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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物的地理變遷|三處高原與一處盆地:四川盆地的吃食
一切事物都在發生著變化,食物概莫能外。食物的變化,悄然發生,卻影響深廣,不可逆轉。所謂的“地方”,少有嚴格意義的“孤島”,都會在或急或緩兼收并蓄中促成。在這個意義上,各地的食物,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本系列管中窺豹,選取三處高原(青藏高原、云貴高原和內蒙古高原)和一處盆地(四川盆地),以探何種原因促成或阻礙著食物的地理變遷。青藏高原和內蒙古高原部分由郭健斌撰寫,他生長于內蒙古高原,又生活工作于青藏高原。貴州和四川部分則由長期生活于西南地區的相欣奕撰寫。
本系列將刊載于《碧山14:食物》,經授權發布,主編為左靖。《碧山》雜志書是一系列試圖尋找重返我們傳統家園之路的雜志書,創辦于2012年。試圖以現代人的視角重新梳理傳統文化在中國人生活中的位置,并探討以此為源頭展開傳承與創新行動的可能。官方微博:@碧山雜志書。
四川是所有人的四川
只需列出自秦以來的四川移民史,就知“四川是所有人的四川”所言不虛。四川歷史上的六次大移民如下所列。
第一次大移民發生在秦漢時期。秦始皇為鞏固統治而向巴蜀移民,規模巨大,延續百年。漢高祖又因關中饑饉而下令百姓去往蜀地就食。第二次大移民發生在漢末至魏晉南北朝時期。中原戰亂不休,大批人口為避戰亂而遷至蜀地。第三次大移民發生在北宋靖康年間。金兵大舉南下,中原戰亂延綿,四川盆地卻是富饒安穩,堪稱樂土。陜西、甘肅、河南居民大批入川。第四次大移民發生在元末明初。紅巾軍領袖明玉珍率部從湖北到達重慶稱帝,大量湖北、湖南移民為避戰亂追隨入川。明王朝平定四川之后,因戰亂導致人丁稀少,朝廷組織移民入川(第一次“湖廣填四川”)。第五次大移民發生在明末清初。一方面,經歷多年戰亂,四川遭受嚴重破壞,“蜀省有可耕之田,而無可耕之人”。另一方面,朝廷的鼓勵政策,加之以人口壓力促成外省人入川墾殖定居(第二次“湖廣填四川”)。1671年四川全省人口共9萬,1776年人口達779萬。一百年間人口增長770萬之多。第六次大移民發生在抗日戰爭前期,國民政府西遷重慶。大批來自東部省份和京、津、滬、寧的學校、單位和民眾因戰爭而疏散入蜀。
歷經數次移民,四川盆地就如同一個碗里匯集了來自四面八方的水。幾乎所有四川人(含重慶),都有一個傳說中遙遠的故鄉。比如“家在麻城孝感鄉”的口口相傳的家族遷移史。比如宜賓民間信仰哪吒三太子,被解讀為大量福建移民的媽祖信仰映射。戰火浩劫之后, 四川多地空無一人。移民來到這些地方, 并不知此處原本的地名, 便以自己的家族姓氏命名落腳地點。比如樂山有李落祠、趙落祠、魏落渡、黃落壩、竇落壩、譚落彎、朱落沖、易落村、范落村等。“落”,即入川移民經過千里跋涉之后, 放下行李, 選擇落籍于四川某個地方, 從此定居落業。改革開放之后,四川人是最活躍流動的人口,他們出現在全國各地各行各業,勤奮謀生的同時,把四川的文化,包括飲食風味散播各地。這當然是因盆地人口壓力導致,但也可以說是四川人骨子里打下的遷移烙印。就此而言,四川是濃縮的中國,四川人就是濃縮的中國人。
本地出產多樣食材
環境一定程度上決定了飲食習慣,比如南米北面。地理環境和氣候決定了地方出產,進而影響地方飲食。四川盆地地處亞熱帶,南北相距八個緯度。盆地由青藏高原、大巴山、華鎣山、云貴高原環繞而成,境內有高山、高原、丘陵山地和平原,氣候特征多樣。這導致盆地及周邊物產多樣,進而對飲食產生決定性影響。
如《華陽國志》中所言,巴蜀地區“其山林澤漁,園圃瓜果,四季代熟,靡不有焉”,“蜀地沃野千里,土地膏腴,果實所生,無谷而飽。”四川很早就有稻作,盆地河湖眾多,水道河汊遍布,雨量充沛,宜于種稻。又因稻谷產量遠高于麥、粟,稻成為主要農作物,米成為四川盆地人民的主食。豐富的植物資源為植物食品的開發提供了有利條件,蔬菜水果四季層出不窮。而畜牧業漁業則提供著多樣的肉食和魚蝦水產。
與貴州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四川有豐富的井鹽儲量,制鹽規模大,以自貢為代表。此外,花椒、姜、蔥、蒜是四川盆地歷史悠久的調味品,油鹽醬醋糖豉等都被用以調滋味。辣椒于明清時首先傳入我國沿海地區,廣東商人攜帶辣椒到達湖南地區種植,隨后才隨著移民傳播至周邊四川。辣椒雖然晚到卻后來居上,已成川味最醒目的標志。氣候因素對蜀中“尚滋味,好辛香”風味的形成不容忽視。姜、花椒、辣椒和酒,都有助于去濕除寒。此外,四川風味必須提及泡菜和臘肉香腸。四川家家戶戶都制作泡菜,“泡菜之水,用花椒和鹽煮沸,加燒酒少許。凡各種蔬菜均宜”。多少四川人去往異鄉,第一要事就是備好壇子新制泡菜。臘肉香腸是在歲尾殺豬之后制作,“有以豬肉細切和以椒鹽香料,納于豬小腸內謂之灌釀腸,熏干食之味香美可口又曰香腸,其他肉類俱可腌之為待客之需,善收藏者,臘肉可放至期年色味不變”。
美洲新大陸被發現后,其物產不斷傳播到世界各地。玉米、紅薯、土豆等原產美洲的高產作物自清代中期由移民帶入四川,至清末已在四川民眾日常飲食中占據重要地位。如前所述,第二次湖廣填四川,一百年間四川人口由9萬增長至779萬。激增人口對于食物的需求,推動了外來高產作物的普及。以甘薯為例,道光《仁壽縣新志》中記載,“薯,農民稱苕,有紅白兩種,邑人于沃土種百谷,瘠土則以種苕,無處不宜,大如肘或如瓶,可生啖、可煮、可煨、可作粥、可磨粉、可熬糖、可釀酒,誠備荒第一物也。”與當時全國的總體趨勢相同,清代以來,四川人的口糧中也大多雜以玉米、番薯、土豆。更有貧困人家,“借問平時糊口計,可憐頓頓是紅苕”。
適宜的環境、豐富的物產,歷史上的六次大規模移民,兼之以交通便利(古代長江嘉陵江水運極為重要)匯聚外來之物,在食料與風味的大融合大交流之中,共同造就出川菜的“一菜一格,百菜百味”。不需羅列菜名,只歷數川菜的復合味型,就讓人垂涎:魚香味型、椒麻味型、紅油味型、荔枝味型、陳皮味型、茄汁味型、醬香味型……當一鍋紅艷艷的四川火鍋端上桌來,一切味皆可調,一切食材皆可燙,恰便成為了四川盆地匯集天下之食與味的最生動的見證。誰不愛川菜呢?誰又不愛四川呢?
四川味道:雞雜干鍋、腦花燒豆腐、臘肉。雞雜和腦花豆腐由相欣奕拍攝,臘肉圖來自網絡。
今時今日,隨著大運量交通的快捷化,食材已不分彼此;密集往來的人,則成為把地方風味攜帶到四面八方的媒介。回溯三處高原一處盆地的食物與風味,既有對外來食物和風味遷入的長期阻滯而形成的獨特地方風味(三處高原皆典型),又有人與物八方匯聚融合而成就的活色生香(四川盆地)。人們去往異地旅游,除了游玩山水,也多會懷揣著美食攻略。我們需要對食物的地理變遷充滿感激,讓食料之欠缺得以補足豐盈。更應感謝地方風味的固守,無論本地人還是外來者,都可待尋得最為地道的貴州的一碗酸湯、西藏的一頓牦牛火鍋、內蒙古的手抓羊肉和四川的椒麻冷串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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