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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貝之財與無貝之才——盛宣懷如何攀上仕途頂峰
宣統二年十二月初六(1911年1月6日),盛宣懷被清廷任命為郵傳部尚書。過了農歷除夕,宣統三年是為辛亥年。四月清廷改制,“皇族內閣”成立,盛宣懷留任郵傳大臣,亦為國務大臣。立志要“做大官、辦大事”的盛宣懷登上了他的仕途頂峰。
盛宣懷
走出十年低谷
由侍郎到尚書這一級臺階,從光緒廿八年(1902年)被任命為工部左侍郎算起,他整整爬了十個年頭。
這十年,無論是就仕途來說,或是就事業來說,在他的人生中只能算是一個低谷。這十年對于他是一個接一個的噩夢。噩夢就是從他當上侍郎的光緒廿八年開始的。那一年的九月,他的父親盛康去世,按照制度,他必須辭去一切官職,回家守孝。此時,繼李鴻章新任直隸總督、北洋大臣的袁世凱,卻老實不客氣地出手了。
光緒廿八年十二月十七日,袁世凱被派任電政大臣。廿九年正月,免去盛的輪船招商局督辦,以袁的親信楊士琦為總理。三月,原直隸布政使吳重熹為駐滬會辦電政大臣,正式接辦電政局。
光緒三十一年四月,盛守孝期滿進京被召見,此時京漢鐵路即將完工,盛稱病求退,試探朝廷意向。慈禧說得很好:“國家正值多事,汝系舊臣,不當出此?!钡膊贿^是依舊讓他回到上海去和列強繼續那了無期限的商約談判。
年底,京漢鐵路通車,在北京建立鐵路總局,唐紹儀任督辦,裁并盛設在上海的鐵路總公司,盛宣懷督辦鐵路十年宣告結束。至此,盛創辦的輪船、電報鐵路相繼易手,在他手里僅只剩下漢冶萍了。
在此期間,盛宣懷千方百計圖謀東山再起。光緒三十三年十月二十五奉旨召見,二十七日他的姻親、外務部尚書呂海寰來電:“頃謁邸知,以公為理財老手,向用方殷,擬內用。”“并囑弟傳諭,公宜速來?!臂≌?,當是慶王奕劻。(盛宣懷《愚齋存稿》下,卷100,第673頁)
三十四年二月初七,被授為郵傳部右侍郎。剛過了兩天,二月初九,諭令仍以商約大臣原差赴滬?!妒⑿麘研惺觥氛f:“蓋亦有尼之者也?!敝傅囊彩窃绖P。
為其駐京聯絡、打探信息、傳遞情報的陶湘,早在光緒卅二年三月致盛密信中說過:“總之,解不開者仍在臥雪軒。……至于臥雪宗旨,必使鈞處能安然潛伏而后已,倘有動作,彼必按之,防意甚嚴,恐無論如何降首下心,亦不能接洽。此皆揣其意旨如此,并無實事,然甚實在也。領袖優柔不足道。此外,城北諸公均系隨波逐流矣。”(陳旭麓等主編:盛宣懷檔案資料《辛亥革命前后》,上海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22頁)
《后漢書》有袁安臥雪,此處臥雪借指袁世凱。領袖指首席軍機大臣慶王奕劻,城北諸公指徐世昌等軍機大臣。盛宣懷遇上了袁世凱這樣強悍有力的對頭,存心和他過不去,軍機處的大佬們又沒人真心實意地替盛幫忙,盛還能玩出什么把戲?
陶湘對袁世凱意旨的揣度是準確的,后來為袁世凱親口所證實,由袁的親家、同時又是盛的親家孫寶琦在私信中告訴盛。
在那十年里,盛的“生平知己”袁世凱無情地成了他的克星,在政治角斗中被袁一跤掀翻在地,死死地按在地上,直到慈禧、光緒去世,袁世凱被放逐,他也沒能翻過身來。
獲取洵貝勒的歡心
宣統二年七月,盛宣懷終于時來運轉。六月廿九日命其來京陛見,到京后召見三次,七月十三日內閣奉上諭:“盛宣懷著赴郵傳部右侍郎本任,并幫辦度支部幣制事宜?!辈坏桨肽辏晔鲁趿鶗x升尚書。
盛宣懷這次重新起用并快速晉升的奧秘何在?
胡思敬的《國聞備乘》說:“盛宣懷既失鐵路之利,郁郁不伸者累年。已而袁世凱黜,載澤與粵黨爭權,窺其有隙可乘,遂賄載澤六十萬金,起用為郵傳部尚書?!?span style="color:#999999;">(榮孟源等主編《近代稗?!返谝惠?,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302頁)盛確實曾與載澤有意接近,是否賄賂60萬兩銀子,似無確證。但盛的擅長送禮卻是無可置疑的,他為慈禧七十大壽送的壽禮,“上頗欣悅”;禮王世續評定在眾多親貴大僚中獨占鰲頭,“件件精致”,“故圣心深許”。奕劻過生日時,盛“謹備日金幣二萬元,……聊供備賞”,派了陶湘單獨請見送到奕劻的手里,至今還留下了奕劻一封辭藻華美的復信。(《辛亥革命前后》,第15、42、44頁)
蘇同炳說:“自載灃監國后,北府聲勢驟隆。太福晉頗暗中干政。宣懷謀擢尚書,介府中管事人某通殷勤?!?span style="color:#999999;">(蘇同炳《中國近代史上的關鍵人物》下,天津,百花出版社2000年,第854頁)宣統元年五月廿七日,盛宣懷的侄兒盛文頤曾來函獻策:“攝政貎似精明,實則權均操之于濤、洵,從中總機關尚在八姑奶奶(福晉),所以兩介弟結好于八姑,而能使其乃兄之言聽計從。”“八姑則專愛鉆戒,兩弟則既愛財,又愛馬,欲念不甚大,而兩介弟之總管更易交結,只要派一可靠之人進京運動,一拍即合?!?span style="color:#999999;">(《辛亥革命前后》第74頁)
從現有檔案資料來看,確是盛氏本人與載洵曾經有過非同尋常的交往。
宣統元年五月,光緒六弟、郡王銜貝勒載洵被任命為籌辦海軍大臣。出國考察八月初回到上海,盛宣懷向載洵建議仿照日本自造兵艦,由漢陽鐵廠提供鋼材,并邀請載洵去鐵廠視察,獲得首肯。盛連日致電李維格等布置接待事宜,竭力獲取載洵的歡心。八月初八先后兩電,后電云:
接南京函:洵邸恐武昌來往江面,耽誤時刻,故欲駐節廠內,便細看等語??磸S須備椅子轎,須用黃韁,各廠掛龍旗、彩綢、松柏,隨員多備轎、馬。鐵廠既不吃飯,須備各小碗燕菜及杏酪湯、各碟點心。各廠均須備椅子,小坐片刻,不能立看。小坐之時,吃湯點最好。邸駕想必住宿,軍門及隨員如分住我廠,床鋪可向官借,請一切與官局商辦。宣。虞。(陳旭麓等主編《漢冶萍公司》三,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151-1153頁)
細尾末節,一一指點,盛考慮得何等周到。
宣統二年六月二十五日,盛宣懷擬赴京請覲,先電告他的親家、山東巡撫孫寶琦:“請覲折日內發,批準即航海行。去年洵貝勒面傳監國諭令,病痊即進京,并謂實缺官毋庸候召?!绷露巳眨⒄堒姍C處代電奏云:“本年奉旨盛宣懷著充中國紅十字會會長,正擬酌議辦法,請旨遵行,旋準軍咨處咨開,奏請詳核紅十字會未盡事宜,所列辦法精審詳明,造端宏大,亦當面請軍咨處海陸軍大臣親授權宜,方能籌辦?!憋@然,此次盛得以晉京請覲、任職,是以載洵及管理軍咨處事務的載濤兩兄弟為內援,并早以籌劃就緒。(《愚齋存稿》下,卷100,第684頁;《愚齋存稿》上,卷23,第588頁)
六月廿四、七月十一日,盛先后致洵郡王電函,為其即將赴美獻策,欲以借款聯絡美國:“殿下此次赴美,自宜設法與美廷妥議牽制日俄之策,匡時救國,在此一著?!薄鞍罱恢婪强杀M托空言,須有實事相交,方有密切之關系。英之于日,法之于俄,皆以借債為聯合,我亦何妨效法。……與彼議借巨款,以示相交之雅。彼必詰我何所用?則云現照商約整齊幣制,中國地廣物博,非預鑄新幣數萬萬不能敷用?!?span style="color:#999999;">(夏東元編《盛宣懷年譜長編》下,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908、910頁)
盛宣懷到京后召見三次,咨詢時事要政,七月十三奉旨赴郵傳部右侍郎本任。就在當天,載洵與盛宣懷有過一次“午間暢敘”,下午四點鐘載洵就寫了一紙密函要向盛借錢。原來上年載洵考察海軍而遍游歐美,回來便造了一座西式樓,花了十余萬,現在即將完工,還指望著在新樓里接待來訪的德國王儲。只是造價還欠四、五萬兩銀子,“因思平夙引為知己者唯宮保閣下耳,擬請暫為假貸”。僅僅隔了一天,沒有得到回復,十五晚載洵再次去信,只有一句話:“前日專呈一緘,得邀青睞否?只以未奉福函,用敢再申瀆請,請希心照?!笔⑿麘驯緮M以王爺的謀士自居,王爺卻只將盛視為財神。(《辛亥革命前后》第75-76頁)
八月二十九日,盛電寄日本佐世保洵貝勒:“貝勒爺鈞鑒,已派新銘恭迓,并飭路局嚴加警備。姚道到津迎接,面稟一切。資政院請速成國會,明日御前會議?!?span style="color:#999999;">(《愚齋存稿》下,卷100,第684頁)短短一封電報,內容豐富,而最重要的是“嚴加警備”,確保安全。載洵曾在舊金山被人謀刺未遂,而此次回國,事先盛早有保衛部署,可謂想洵之所想,急洵之所急。
通過幣制與澤公爺深結
起用盛宣懷的上諭中有一句話:“幫辦度支部幣制事宜。”順著這根藤摸下去,執掌度支部大印的,從光緒三十三年四月起,就是載澤。嘉慶之后,貝子銜鎮國公,人稱澤公爺;這倒不打緊,關鍵在于他是慈禧的姪女婿,隆裕皇后的妹夫。《盛宣懷行述》稱:“近數年來朝廷銳意整頓幣制,度支部尚書澤公夙知府君富于幣制學識,虛已以聽?!?span style="color:#999999;">(中國史學會編《洋務運動》八,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76頁)
根據已刊的史料,盛宣懷至遲在光緒三十四年的二月之前就已經與載澤建立了親密的聯系。二月二十九澤公來電:“鈔件收到。南皮、項城近遞說帖,跡近武斷。慈意甚不謂然,故仍交議;倘得執事痛切一言,必可決議。望速遞?!?span style="color:#999999;">(《愚齋存稿》下,卷100,第674頁)此次在慈禧召見盛宣懷時,曾問過盛對幣制的意見,“諭令詳析條陳”。載澤此電的大意是,在幣制問題上,澤不同意張之洞、袁世凱的意見,慈禧也讓進一步討論,載澤希望盛出來說話,促使問題解決??磥硎⒉扇×藢徤鞯膽B度,沒有立即復奏,但接受了秘密為載澤調查、籌劃幣制方案的任務。
光緒三十四年三月廿三,盛致澤公爺函:
公爺鈞座:瀕行肅上寸箋,度邀青鑒。廿日車中細閱各省復件,以趙、林為最切要。廿一繞汴梁,廿三抵鄂。擬將州縣收納錢糧,必使官民毫無阻礙,方免他人指摘,容俟多查數省,多覓實證,多資臂助,以期談言微中,但求略緩定議耳。附繳鈔件,乞詧收為禱。敬請崇安。名心叩。(邵循正編《盛宣懷未刊信稿》,中華書局1960年,第93頁)
“各省復件”當系報給度支部的關于幣制的意見。林、趙是林紹年、趙爾巽。林時任河南巡撫,盛繞汴梁是去與林當面交換意見。趙時為湖廣總督,將調四川,盛到武漢于廿八日與趙面談后,廿九日又致趙函云:“南皮甚慮幣制定價民有窒礙。鄙見中外交通、商民交易、官兵俸餉,皆無可慮;惟州縣錢糧須待研究。”并要求介紹“此間熟諳錢谷、通達民瘼的人士”,以便他進一步訪談、調查研究。
四月初五,盛接到載澤兩次來電,向載澤匯報了在河南、湖北兩省的調查,認為“民間交納錢糧,如幣有定價,便可聽其銀銅并交,百姓無加減,州縣無賠累”,“再調查數省便有把握”。強調“東西洋處此等改革大政,亦必經多番考核而后定,鈞處似宜痛陳宮邸,寧緩勿躁”。又開了一份清單,要求載澤為他提供一批文件。(《盛宣懷未刊信稿》,第93、94-95頁)
四月二十日載澤來電:“部不畫諾,資不贊詞,決難定議,專望大作,力挽狂瀾,寄滬一函到否?電示?!?span style="color:#999999;">(《愚齋存稿》下,卷100,第674頁)“部”或指度支部,“資”應指資政院,因兩處都不表態,載澤再次催促盛發表意見,是很看重盛的。盛卻不為所動,直到當年十月盛去日本實地考察后,“攜回書籍研究數月”,并參考了伊藤博文所說的“立憲必先清厘財政”,松方正義所說的“財政必先整齊幣制”,以及日本開辦銀行的宗旨、“其要在銀行與造幣局聯成一氣等”情況,于宣統元年閏二月,上奏了《請推廣中央銀行先齊幣制折》,并附三份清單:《幣制各種辦法成式》《畫一幣制統歸銀行辦理條議》《各督撫臣幣制奏議摘要彚錄》。出色地交出了答卷,有方案,有資料,系統周詳,充分展示了盛宣懷研究社會經濟實際問題、制訂方針政策的高超能力。閏二月十三,載澤從北京來電告知:“盛宮保折批度支部知道。特聞?!?span style="color:#999999;">(《愚齋存稿》下,卷14,第360-383頁;《愚齋存稿》下,卷100,第677頁)
晚清的幣制問題很復雜,當時銀兩、銀元、銅元、銅錢同時流通,外來銀元與各地自鑄者成色不一,折扣不同。如何統一幣制,是個大難題,專業性很強。從上述史料,我們看到盛是極度重視而又審慎的,具有很強的社會責任感,既要廣泛認真聽取各地“熟諳錢谷、通達民瘼”人士的意見,又要親身赴日本考察、學習成功的經驗,“寧緩勿躁”。其中,尤以是否便于百姓交納錢糧為重點,務必做到確有把握,更是難得。盛宣懷不在其位、而代載澤謀其政,以此深相交結,但不可忽視其有為國為民的道義因素。
宣統元年十二月廿日,盛致函親家、山東巡撫孫寶琦:
大疏結語財政必須先齊幣制,正是當頭棒喝。澤公有識有力,惜無好幫手。去年在京,過從甚密,歸后常通親筆信函,似尚知菲材于財政稍有閱歷,將來實行新幣必須有一人綜其要略……或稱幣制大臣,歸度支部節制,方能有條不紊,……開春擬進京請開去差缺,如蒙簡派幣制差使,往來京外,或可勝任。(《盛宣懷未刊信稿》第208-209頁)
孫心領神會,積極向載澤推薦盛宣懷,仍然是以財政幣制為題。宣統二年二月十三日孫致盛函謂:“海內明達財政幣制者惟公,是以專函向澤公言之。又恐不諧,先后分致琴相、蔚若、瑤圃反復叮嚀,冀得一當?!鼻傧啵改峭?,字琴軒,時為軍機大臣、文淵閣大學士;蔚若,即吳郁生,吏部左侍郎,時在軍機處學習入值;瑤圃即度支部侍郎陳邦瑞。函內附孫《擬上度支部尚書載澤書》云:“竊見郵傳部盛侍郎,才長心細,體大思精,前曾游歷日本,與該國當軸諸君研求幣政,且于中國財政商務閱歷至深,確有見地。倘蒙特召入都,得以趨承崇齋,藉備詢問,于幣政必能盡抒所見,上資裁擇,亦可備特設專管之選。”所謂“趨承崇齋”云云,是給載澤作幕僚,出主意、作筆桿子;所謂“特設專管之選”,后來孫在致陳、盛函中都有說明,是舉盛專司造幣銀行之責,并不是要讓盛在度支部堂官中占一席之地,沒有和陳邦瑞、紹英爭奪地位的意思。后來陳、吳二人都有回音,自然是極力贊同。孫都轉給了盛。(王爾敏等編《盛宣懷實業朋僚函電稿》下,第1444-1448頁)
淮軍的第二代、四川總督劉秉璋之子劉體智云:“澤公用武進盛尚書,有貝之財與無貝之才兼收而并蓄。武進諳于財政,為是時第一流人物,有王者起,必來取法,鈞衡重任,當之無愧。然澤公擁有漢冶萍股票,其暗號曰‘如春’,謂帝澤如春也。雖不敢遽定為賄,抑無人能斷其非賄矣。”(劉體智《異辭錄》,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230頁)言簡意賅,總結得很妙。
看來這次盛宣懷重新起用,至少有兩條線,一條是載洵,一條是載澤。后面這條線,主要是盛自己積極而出色的自我表現,又有孫寶琦為他牽線搭橋、疏通關系。洵、澤兩位都是皇族新貴,是在攝政王載灃面前能說話、且說話能起作用的人。這就清晰地顯示了盛宣懷在宣統時期新的政治路線圖;因此,也打造了他后來進入“皇族內閣”的晉身之階。
我們還看到,載澤有些替攝政載灃出主意的節略也是盛起草的,如《辛亥革命前后》所載,武昌起義后,八月二十九盛就一口氣為載澤寫了三份面奏節略,據說載澤要求起用袁世凱的建議也是盛代擬的。劉體智稱“武進為澤公謀主”,看來是公開的秘密。如果說載澤在充當載灃的諸葛亮,盛宣懷就是在扮演諸葛亮的諸葛亮。固然是盛把自己的主意變成了載澤的主意;同時也說明,有些話還必須要借載澤之口來說才有效。
(本文摘自張實著《悲愴的絕唱:盛宣懷與漢冶萍》,人民出版社,2023年11月,澎湃新聞經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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