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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世紀意大利的貴食與賤食
《中世紀的餐桌:從食味到知味》,[意]馬西莫·蒙塔納里 著,林振華 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新民說2023年9月版
食物中的底層文化
食物史具有深厚的社會意涵,各類史料較清晰地呈現了這一點。通常,我們可輕而易舉地在生產結構、分配供應的形式與對比、日常消費的類型、食物與飲食習慣的象征價值中辨別出階級差異與動態,因為這些都有據可查。然而,若要從更嚴格的技術層面,即從烹飪方法來界定這個話題,則更不容易。在備料模式與味道層面,賤食與貴食的關系,大眾文化與精英文化的分野,似乎是關心中世紀(或任何歷史時期)的人難以企及的話題。因為那個時代的書寫文化專為上層社會服務,且不研究當代問題的歷史學家,是不認可口傳資料的。只有富人家的飯菜,留有文字記錄(盡管斷斷續續),并經檔案與文學作品代代相傳。至于窮人家的飯菜,我們一無所知,充其量提出間接猜想,間輔以文本,然后天馬行空地論證。
情況果真如此?理論上講,的確。不過,細讀各類資源后,我的看法恰恰相反。書面文本從不直言底層文化,但對其多有展示,且忠實程度超乎想象。我分析14世紀意大利開始出現的食譜后,得出了這一結論。如前所見,食譜主要有兩大家族。一個源于南部,以《烹飪指南》為發端,始自那不勒斯的安茹王朝,其后的傳抄過程中,經過增補改良,終流行于意大利中部和北部。另一個源于托斯卡納抑或錫耶納,也通行多個地區,在語言等方面都有所改變。我跟阿爾貝托·卡帕蒂(Alberto Capatti)合作撰寫研究這些烹調法-語文學問題的著作時,我們涉獵的文本可回溯至近代伊始,其間重點考察了15世紀馬蒂諾師傅的食譜大全,旁及文藝復興時期克里斯托福羅·梅西斯布戈與巴爾托洛梅奧·斯卡皮的食譜。值得一提的是,斯卡皮的食譜堪稱意大利烹飪藝術的里程碑,是作者積數十年之功,從米蘭到威尼斯,從博洛尼亞到羅馬,遍集各地菜式與文化后的積累與總結。暮年,他在羅馬為教皇庇護五世掌勺;其大作《作品》(Opera)便是1570年獻給教皇的。只不過書名實在普通,未免與其聲譽不稱。
圖33 斯卡皮《作品》
14世紀食譜惜墨如金,有時言簡得讓人火冒三丈(想來是因為讀者多為內行,不必面面俱到,也能理解書中大意),而斯卡皮的《作品》技藝精湛,表述專業,與前者判然有別。可在我看來,兩者還是有關聯的,因為文藝復興只是中世紀的總結與升華;兩者的對立,乃很久以后生造出來的(發生在15、16世紀,換言之,始作俑者為文藝復興本身)。大部分人對兩者有關聯一事也篤信不疑,當中不乏行家里手。這種聯系體現在未曾中斷的烹飪實踐上,體現在口味與味道的持久性上,也體現在宮廷烹飪(包括中世紀時城市上層社會的烹飪)與“大眾”文化持續不斷的交流中。當然,這里的“大眾”文化,內涵極其寬泛,難免模糊不清。
食有貴賤,味無尊卑
中世紀晚期與近代早期,雖然在統治階級與被統治階級之間,從飲食開始便有著不可逾越的社會行為隔閡,可在貴族頭腦里,并未排斥兩個階級間味道與習俗的日常融合。按照嚴苛的象征性構想,佃農生活應迥異于貴族生活(或用典型的意大利說法,城市居民生活),但“佃農”的產品與口味,卻能在精英廚房暢行無阻。這些構想甚至提出,代表統治階級理想的對立與排他模式,固然統一而連貫,其實遭到雙方抵制。社會、經濟、司法的限制,可以決定餐桌上的食物種類,因而可能促使佃農飲食與上層社會飲食大不相同。例如,鄉村社群可能被禁止去森林狩獵,故其餐桌上見不到獵物。不過,將這些限制轉化為某種思維觀念勢必不可行。佃農并沒有因為知識分子覺得某些食材是廷臣與城里人的理想之選(如果沒記錯,14、15世紀的農學與養生著作,就曾遵從先賢的自然主義思想,視樹上的果子與帶毛的獵物,為上層社會的獨享食材),就放棄它們。薩巴迪諾·德利·阿里恩蒂(Sabadino degli Arienti)寫過一部小說,講博洛尼亞鄉村某佃農,違抗主人命令,偷吃了一個專為地主準備的上等桃子,后被抓并遭受重罰。類似文學作品試圖消除的這種階級抗爭,無疑日復一日地上演,且經常大獲成功。生產過程的各種細枝末節、無法控制的部分,在佃農的聰明才智下顯露無遺。
不過,反之亦然。如果佃農沒有受阻于他們認為無法忍受的意識形態隔閡,或簡言之,它們沒有理會這些隔閡,那么地主也不會覺得文學作品或集體想象(至少是上層社會想象)中“典型的佃農食物”不好吃。關于這種意識形態與現實之間的對比,以及相應的彌補之舉,中世紀后期的食譜為我們提供了強大卻被誤解的證據。
亞平寧半島最古老的食譜《烹飪指南》,特意以蔬菜開篇:“要考察菜品與各種食材,我們應該先談談簡單的,也就是蔬菜。”接著就附上甘藍的十種做法,然后是菠菜、大茴香、“時令菜葉”,以及鷹嘴豆、豌豆、小扁豆、干豆等豆類制品;總之是中世紀文學作品和烹飪思想中屬于佃農世界的那些食物。那么,《烹飪指南》是“大眾”食譜嗎?非也非也。其中的菜品顯然針對有頭有臉的人物。“給貴紳準備可口的甘藍,為領主獻上小香葉。”
“想象中的”膳食準則與“實際”操作之間的差別顯而易見。兩者反差鮮明,因此需要同樣鮮明的標志來擺脫歧義,重新確定“觀念正確的”意象。第一個標志是副菜和使用模式,它闡明了食品的社會去向。卑賤的菜品若用到不同的烹調或象征體系之中,比如僅僅作為某名菜的非主要原料,便可身價倍增。阿里恩蒂提到,大蒜“往往難登大雅之堂”,但“如果放到烤鴨里面,便被點石成金”。大蒜填入烤鴨后,其佃農氣被“人為地”去除了。因此,上層社會的食譜也收錄了蒜泥蛋黃醬——一種蒜泥制成的沙司,這是典型的佃農菜。14世紀威尼斯某食譜建議,“所有肉菜”都放大蒜。同樣,《烹飪指南》中,“給貴紳準備的可口甘藍”食譜指出,大蒜為所有肉菜的副菜(cum omnibus carnibus)。
除了作為副菜貼金,身價倍增的第二個標志是賤菜貴做,即在卑賤的菜品中加入昂貴的原料。以14世紀托斯卡納某食譜為例:“取小蕪菁,入水焯,再與橄欖油、洋蔥、食鹽翻炒。炒畢,拌辛香料,以碗盛。”
注意背后的理由:只要放了辛香料,任何食物都可躋身領主的餐桌。這里隱含著烹調文化的共同基礎:社會各階層存在象征的對立,但就膳食方法與習俗而言,彼此間并無差異,都是“珍品”與“普通貨”混用。至于如何決選,上文所提的托斯卡納食譜以為,這取決于領主的喜好。“任何沙司、濃味小點心或肉湯里,都可加珍品,比如黃金、寶石、精選辛香料,或小豆蔻、芳香或普通的藥草、洋蔥、韭蔥,隨君所好。”當然,這一觀點并非人人接受。14世紀末,《烹飪指南》的一份北部版本就悉數刪去了有關蔬菜的這一章節。不過,從14、15世紀主要的食譜看,前者仍為大勢所趨。這些食譜重現并擴大了烹飪蔬菜的佃農傳統。在15世紀馬蒂諾師傅的食譜中,大量菜品(湯、餡餅、油炸餅)以蔬菜為原料,如甘藍、蕪菁、大茴香、蘑菇、南瓜、萵苣、香芹,各種香草,豌豆、干豆等豆類。
圖34 彼得羅·德·克雷申齊(Pietro de'Crescenzi)作品中的農夫拔韭蔥圖
如果說大眾烹飪的一大顯著特征是以蔬菜為核心(因此確證宮廷食譜亦不乏蔬菜至關重要),那么大眾烹飪中最典型的食物莫過于主要以豆類、栗子等次等谷物熬制的栗子粥和湯。食用它們純粹是為了填飽肚子,確保性命無虞。可就連這種窮人食品,竟然也在上層社會的食譜里留下濃重的一筆。“碎蠶豆”,其實就是蠶豆粥,有時也被稱作macco(“蠶豆泥”),這是典型的佃農食物,有大量文獻為證。這個食譜的第一個版本相當簡單,語焉不詳(第二份較為詳細,增加了辛香料和蔗糖):“將蠶豆碾碎,除去雜質,再汆燙,瀝水,洗凈;放回原鍋,加少許溫水、食鹽,至水沒過蠶豆,用勺攪拌。煮熟后,用勺將其碾成泥狀;靜置片刻,裝碗,加蜂蜜或橄欖油,以及嫩煎的洋蔥,即可享用。”同樣值得注意的,還有《烹飪指南》中的奶粥(paniccia collatte)。其做法如下:把一種普通的“豆子”(原文如此,作者可能將小米誤作豆子)洗凈,碾碎,煮熟,加奶和豬油攪拌。奶粥是佃農之食,但并非主食,不像豆子和小米制成的冷盆。8世紀,作為施舍,盧卡地區貧民會得到這種冷盆。相反,奶粥是某些硬菜的副菜:“可以配著烤羊吃。”
中世紀食譜中,還可見燕麥、大麥、小米混制的粥。有時,此粥完全“供病人”食用,不放任何辛香料,幾近佃農的吃法。馬蒂諾師傅的食譜里有法羅小麥、小米和豆子。斯卡皮的書收錄了許多次等谷物(大麥、小米)粥,雖然里面經常加辛香料、蔗糖、名品肉類,但難掩佃農的氣息。作者似乎也心知肚明,因為在蠶豆粥食譜中,他寫道:“倫巴第人稱這道菜為macco。”
可以看到,maccheroni(通心面,單詞本義為“團子”)跟macco同源,均派生自maccare、ammaccare,意即磨成粉后揉捏。這也是佃農菜里大受歡迎的菜品。其制作方法最早見于14、15世紀食譜,記錄簡而又簡:取面粉或面包屑,混以干酪或蛋黃,揉成面團,在沸水中煮熟。連梅西斯布戈、斯卡皮這樣的御用大廚,都沒漏掉這種獨特的“團子”(其他通心面,也就是流傳至今的,也在此期間出現)。“取精制面粉、面包屑、熱水、干酪碎(gratacascio),混合攪拌,揉成團,入水煮;事畢,淋蒜泥蛋黃醬。”作者可是作為珍饈佳肴來介紹的。斯卡皮的書還介紹了一種連佃農都難以接受的玉米粥(formentone grosso)。
單層餡餅(torta或pastello)堪稱中世紀的天才發明。將面團壓成餅狀,放入烤箱,或夾于石板/陶板之間,既方便填餡,又方便攜帶;似乎適合社會各階層。它優點良多,便于制作和儲藏,人人都可上手,故可以開辟自己專屬的烹調文化。凡此種種大大豐富了其用途。填餡可繁可簡,可貴可賤,但無礙其成為城市與鄉村、領主與民眾的共同文化的組成部分。
斯卡皮的書里,連魚菜也散發著魔力,無論是專業的四海菜式,還是普通的家常菜或地域文化,均能兼顧。作者多次向讀者提到樸實無華的漁家菜。魚(一種小型淡水魚)“需趁新鮮烹之,否則極易變質”。基奧扎(Chiozza)與威尼斯的漁民或以余燼烹之,或將其與馬爾瓦西亞葡萄酒(malvagia,一種加度白葡萄甜酒,英格蘭人稱其為芒齊葡萄酒[malmsey])、水、少許食醋、威尼斯辛香料一同熬制成獨創的魚湯,或像其他魚類,以橄欖油煎炸,趁熱淋橘醬裝盤。[12]同樣,“波河漁民會用鲃魚(barbo,一種歐洲淡水魚)做湯,煎炸或放爐柵上烤制”。介紹完大菱鲆魚湯的做法后,作者寫道:“筆者游覽威尼斯和拉韋納期間,拜訪了基奧扎和威尼斯的漁民。他們就在海邊烹制出這舉世無雙的魚湯(pottaggi)。他們說,這種做法最好。”不過他補充道:“我覺得他們做得比廚師強,是因為魚都是現抓現做的。”顯然,這并非受民間智慧啟發,而純粹是時間問題。漁民的魚比“廚師”的魚新鮮,自然就更好。
在古代與中世紀文化中,跟佃農和羊倌世界有關的典型窮人食物是干酪。干酪在中世紀也經歷了“身價倍增”的過程,這與口味因素有關,也與奶酪作為齋戒食品的形象有關。每逢工作日和假日前夕的齋戒期,以及14、15世紀的四旬齋,干酪就成了肉類的替代品。如果說,一方面,這證明作為“窮人”食物,干酪成為另一種更有名望、更受歡迎的食物——肉類的替代品;另一方面,它必然對膳食系統至關重要,這與魚出于同樣原因所扮演的角色類似。
肉類是社會聲望的顯著標志,大眾文化對它的影響或許沒那么重要。不過,有一點值得注意。食用動物內臟通常被視作大眾口味之典型,因為內臟常為屠戶所棄(這也許是羅馬人稱其為“第五個四分之一”的原因)。對內臟的品味,在中世紀和文藝復興時期跨越了所有社會階層,這一點從為上層社會編寫的食譜中可以看出。
圖35 售賣動物頭部、內臟圖,出自《健康全書》
“富人”菜與“窮人”菜的和諧共處(但仍保留著重要差異),可見于以食鹽、食醋、橄欖油等原料做成的腌制品。佃農烹飪離不開腌制品。若指望日間集市或天公作美,鄉村經濟則難以為繼。這時,經年不壞的腌制品就成了生存的重要保障。這是富人與窮人、領主與農奴、城里人與佃農之間的一大區別(這既是臆想,也是事實)。前者吃鮮貨,后者基本不吃。肉類、魚類、干酪、蔬菜,均帶著咸味,被端上佃農的餐桌。不過,腌制食物對烹調的重要意義在于,它們是大眾文化與精英文化之集大成。如果腌制食物尚且是抵御饑餓的第一道防線,那么由大量勞作與培育創造出的豐富自然產品,很快就使人不止于口腹之欲,而尋求口腹之悅。
由此產生的結果非同小可,主要有兩個方面。先說方法論層面。有人說,底層階級文化與承載它的口頭傳統已煙消云散,但其實非也。兩者均以書面形式,隨主流文化而傳播至他處;有關烹制工序及其可能操作的記述,便是無可辯駁的實證。正如先前的例子所示,廚師采用的獨特烹飪模式,讓窮人菜(大眾菜)大搖大擺地走進中世紀與文藝復興的精英食譜。通行做法是媒合,即向簡單主料中加入珍貴食材,或用珍貴食材,搭配簡單主料。這表明,出發點是普及食材為先,各色配料隨后。媒合之所以備受重視,還因為它是構成近代烹飪實踐多樣性的重要元素。數百年來,精品菜式(大家族和當今大餐館的招牌菜),不僅在工序的高級與決定性階段與眾不同,在初始階段亦如此。法餐烹飪是當代廚藝的一大源頭,它大膽革新中世紀與文藝復興傳統,前所未有地引入預煮原料,如棕色原湯(fond brun)、白汁沙司面醬(roux)等,從一開始就給菜品添加了與眾不同的特色。就此而言,在今天看來,任何名廚的食譜,都比不上窮人的菜肴。即便前者用某種方式體現或喚醒了后者,也是間接為之,難以解碼。反過來,如果我們認識到,烹飪的出發點可以密切反映出烹飪的“通用”密碼(我認為,中世紀與文藝復興烹飪便是如此),那么上層社會的食譜就變得可靠得多。
第二個結果乃第一個的連鎖反應。若自中世紀起的意大利上層社會食譜,不單能全面復原精英階級的文化與趣味,亦可全面復原底層階級的文化與趣味,那么就意味著在舉國各種社會成分的協力下,烹調遺產代代相傳。要理解此現象,關鍵在于認識到城市之重要性,其乃膳食文化創生與發展的特定場所。城市是經濟、文化、社會交流的樞紐;整個城市及其涵蓋和代表的區域,堪稱混雜、交融、熏染的理想之地。大眾文化與精英文化日復一日地碰撞,互相模仿,互相融合。為宮廷或豪門掌勺的廚師,個別出身高貴,但大多是平民。在此環境中,他們無疑是尚待研究的核心人物。事實上,貴族食譜表現了一種社會性的擴散文化,一種城市文化。此文化是地區性的,因為城市主宰并代表一個地區;此文化也是民族性的,因為城市通過市場以及產品、人員、思想的流動,打造了自己的文化網絡。
無論從地域角度看,還是從社會角度看,意大利都可謂多元文化的交匯地。它的菜式更豐富、更講究,其意蘊深遠、活力持久的奧秘正在于此。因此,我們可放心大膽地討論“民族性”烹調遺產,因為作為精英菜品之表述的書面傳統,歷百年之久,傳播并代表了一種文化,從中每個人都能辨識出自己身份的一角。文藝復興時期宮廷的光輝,至今依然讓無數城市居民引以為傲。例如,曼托瓦把貢扎加家族的菜品,視為城市的集體遺產,一如美第奇家族菜在佛羅倫薩,教皇菜在羅馬,此舉不光是為了刺激旅游業,拿歷史做賣點,而且也反映了一種傳統。它是集體記憶的重要部分,包含了整個社會的各種文化。因而,烹飪堪稱不同文化角力的理想之處,也是彼此相遇交匯的完美舞臺。
本文摘自《中世紀的餐桌:從食味到知味》,[意]馬西莫·蒙塔納里 著,林振華 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新民說2023年9月版。澎湃新聞經授權刊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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