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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筆記之《河山傳》:對賈平凹的贊嘆和惋惜
在寫下今天的讀書筆記之前,先要夸贊一下《收獲》雜志。我一直是它的鐵桿粉絲。我一直認為,它是目前國內最優秀的文學雙月刊。理由是它有選擇優秀作品的眼光和足夠的文學作品資源,總是能讓我第一時間讀到最新的文學佳作。光今年,就看到了艾瑪的長篇小說《觀相山》,陳彥的長篇小說《星空與半棵樹》,畢飛宇的長篇小說《歡迎來到人間》,還有遲子建的中篇小說《碾壓甲骨的車輪》。今天要聊的這部《河山傳》,則是賈平凹的長篇小說新作。這些作品,不僅作者名字響當當,作品質量也極其優秀。一年花180元訂一份《收獲》雜志,顯然很合算,情不自禁要為它做個廣告。
賈平凹銳氣依舊
賈平凹無疑是中國最頂尖的文學大家,已經有20部長篇小說問世,被人稱為“勞模作家”。雖已年過古稀,但他依舊筆耕不輟。這部發表在《收獲》雜志第5期上的《河山傳》就很令我意外。
意外之一是賈平凹敢寫。1978年以來的40多年,我們這個文明古國面臨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但是卻鮮有以此為背景的文學巨著。蓋因當局者迷,當世者難以看清自己身處的時代。更多的人則因為各種原因,不敢直面這個時代,而選擇更加保險和討巧的訪古、談情、穿越、懸疑、科幻等等等等。但賈平凹卻能在這樣的潮流之下,堅持直面現實,直面時代,執著地描寫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中的蕓蕓眾生。
意外之二是賈平凹在《河山傳》中寫的是我們這個時代最有爭議的兩類人:民營企業家和農民工。與賈平凹同為陜西作家的路遙的《平凡的世界》也寫改革開放30年,主角也是兩個農民:一直奮斗在土地上的哥哥孫少安和走進城市打拼的弟弟孫少平。路遙筆下的孫家兄弟是這30年農民兄弟努力奮斗的正面形象,與中國傳統文學的勵志價值觀一脈相承。而賈平凹筆下的農民企業家羅山和農民工洗河(《河山傳》的書名就是兩人的名字集合)卻是一對亦正亦邪的人物形象。他們代表著這40多年一股最引人矚目的歷史潮流:改革開放的起點源自農村,改革開放的最大動力是占中國人口大多數的農民。
不能說沒人寫農民企業家和農民工,但如賈平凹筆下的羅山和洗河,卻是在此前的中國文學作品中極其罕見的。他們既有中國農民所固有的樸實、善良、踏實、勤奮、智慧、堅韌,又有中國農民同樣不缺的狡黠、短視、落后、迷信、自私、殘忍。
意外之三是賈平凹的平和講述。《河山傳》延續了中國世情小說、筆記小說和志人小說的傳統,寫了一部小人物的“列傳”和當下世風的“喻世明言”,給人暢快的閱讀體驗。
首先是深度反映現實。看來,賈平凹積累了很多生活素材,小說中很多橋段直接來自生活現實,給人強烈的真實感。“秦嶺別墅”曾經是一個世人皆知的新聞事件,賈平凹直接拿來作為《河山傳》的情節主干。“反腐敗”“打老虎”是這些年最大的新聞熱點,賈平凹又直接拿來做成《河山傳》的大背景。最有意思的是小說中有一段,洗河讀到同鄉文丑良發在報紙上的文章,不惜用整整一頁多的篇幅,羅列了崖底村10個青年進城以后的故事。我肯定,這些似曾相識的故事,多數來自于現實,來自賈平凹的日常積累。這樣具有煙火氣的講述,容易給讀者以強烈的真實感,讓讀者進入賈平凹的文學世界。
其次是剔除感情色彩的平和講述。中國文學歷來有文以載道的傳統,道德評判嚴重滲透進文學作品中。在大多數文學作品中,愛憎分明,善惡昭彰,人性、社會、倫理的復雜性被嚴重忽略,以至于影響到我們對現實社會的準確判斷。在《河山傳》里,賈平凹則一反文以載道的傳統,用剔除感情色彩的平和語氣,講述一群蕓蕓眾生的鮮活故事。它既不是正劇,也不是悲劇。既沒有對人物的歌頌和煽情,也沒有對人物的批判和鞭笞。說它是寓言,它又根本沒有寓意。可讀完以后,腦海里明顯平靜不下來。
賈平凹在《河山傳》后記里寫了一句話:“藏污納垢的土地上,雞往后刨,豬往前拱。一切生命經過后,都是垃圾。文學使現實進入了歷史,它更真實而有意義。”
反復讀了幾遍,我終于明白這句話對于《河山傳》的意義。像羅山和洗河那樣的既平凡又猥瑣的蕓蕓眾生,才是這個世界的本原。用平視的角度去觀察這些蕓蕓眾生,觀察這些常人眼里的垃圾,才能捕捉到我們這個時代的觸角,認清我們這個時代的本質。
賈平凹力有不逮
說完好話,也要實事求是說幾句實話。《河山傳》并非完美無缺,同樣有著令人遺憾之處。
遺憾之一是羅列現實有余,而深入人性不足。不可否認,《河山傳》很真實,大量細節來自于生活。但是賈平凹對這些生活素材卻僅僅局限于堆砌,而缺少從人性上的深入挖掘。就拿文丑良寫的崖底村10個青年的故事來說,我不排除這都是真事,但卻沒有一個給人留下深刻印象。與其這樣堆砌,不如深入一兩個來具體描寫。讀《河山傳》的過程中,經常會產生看活報劇、聽脫口秀的感覺,難以讓人從生活的表面更深入一步。所以,《河山傳》很真實,卻不深刻。
遺憾之二是羅山和洗河這兩個主要人物依舊有美化和拔高的問題。尤其是洗河,賈平凹花了很大的力氣,描寫他的精明。幾乎每一件事情,他都能做得完美無缺。與官員、老板、平民、無賴,甚至與黑社會打交道,他都游刃有余。這樣的表現,顯然與他的崖底村農民的身份不符。書中有個細節,洗河在羅聞濤辦公室看到墻上掛著的岳飛《滿江紅》題字,評點說是“英雄氣短”。讀到這里時,我不禁一愣:原來《滿江紅》還有這意思?細想想還真是。不過一個農民工說出這種見解,怎么也難以讓人相信。
不僅羅山與洗河,還有文丑良。這個鄉村教師兼作家完全游離于小說之外,大段大段地為羅山與洗河,為這個翻天覆地的世界,作著生硬的注腳和蹩腳的道德評判。
遺憾之三是生活本質的缺失。賈平凹在《河山傳》后記里關于“一切生命經過后,都是垃圾”的觀點,既對我有啟發,又對我有警示。確實,生活本身,垃圾無處不在。同時,看問題的角度又決定了對問題的結論,是精華還是垃圾,常常因人而異。所以,我們既要分清楚何為精華何為垃圾,又不能因為垃圾遍地而滿足于藏污納垢的生活,一定必須努力尋找生活本質上的真實和美,而不局限于表面的浮光掠影。
羅列10個、100個、1000個真實的故事,只是表面的真實。我同樣可以找到10個、100個、1000個完全相反的故事。問題并不在故事的多少,而在于這些故事是否反映了生活的本質真實和美。從羅山、洗河身上,我們看到了明顯的時代性,但看不到這種時代性的人性根源、倫理根源、文化根源。與路遙的《平凡的世界》相比,《河山傳》顯然有不小的距離。在這一點上,賈平凹力有不逮。雖然想到了,卻還沒有寫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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