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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血動物》:好久不見,硬漢派推理的真味
硬漢派推理有過它的黃金時代。到今天,雖然仍不斷有新作推出,大多都面有菜色,頂著一張欲望深重卻營養不良的臉。貌似“硬漢”的主角作為工具人被使用,在烏漆墨黑的世界里做困獸之斗,替你游遍黑暗無窮無盡的人間地獄。黑吃黑,全員惡人的設置,為濫用暴力提供了合理性,卻總是失于人性的單薄。這些政治秘辛和黃色新聞的影視化替代品,不斷地被生產出來,以滿足觀眾填不滿的胃口。
網飛的新片《冷血動物》(Reptile)從各方面都繼承了硬漢派推理的正宗,不貧弱,有血肉。本尼西奧·德爾·托羅扮演的主角是一顆真正的全熟老蛋(hard-boiled egg),既有碰石頭的勇氣和本事,也是一顆迷人的蛋。
《冷血動物》海報
配角也不賴。罪惡森林里的每一棵樹都有自己的形態和生存邏輯,一起構成復雜的叢林生態。在故事發生的美國緬因州斯卡伯勒,政治風氣保守,中年有產者占據生態的高位。犯罪的暗河不為人知地流淌,帶來滾滾財富,被類似友誼的東西庇護。這個系統本可以一直運轉下去,直到外來者的闖入。
在雷蒙德·錢德勒手里到達文學性巔峰的硬漢派推理,以主人公肉身赤膊上陣,與現實血肉相碰的殘酷,區別于優越偵探冷眼看人間的本格派推理。一戰后,偵探小說從貴族和有產階級的消遣品,變成窮人的大眾讀物。偵探從上帝的身旁跌落,搖身一變成了與蕓蕓眾生同呼吸的“硬漢”。他們身手了得,頭腦發達,意志堅定,并且永遠不假思索地站在雞蛋的一邊。
饒是這樣的人中龍鳳,被現實煮成一顆老蛋的硬漢偵探,依然是一顆蛋。他們運氣不佳,甚至命運悲慘,而且總是四面楚歌,身處社會底層最荊棘密布的部分。硬漢會受傷,本尼西奧·德爾·托羅扮演的警探登場時手掌帶傷,為角色添了一絲疑云,也算是致敬那些血肉之軀的硬漢偵探前輩。
《冷血動物》劇照
這位警探所處的環境,也和前輩們無多少差別。硬漢派推理,總是籠罩在社會問題積重難返的陰影之下。偵探像動物一樣警覺,手段老辣,先發制人,無可避免地帶有傷感的色彩。
因為再濃烈的英雄,也像夕陽里最后的色彩,最后總會被夜色吞沒。他們不可能像波洛或者馬普爾小姐一樣不朽。
扮演硬漢偵探湯姆的本尼西奧·德爾·托羅老得很好。現在,他雙眼和面部的線條,手的形狀,都符合對一顆老蛋的想象。人物的前情是,湯姆從費城被貶謫到小城,投靠妻子的警隊隊長叔叔,重操兇殺科警探的老本行。
斯卡伯勒的新世界,是一點一點展現在湯姆和觀眾面前的。這是一個合情合理,具有實實在在美國夢質感的世界。眾人聚餐、跳舞、玩牌,湯姆和妻子迅速融入當地警界的朋友圈,贏得他們的友誼和尊重。在餐廳,湯姆講了個關于同性戀的笑話,眾人大笑。這時鏡頭移到他們的背后,周圍較小餐桌上的客人都被嚇了一跳。
這是第一次暗示,提醒觀眾,這個親密有情義的小團體,和外界之間有一條界線。封閉團體不在乎外界的反應,對外部世界抱有敵意,而且具有潛在的破壞性。
溫馨的氛圍剝落,真相逼近,原來周圍每個人脫下面具都會兇相畢露,這是恐怖片常用的手段,用來營造毛骨悚然的效果。在推理作品中則需謹慎地把握尺度。一旦用力過猛,就會顯得廉價。
發現朋友、鄰居、同事是惡魔或是外星人只能帶來一時的驚恐。只有他們仍是他們,交情猶在,卻因為道不同所以必須在瞬間決生死時,才會帶來震動。尺度就在于,如果偵探不肯退一步袖手旁觀而非要追根究底,那么到什么程度,他才會踩到別人的底線,引發連鎖反應。
《冷血動物》劇照
《冷血動物》有一個精巧的劇本,尤其是前2/3。它要求觀眾認真觀看,根據臺詞和人物的行為,憑借自己的生活經驗,建立起對每個角色性格的認識。
性格決定命運,每個出場人物都遵從這條規律,包括硬漢偵探本人。性格在動機的推動下愈發清晰。有的人物,早在不起眼的時候已經吐露對自己結局的預言。突然的死亡和下落不明留下空白,觀眾被鼓勵做出合情合理的推斷。
業內頂級的音樂錄影帶導演格蘭特·辛格,自然會在處女作中發揮自己的優勢,通過視聽語言營造人人皆不可信的氛圍,捕捉空氣中蛛絲一般的恐懼。
鏡頭游走在灰色調的美國富裕郊區。按照一畝一戶或三畝一戶的標準建造的獨棟住宅,疏林和草坪環繞,是美國夢最物質化的體現。
對此情景,硬漢偵探也并非不羨慕。他在嫌疑人的豪宅里偷偷抬手,拍了一張智能水龍頭的照片作為自家廚房裝修的參考;在車行查案時順便試車,“錢從加班費里來”。他對自己擁有的為數不多的美好,比如妻子,盯得很牢。
偵探也是美國夢里的夢中人,初時和周圍的齒輪一起運轉。零散的幽默之處會迷惑觀眾,讓人辨不清忠奸,增加觀影的趣味。
《冷血動物》劇照
在案情逐漸明朗的最后1/3,電影才終于撐不住,松懈了。導演沒能沉住氣,更加頻繁地使用各種手法混淆視聽,試圖拖延真相大白的時刻。偵探可不管這些,他漸漸脫離環境,表現出與周遭齒輪不同的運轉方向,從起初無頭緒地亂撞,蓄力預備絕地反撲。
拖延真相的披露沒有意義。因為硬漢派推理的終點不是說出真相,而是在最后的對決中,為令人窒息的罪惡做一個了斷。
但真的會有了斷嗎?決斗戲很精彩,一槍印證一個人的結局,正如先前的預言。而且含有希望的意味。在病入膏肓的成人世界之外,孩子們看不見危險,還在湖邊快樂玩飛盤。被這點希望救了一命的偵探,雖然贏過對手,他將重蹈費城的不幸往事。
此前他因為同伴被調查遭到警隊霸凌,被指是最可恥的告密者。在忠誠大于法理的環境中,硬漢被排斥。來到新的工作環境,他犯了更加罪不可赦的大忌。叛徒的“罪名”將永遠跟隨他。
這樣,湯姆這個角色就集齊了硬漢偵探的最后一個特質:不被集體接納的邊緣人。
古典時代的偵探經濟和社會地位穩固,進退有余,在各個群體里如魚得水而備受尊敬。硬漢偵探在這些方面完全與之相反。他們即使一開始能得到尊敬,順利融入,也很難保持下去。且幾乎不可能從案件中全身而退,最后總是孤獨收場。
這就是電影沒有拍出來的不幸結尾,也是硬漢們的宿命。
《冷血動物》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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