口音咒罵孩子“操你媽”。這些希臘人身上融合了地中海氣質與俄羅斯的自由風格,他家的女兒柳博芙和柳德米拉·坎布羅娃更是如此。在這種環境下,亞歷山大和科利亞開始早戀了,亞歷山大也因此掌握了市井坊間的希臘話,以及他在信中用過的塔甘羅格城市黑話。他說起這些話來流利自如,城里的希臘人因而叫他“幸運薩沙”。
安東八歲以前的生活多是以家人的命名日、宗教節日以及父親帕維爾尤其重視的復活節為標志的。他在這一階段的生活散漫而悠閑:在學校放假的日子里,他和科利亞就像尾巴一樣跟著亞歷山大在塔甘羅格城到處晃悠,在走私販子扎堆的博古多尼灣釣魚,在野地里逮鳥雀兒換幾個戈比,看罪犯團伙用鉤子抓住流浪狗用悶棍打死,每晚回到家都是灰頭土臉,滿身是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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