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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童,被廢了
消失數年的天才少年,重新出現在人們視野,但卻是一個“傷仲永”的故事。
張炘煬曾是中國最小的大學生、研究生、博士生,“神童”光環在他頭上閃閃發光,仿佛一眼就能窺見他的未來:走在科研的康莊大道上,成為天之驕子。
實際上28歲的他沒有工作,獨居在上海2200元一個月的出租屋,時不時靠父母接濟生活費。他每次吃飯幾乎不超過15元,常常在直播小黃車上購買過期食物。
有人評論說,張炘煬的人生四次被拖后腿:
10歲,他高考分數是505分,可以選擇復讀考取更好的大學,被父母拒絕;
13歲,他大學畢業,導師建議等一年公費去德國留學,被父母拒絕;
讀研期間,他計算了房價漲跌和家里資金(包括自己的獎學金),稱不出國就在北京買套房,被父母租了房子糊弄;
16歲,他揚言說不買房就不讀博,被父母曝光給媒體,遭到大眾網暴,罵他是不知感恩的學習機器。
“每個人都有一口氣,張炘煬的那口氣被打散了,所以越活越落魄。”
當張炘煬又一次坐到媒體架好的鏡頭前,產生了久違的熟悉感。
他做過很長一段時間的“名人”,全國各地的媒體都曾來到他的家和學校,迫切地舉著相機拍他。
那時10歲的他對著鏡頭說:“你們這么拍我,我都感覺我是名人了。”
慢慢長大,張炘煬逐漸厭倦被鏡頭打擾的生活,開始拒絕多家媒體的采訪,直到28歲,重新回歸到公眾視野。
曾經,他的標簽是“神童”——10歲上大學、13歲讀碩士、16歲讀博。
張炘煬的博士學位證書
如今,他在上海租了一間每月租金2200元的房子,過著獨居的生活,沒有工作、沒有社交,外出的目的地是圖書館,規律且單調。
出租屋有兩層,清水裝修,沙發、桌子、椅子都十分陳舊,似乎是十年前的老物件,飲水機也已經用了8年,客廳的空地塞滿了各種紙盒與塑料袋。
張炘煬變得比小時候更不愛說話了。
他討厭別人敲他家的門,所以至今沒有點過外賣。他常到家附近的商圈吃飯,去自選菜的食堂,也大多挑空心菜、蒸蛋、湯和米飯,僅需十元。
他說自己總吃素,店員笑道說:“對,你要吃一點肉,你看自己都瘦成什么樣了。”他一米八的個子,身上幾乎沒有肉,穿著寬松的短袖,感覺里面空空蕩蕩的。
張炘煬喜歡把自己每次吃飯的小票都保留著,記錄里最多的一次吃飯花銷是17元,其余基本上是15元以下。
屋里的紙箱裝的是他在直播小黃車里買的過期食品,比如冰豆糕、方便面,他囤了很多箱,大部分都還沒被打開。
在直播小黃車上囤的過期食品
他直言自己沒什么欲望,曾經在寧夏師范學院當外聘教師,2021年8月辭職,目前與朋友合伙接項目賺錢。當教師期間他差不多攢下5萬塊,但現在基本上快花完了。
現在沒有固定收入,完成一個項目才會得到一筆項目薪酬,最近的項目完成后,到手5萬元。
張炘煬主要的收入來源仍然是父母,“如果缺什么東西只需要給父親打一個電話”,每隔兩三個月父母會主動給他打一萬元錢。
他討厭工作,“給別人打工你還想財富自由,開什么玩笑呢?”不用看其他人臉色,即使過著相對拮據的生活也無所謂。
張炘煬對未來喪失憧憬和斗志,認為父母應該一直養育自己,即使“不愿意也得愿意”,“他們欠我1000多萬呢,本來說好要在北京買房的也沒買,現在那房子該值一千萬了吧。”
乏善可陳的生活內容,他主動用“混吃等死”來形容,被問到理想時,他感嘆道:“理想是什么?能吃嗎?”
1995年,張炘煬出生于遼寧省盤錦市,父親張會祥是街道辦的一名職員,母親吳慧娟是一名老師。
張會祥詳細記錄孩子出生后的表現:“3個月時能挪動自己身體、5個月能坐小車、8個月能扶東西、11個月能走、14個月會跑、20個月會說話、21個月就會背誦......”
張炘煬的成長記錄冊
張會祥出生于農村,是1978級的大學生,1990年,他曾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人大商學院第一屆MBA班,但是因為拿不出一萬五的學費,只能放棄。
36歲,他才有了自己的孩子張炘煬,“炘煬”,兩個字都帶火,他希望孩子能走出和自己一樣平庸的一生。
他說:“我做不了什么大事,能做的就是教育好孩子。我要是能培育出孩子。也算是對國家做出貢獻了。”
街坊鄰居都說,全國都找不出一個張會祥一樣的爸爸。張炘煬才兩三歲時,張會祥就拿著棍子跟在張炘煬身旁,敦促他學習。
或許因為父母聰明,也或許因為張會祥嚴格的教育,兩歲時,張炘煬便能在幾個月內認得兩千多個漢字,在同齡小孩們或許連動畫片都看不懂的時候,他已經能夠閱讀報紙。
天資聰穎的張炘煬瘋狂跳級, 4歲的他就讀于長征小學一年級。6歲,從三年級直接升入五年級;8歲,從初一跳到初三;9歲,直接念高三。
10歲的張炘煬
初中時,張炘煬的成績并不理想,在班上屬于吊車尾的位置,張會祥仍然決定讓張炘煬繼續跳級。當問到不會擔心跳到高三跟不上的問題時,張炘煬只是回答:“初中知識和高中知識不是一個體系。”
10歲的張炘煬踏上了高考考場,在他之前年紀最小的大學生是12歲。他從考場出來時,學校門口圍滿了記者和看熱鬧的群眾。
張炘煬帶著笑跑出來,臉上的稚氣尚未褪去,不像是考生,更像是去搗亂的小朋友。張會祥跑過去抱住他,或許在他心中,張炘煬是從戰場上凱旋的將軍。
父子倆在鏡頭前擁抱在一起,此前張會祥教育的辛苦、張炘煬學習的壓力似乎都在此刻煙消云散,他們毫無芥蒂地擁抱,感覺未來之路一片平坦。
張炘煬出考場被圍觀
高考后,張炘煬和父親考慮了兩所985高校,中國人民大學和中央民族大學。成績出來時只有505分,再加50分也考不上這兩所學校。
但是他的成績超過了本科線45分,父親決定不復讀,幫他填報了天津工程師范學院(現更名天津職業技術師范大學)。
為了張炘煬的學習,他們舉家從遼寧搬到河北廊坊,母親吳慧娟來到廊坊市第一實驗中學任教,父親辭去了自己的工作,將所有心思都放在陪讀張炘煬這件事上。
全家福
發大學通知書那一天,學院派了一輛小巴到張炘煬家樓下,車里坐滿了校領導與記者,學生會主席捧著一大束鮮花送給張炘煬,說:“歡迎您來我們學校讀書,祝您在這里學習愉快。”
張炘煬和張會祥在不同的房間接受記者的采訪,吳慧娟站在鏡頭背后默默抹眼淚。
那一刻,沒人關心,她的眼淚,源自幸福,還是擔憂。
國內有關“天才教育”的討論,大約從上世紀70年代開始。
當時的中國迫切需要組建一支年輕的科學工作者隊伍,一位天才少年適時走入了大眾視野。
寧鉑“2歲背古詩、3歲識百數、4歲學會400多個漢字、6歲學習《中醫學概論》并且能夠開出合理的藥方……”
時任中國科學院副院長的方毅,讀到了長達10頁的關于寧鉑的推薦信。他即刻批示:“請相關人員去核實一下,如屬實,應破格收入大學學習。”
1977年11月,中國科技大學接到上級指令:在全國范圍內搜尋“早慧少年”,成立“少年大學生培訓基地”,盡快培養一支“少而精的基礎科學工作隊伍”。
幾個月之后,這支“知識荒原上的少年突擊隊”有了一個聽起來極為朝氣蓬勃的名字:“少年班”。
寧鉑(紅圈)與少年班同學合影
又經過幾個月的篩選和考核,1978年中科大首屆少年班共招生21名,其中最大的15歲,年齡最小的,則為11歲的謝彥波。
沒多久,全國各地各大高校接連開設“少年班”,并涌現了自發的“神童熱”,跳級成為常事,某些地方干脆喊出了“我們這里一定要出一個神童”的目標口號。
少年班同學上課
那是相信神童、相信天才少年的歲月,在張炘煬之前,報道的民間“神童”也不算少,比較有名的天才少年張滿意、王思涵因為沉迷網絡游戲,導致學業進度落后,被大學退學。
10歲的張炘煬擔憂地問張會祥:“爸爸,我不會和張滿意、王思涵一樣因為網絡游戲退學吧?”
張會祥搖搖頭:“不會,有我陪在你身邊,你就不會像他們那樣。你要是玩其他的,我就會督促你。”
吳慧娟起初和張會祥爭論過教育的問題,她認為不停給張炘煬跳級,是拔苗助長,基礎尚未打牢,就進入下一個階段。
但是張會祥并不贊同這個想法,“你們做老師的就是教條主義、墨守成規,他有這個能力為什么要和其他人一樣學他已經知道的知識呢?”
張炘煬與同學們
張會祥對未來始終是自信的,收到接連的質疑,他表示:“我不擔心,有什么好擔心的,就是上大學了。”
張炘煬也欣然接受跳級:“ 為啥要跳級呢?因為不跳級對我來說沒好處。”
張會祥沉思一會兒:“如果孩子未來真的沒有發展不好,不是我的問題,我該做的都做了,如果成不了才,也是你個人的問題。”
張炘煬肯定道:“不好好學習那條路和我們現在走的這條路不搭邊吧。”
但是隨著年齡增長,張炘煬也逐漸開始懷疑自己選擇的道路是否正確。
張炘煬身上總有一種錯位感,在他童年時,大家嫌他生長得太慢,還是小孩,在他青少年時,又嫌他比周圍的人成熟得更快。
10歲時,張炘煬說:“我最佩服的人是張炘煬,因為我覺得張炘煬哪方面都好。”母親吳慧娟和另外兩位阿姨聽到這話忍不住笑了出來,隨后吳慧娟告訴他:“其他小孩也有自己的強項。”
張炘煬點點頭:“在張炘煬的眼里,張炘煬比其他人都好,其他人可能并不這么覺得。”
張炘煬小時候自信、張揚、從不掩飾自己要說的內容,但害怕失敗也從這時初見端倪。
媒體拍攝了他的日常活動,他拍完后提出要求:“你必須把我投籃的鏡頭剪掉,我其他項目都比投籃好,換成那個...”
話音未落,張會祥接道:“不用剪掉,你一開始不投進去好幾個嗎?”
張炘煬玩著手上的玩具,突然大聲吼道:“閉嘴!”
還有一次父子的沖突發生在大學宿舍里,學院為張炘煬準備了兩人間宿舍,方便張會祥照顧他。
張炘煬突然抱怨:“這宿舍比我想象的差,我想象的就是住一個高檔的地方,不找一個好一點的地方,我就讀不了。”
張會祥起初好聲勸他:“ 其他大學生也住這樣的宿舍啊。我們也是普通家庭。”
張炘煬激動起來:“我主張奢侈浪費,沒錢我就殺了你再說吧。”
張會祥被氣得向媒體抱怨道:“要不是我陪讀,這孩子一定成不了人,我培養孩子我少活十年。”
張炘煬說這類話時,十分大逆不道,但是轉念一想,他不過也才是10歲小孩。
同齡小孩坐在張炘煬旁邊,他們之間不再有“小學生”和“大學生”的身份差距,而是自然地聊起少兒頻道,兩人的共同愛好是看《快樂星球》。
和父親吵了架后,張炘煬隔一會兒會主動貼過去,撒嬌道:“我現在氣快消了,你哄哄我吧。”
他只是小孩,尚且不明白成人世界的規則,但是由于他是神童,所以旁觀者又忍不住用成年人的視野看他。
等到他16歲,一切卻又反了過來。16歲的他考上了北京航空航天大學的博士,再次刷新紀錄,成為最年輕的博士生,他身高1米七八,外形和成年人相差無幾了。
在他考博前,他曾說,如果父母不給自己買一套北京的房子,他就不讀博士了。
當年的新聞
當時北京一套房子大約兩百萬,父母為了哄他去做研究生答辯,只好租了一套房子騙他說是買的,后來張炘煬回憶說雙方都做了妥協,不過他妥協得更多。
張炘煬想要父母買房的發言,讓批評鋪天蓋地向他撲來。大眾無法理解,一位十六歲的少年,為什么會提出如此勢利、現實的要求?而他們也忘記了,曾經逼迫張炘煬快快長大的,也是他們。
張炘煬曾認為天津和北京是最好的城市,先后去天津、北京讀書后,他也在繁華的城市里迷失了自己。
和同學聊天時,他感嘆北京的房價好貴,同學嗤笑道:“外地的,滾回你的家。”
不知不覺,他認為成功的人生是北京戶口,買房,找好工作。
吳慧娟曾對天津師范學院院長的話記憶猶新:“先成人,再成才。”
“張炘煬跳得太快了,有時候失去了判斷能力。”
16歲的張炘煬說:“他(張會祥)的教育方式,注定這個孩子(指自己)的轉型期比其他孩子更痛苦。”
張會祥原本想的是一直陪伴在張炘煬旁邊,等到孩子學會如何做人后再放手,這在張會祥心中是比較合理的教育方式。但是張炘煬并不這樣認為,他相信人總是會斷奶,被迫快速成長的拉扯、學習的壓力都會反彈。
張會祥對于張炘煬的教育到了幾乎極端的地步,會把張炘煬對學習之外的興趣都扼殺掉。張炘煬小時候有段時間喜歡看《西游記》,張會祥便偷偷把這本書藏了起來。
沒有打罵,卻依然給張炘煬留下深刻的心理陰影,這是“精神的摧殘”。
張會祥不僅對孩子嚴格,對自己和妻子也如此,十幾年里,但凡張炘煬在家,張會祥夫妻倆都不會看電視,即使關掉聲音看無聲電視也不行。
吳慧娟抱怨過:“我們的生活以孩子為中心了,沒有自己的生活了。”張會祥不以為意,他以教育張炘煬為樂趣。”
全家福
研究生期間,因為基礎薄弱,張炘煬又沉迷網絡游戲,畢業都成問題。
父親半夜氣的從北京工業大學,走了50公里,走回了廊坊,第二天到家早上七點多。
“他本來想用這一招來懲罰我,但是只懲罰了他自己。”張炘煬說。
16歲的他仍然期待過傳統意義上的成功生活,“我想要成為王者,要不然就沒有地位可言。”身旁的同學幫著解釋,我們都想要過好生活,只有他想過最好的生活。
張炘煬也逐漸意識到,他背負的不僅僅是自己的夢想。如果這個期待落空,他第一反應是:“那我的父親會非常失望,他首先創造出一個我不知道是不是不切實際的夢想,然后強加到我頭上。”
父親的期待和他的期待過早地糾纏在一起,早就分不清哪一塊屬于父親、哪一塊屬于自己,只能一個人背負起兩個人夢想的重量。
張炘煬與父親
中間張炘煬消失在公眾面前好幾年,他的博士讀了8年。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博士的畢業標準是發兩篇核心刊物,他卡在論文上遲遲不能畢業。畢業后,他在寧夏師范學院任教,不久后辭職,現在賦閑在家。
一位一直趕超同齡人速度的天才少年,突然放慢了速度,又與同齡人保持了一致的步伐,甚至更慢。
13歲,數學分析的第一堂課上,老師帶領同學感受數學之美,講到著名的歐拉公式時,張炘煬發現,他之前所學的不相關的公式,全都可以由這個公式關聯起來。
學生們都安靜聽著課,他突然抑制不住自己站起來鼓掌。他曾被一個數學公式觸動過。
張會祥希望他成為一個完人,張炘煬希望自己成為一個數學的“牛人”。
而現在,提到理想,張炘煬只會輕飄飄說一句:“理想是什么?能吃嗎?”
他以前在乎北京戶口、北京住所,現在都被他輕飄飄放下。
張炘煬滿意現在“混吃等死”的生活,沒有工作、沒有壓力,他和朋友做著項目,一直在讀導師發給他的論文,花了半年,終于讀懂了部分,還希望之后能做直播賣東西。
他似乎和自己和解了,不再執著做一個牛人,愿意做一個普通的人,但是似乎又永遠沒法和解,他仍然覺得父母欠自己1000萬,或許欠的不止是那一套北京的房子,還有更多更多。
最早的那位神童寧鉑心系天文學,卻被勸去學物理,他的狀態越來越差,進入物理系后成績直線下滑。
為了排解內心的遺憾,他開始利用課余時間研究佛學及天體星象學,這本是他的愛好所在,可在外人看來,他變得“神神叨叨,不務正業”。
某一天,面色慘白的寧鉑站在湖邊沉默了許久,最后用極為平靜的語氣對自己曾經的引薦人倪霖說:
“倪叔叔,我現在好像一條活魚,被摔死賣了。”
他原本美好且充滿希望的15歲,原本心中的星辰大海,都被一紙被駁回的轉學報告,泯滅了。
1978年,中科大少年班合影
寧鉑(第二排中間)和同學們都笑得很開心
張炘煬,或許也在拔苗助長和過多的目光中,丟失了一些東西。
曾經的導師張躍輝教授仍然希望他不要躺平、不要猶豫,做事要決斷。提到張炘煬神童隕落,張躍輝并不贊同:
“他本來就沒有起飛,沒有什么隕落,他也許真的是一個可以行程萬里的飛機,但你沒出跑道啊,他現在還在跑道上滑行。”
或許,張炘煬還會飛起來嗎?
部分參考資料:
1.紀錄片《家有神童》
2.紀錄片《看見|十六歲博士生張炘煬》
3.九派新聞|《神童歸來》
圖片來源:網絡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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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神童,被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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