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對話文藝復興|藝術史學者梅爾斯曼:藝術史與文化史的交叉點
本期對話的是奧地利林茨藝術與設計大學的藝術史教授賈絲敏·梅爾斯曼(Prof. Dr. Jasmin Mersmann),她主要研究早期現(xiàn)代和當代藝術及文化史。在她看來,她所研究的“圖像史”鑒于藝術史和文化歷史之間的交匯。
奧地利林茨藝術與設計大學的藝術史教授賈絲敏·梅爾斯曼
澎湃新聞:您的研究重點是藝術史和文化史的交叉點,目前在中國,藝術史也逐漸拓展到社會學的研究,在從藝術史到文化史、社會學的視野中,哪些現(xiàn)象是尤其值得被關注的?
梅爾斯曼:我覺得我的研究與社會學關系有限,但與社會背景有著聯(lián)系。我對一種在德語環(huán)境中稱為“圖像史”的藝術史感興趣。這不僅包括藝術品的歷史,還包括視覺和物質文化的歷史,還包括流行圖像、彩色圖像、藝術、工藝品、日常用品。另一重要方面是,藝術史和文化歷史之間的交匯,這意味著我對通常稱之為“背景”的事物非常感興趣。
賈絲敏·梅爾斯曼在上海參觀猶太難民紀念館
我為什么對圖像分析感興趣?傳統(tǒng)意義上的藝術史家會對作品背景感興趣,以更好地理解藝術作品;歷史學家更愿意關注藝術品的歷史來源。而我嘗試在兩者之間找到一種平衡,不僅僅從其背景來理解藝術作品,還對藝術品的社會功能或嵌入特定背景中的情況非常感興趣,這個背景也包括科學、宗教,以及實際的事物(如園藝或農業(yè)等)。在這一背景下,有一個重要的概念,那就是文化技術。對我而言,繪畫也是一種文化技術,其他文化技術還包括狩獵、園藝、烹飪等等。在不同文化技術中,有許多重要的交匯點和技能。
澎湃新聞:您此次在上海帶來的講座題為“圖像的力量:魔鬼的視角”,“圖像的力量”和“魔鬼的視角”有著怎樣的關系?
梅爾斯曼:我即將完成的一本關于早期現(xiàn)代時期與魔鬼交易的歷史書,這本書以畫家克里斯托夫·海茲曼(Christoph Haizmann)為案例的。他自稱被魔鬼附身,在圣母瑪麗亞的幫助下,在奧地利一座教堂驅魔。
海茲曼的三聯(lián)畫。 左:撒旦以一名市民的身份出現(xiàn),海茲曼簽署了一份協(xié)議;右:魔鬼一年后再次出現(xiàn),迫使海茲曼用自己的鮮血簽署了另一份契約。 中:瑪利亞在驅魔過程中讓魔鬼歸還第二份契約。
這是一個關于早期現(xiàn)代時期,有人說自己被惡魔附身的大量案例中一個罕見而獨特的案例。畫家通過繪畫描繪自己的經歷。在維也納國家檔案館,藏有他繪制的有關魔鬼的圖像,這些圖像中,魔鬼以不同的形態(tài)出現(xiàn),據(jù)說這是他所見和所遭遇的。我使用這個故事來思考人們對于教堂壁畫或雕像的看法,因為此類藝術品被認為有能力抵擋邪惡。因此,一個成功的驅魔過程是證明某尊雕像具有力量的方式。天主教徒用這些關于魔鬼的故事來證明神像的力量,不僅僅是圖像,還有包括圣物、圣水的力量。
我要補充一點,關于為什么要從魔鬼的角度來研究?我認為,并不需要相信有魔鬼的存在才能進行這種研究。德國哲學家?guī)鞝柼亍じダ浚↘urt Flasch)在一本書的開篇就說,魔鬼在歷史上是存在的,因為有這么多人相信魔鬼,而且這種想象改變了他們的行為、日常生活和實踐等等。所以問題不是魔鬼是否存在,而是它在某種意義上被使用,并且在現(xiàn)實中產生了實際影響。
澎湃新聞:您之前出版有《洛多維科·齊戈里:1600年間的真理形式》,論述的是早期現(xiàn)代藝術與科學之間的關系,緣何聚焦知名度相對有限的洛多維科·齊戈里?“早期現(xiàn)代時期”和“早期現(xiàn)代藝術”是怎樣的概念?
梅爾斯曼:“早期現(xiàn)代藝術”是一個通常用于描述歐洲從15世紀到18世紀這段時間的術語。沒有明確定義的開始和結束時間,但大致是從中世紀晚期一直到可能法國大革命時期。相比“文藝復興”我更喜歡用“早期現(xiàn)代時期”這種時期劃分。因為文藝復興是一個相對人文主義的術語,而我所從事的藝術史研究結合了文化歷史,這個術語在某些方面并不適用。“文藝復興”似乎暗示著高雅藝術的概念。大多數(shù)人一聽到文藝復興就會聯(lián)想到類似米開朗基羅這樣的大師,而不是普通人的生活。而“早期現(xiàn)代”這個詞更加中性,這就是為什么我使用它的原因。
齊戈里為羅馬圣母瑪利亞大教堂所繪壁畫《圣母無原罪始胎》,畫面底部的與伽利略觀察的月亮相似。
伽利略,《月亮掠過》,1609年
我之所以對洛多維科·齊戈里感興趣是因為他是伽利略·伽利萊的朋友,也是伽利略與一群藝術家合作進行天文觀測的一部分。所以他使用望遠鏡觀測了太陽上的黑子,還觀察了月球上的洞穴和山丘。他以一個月亮出現(xiàn)在羅馬圣瑪利亞大教堂圣像的形象而聞名。畫中的月亮上有伽利略用望遠鏡觀測到的黑斑。他涉足了多個領域,包括天文學、解剖學和古代學。他對死尸進行解剖,并對古代文物感興趣,追求歷史的真實性。他們當時尋找新的歷史來源,使歷史更為可靠。
太陽黑子觀測結果,1612年3月23日齊戈里致伽利略的信
澎湃新聞:藝術與科學也是您研究中持續(xù)關注的,對于“藝術與科學”我們常常會引用福樓拜所說的“在山底分手、山頂相遇”,您認同這一觀點嗎?還是在近年來的研究中,“藝術與科學”一直是相伴的?尤其在AI時代,“藝術”與“科學”的關系如何定義?
梅爾斯曼:這取決于“山”是什么,從時間線性的角度講,山頂像是未來的某個地方,或者是一個定性具象的東西,我不知道。但也許可以用更籠統(tǒng)的方式來回答,因為福樓拜暗示的是,藝術與科學相互存在,我想我對兩者關系感興趣。
就像馬丁·肯普(Matin Kemp,英國牛津大學藝術史系資深榮休教授)寫的《藝術的科學》,這本書主要是關于光和視覺科學領域。我們還可以補充藝術中的科學性,比如動物學、解剖學、感知研究,這些都是藝術家真正參與的研究。
馬丁·肯普書中對于光的研究
如今,科學中仍然存在與圖像相關的內容,例如,在醫(yī)學中X射線、超聲波、核磁共振,醫(yī)生需要閱讀畫面作為診斷依據(jù)。當我研究這個問題時,主要是通過我的導師霍斯特·布雷德坎普(Prof. Horst Bredekamp)對技術圖像的研究得出的。
除了“藝術科學”(解剖學、光學、透視……)和“藝術科學”(成像技術對醫(yī)學的貢獻,觀察和繪畫技巧對天文學、植物學、動物學等的重要性),還有第三個領域結合了藝術和科學,即今天所謂的“藝術研究”,這是一種使用特定藝術手段的調查形式,不僅在自然科學中,也在人文學科和跨學科領域,比如生態(tài)學或社會設計。
達·芬奇關于胎兒在子宮內的研究的一頁(約1510年),保存在英國溫莎城堡的皇家圖書館中。這幅圖表現(xiàn)了達·芬奇對人體解剖的深入研究
關于AI,這確實是一個很大的問題,我不確定是否是合適的回答人選,因為我對這方面了解不多。但有一件事我覺得很有趣,最近我與奧地利林茨藝術與設計大學的學生做了一個關于“虛假真相”概念的小展覽,我覺得這個概念很有趣,因為它處于中間地帶,就像藝術作品,也是似真非真的。我認為AI重要的是要處理這樣一個事實,我們很難確定信息從何而來,由誰生成,由誰使用。當涉及到藝術時,我認為思考不確定性是很重要的,藝術的不確定性有助于人們意識到其中沒有真實和錯誤之分,必須自己思考。
我最近看到了一組柏林攝影師的照片,她不太出名,但我很喜歡這個想法。她使用AI生成了她家庭相冊中缺失的照片。比如,她的祖父從二戰(zhàn)戰(zhàn)場回家的場景。當然,原本沒有這樣的照片,但在家庭口述歷史中,有一些關于這一場景的描述。由此,她通過AI生成了一張黑白照片,看起來就像是上世紀40年代末拍攝的,對我而言,這就是虛假的真相,因為其中有一些是真實的,它可能看起來就是這樣的,但當然不是一張真正的照片。
澎湃新聞:您的研究領域,涉及文藝復興和現(xiàn)當代藝術,其實無論是古代還是現(xiàn)當代,留下名字的藝術家除了技法優(yōu)勢外,都是對前一種藝術形式的突破,這種突破更多取決于個人還是時代?
梅爾斯曼:這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當我還是學生的時候,我們受到米歇爾·福柯(Michel Foucault)的影響,他宣稱“作者已死”。因此,在藝術史上,“天才”(即一個特殊的個體)的概念是不受歡迎的。這意味著在某一時期,強調作品的意義不應僅限于作者的個人背景和意圖。但如今,我們見證了“作者的回歸”,這是對創(chuàng)造性個體藝術家的作品和其生平的重新興趣,更廣泛地說,是傳記敘事的回歸。
在藝術表現(xiàn)上,瑞士藝術史學家海因里希·沃爾夫林(Heinrich W?lfflin)的觀點在我看來仍然是最合理的。他將風格分為三個層次,即個人風格、學派或地區(qū)風格、時代風格,他認為時代背景對于藝術風格的演變更具影響力。
就我個人而言,我認為創(chuàng)新和突破是機遇際會的結果,是某個人在某個特定的地方和時間所產生的。這種情況并非純粹的巧合,而是可以通過創(chuàng)造有利于創(chuàng)造性創(chuàng)作的環(huán)境來促成的。
澎湃新聞:您在中國的另有一場活動題為“流動中的圖像:當代藝術的變形策略”,如何理解”當代藝術的變形策略”?
梅爾斯曼:這是我9月24日在沈陽魯迅美術學院的演講,我談到當代藝術家創(chuàng)造性地使用了一種16世紀發(fā)明的技術,作為中心視角的夸張,變形圖像被設計方式只能從某個角度來識別,通常位于側面。從正面看,圖像明顯扭曲;從側面觀看,圖像會顯現(xiàn)出來。因此,變形圖像挑戰(zhàn)中心觀察者,并給那些愿意采取不同視角和觀點的人以驚奇。第二種類型是反射透視,這種透視在17世紀的中國也很普遍,它是一種強烈變形的圖像,只有借助圓柱鏡子才能識別出來,為觀看體驗增添了額外的復雜性。
位于上海楊浦濱江,瑞士藝術家費利斯·瓦里尼的作品《起重機的對角線》(?Felice Varini, ADAGP, Paris, 2019,Photo André Morin),梅爾斯曼在講座中提及,他是通過空間展示變形形象。
“變形(anamorphosis)”一詞來源于希臘語(ana =“再次”;morphe =“形式”)。描述了圖像變形和改造的過程。在我看來,變形透視之所以如此有趣,是因為它對立場的反思,它對虛擬與物質性、具象與抽象的辯證。當代藝術家利用變形的潛力來呈現(xiàn)轉變的過程——無論是在雕塑、還是在空間裝置等多方面。
瑞士藝術家馬庫斯·雷茨(Markus Raetz,1941-2020)在日內瓦的公共雕塑之一,從一個角度看成“oui”(“是”),另一個角度是“非”。
澎湃新聞:“變形”也與您最近的研究項目“解除身體束縛”有關,如何想到做有關女性裹腳和束腰的研究?
梅爾斯曼:這是一個最近的項目,為此而作的展覽9月中旬才剛結束,我為此工作了好幾年了。這個研究項目的出發(fā)點是我對修飾身體的歷史感興趣,尤其是對那些描述身體修飾的人來說陌生的身體修飾的看法。通常情況下,人們會將他人身體的變形稱為畸形,而對自己的身體所做的一切則被視為美容的一部分。這是我的出發(fā)點。
“解除身體束縛”研究項目展覽(2023年3月24日-9月2日在漢堡民族學博物館舉行)
在我的研究過程中,我偶然發(fā)現(xiàn)了藏在柏林以及其他解剖學收藏中可以找到的關于中國纏足標本。我提出的第一個問題是:這些足部標本(骨骼、模型、石膏、X射線、照片等)是如何被送到歐洲的?通過哪些中間人?這些標本來自哪些女性,發(fā)生在什么背景下?溯源研究顯示,大多數(shù)足部標本是在19世紀和20世紀初的鴉片戰(zhàn)爭和義和團運動之后抵達歐洲的。在某些情況下,我們能夠確定確切的情況,在少數(shù)時候,甚至還可以找到她們的名字。
“解除身體束縛”研究項目展覽
在研究過程中,我們還研究了中國纏足的歷史。這個展覽是與漢堡民族學博物館(MARKK)以及一個國際學者和藝術家團隊合作開發(fā)的,將這些敏感的對象放置在更大的背景中。焦點是歐洲對中國婦女纏足的看法,而且因為如此罕見,自16世紀以來一直吸引著歐洲旅行者的注意。
“解除身體束縛”研究項目展覽
我們對與歐洲的束腰(以及中國對束腰的看法)進行比較。當中國反纏足思潮正在形成時,歐洲婦女也正在與束腰作斗爭。在婦女解放過程中,中國和歐洲的運動經常以彼此為榜樣。然而,尤其是在20世紀80年代,中國的婦女解放成為歐洲婦女運動的榜樣。
對我們而言,最重要的是找到一個立場,不僅僅將婦女視為需要從外部“解放”的受害者,而是認真對待她們作為行動者。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lián)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yè)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y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