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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萬人遇難的利比亞洪水背后:踩在災后廢墟上的權力家族
9月初利比亞東部發生嚴重洪災后,許多人希望并預期在這場危機面前,該國東西部的各方政治勢力能夠暫時擱置長達十余年的政治分歧,為利比亞人的安危帶來一絲希望。自2011年卡扎菲倒臺后,利比亞便處于分裂狀態,目前包括首都的黎波里在內的西部地區由“民族團結政府”管理,得到聯合國承認,而東部和中部地區則受“國民代表大會”控制,與哈利法·哈夫塔爾(Khalifa Haftar)將軍及其“國民軍”結盟。
面對超過2萬人死亡的災情,東部地區實際掌權者哈夫塔爾卻是迫不及待地推自己的兒子們上位,試圖在持續已久的政治僵局中強化家族的存在感。因為他知道,利比亞人不會在投票箱中給予哈夫塔爾家族政治合法性,而爭奪成為救災工作和國際援助的聯絡點卻是另一種宣稱合法性的手段。
不過,哈夫塔爾家的兒子們在洪水發生后試圖“控制敘事”的行為備受質疑。他們想要展示應對措施的有效和成功,但由于缺乏經驗搞砸了救援,因此限制當地和國際媒體進入,企圖主導有關他們救援工作的報道。人們越來越擔心哈夫塔爾家族正在利用這場人道主義災難來鞏固他們對利比亞東部的控制并影響該國的政治軌跡。
當地時間2023年9月20日,利比亞德爾納,颶風“丹尼爾”10日在利比亞登陸并引發洪水,德爾納市災情最為嚴重,橋梁被沖毀。本文圖片均為IC 圖
一時天災,十年人禍
9月11日凌晨,利比亞東北部城市德爾納的居民被巨大的爆炸聲吵醒。但很多人并沒有當回事,畢竟十多年以來,他們經歷了從卡扎菲政權與當地派系之間的沖突,到爭奪統治權的民兵之間的沖突,早就已經習慣從睡夢中驚醒。
但這次不一樣,這是杰貝阿里阿赫達爾(綠山)上游的兩座水壩因大雨潰決發出的爆鳴。很快,大壩泄出的一道七米高的巨浪從德爾納河谷(Wadi Derna)轟鳴著穿過約有10萬人口的城市,并將整個郊區沖入大海。
2011年卡扎菲倒臺以來,利比亞分裂為聯合國支持的首都的黎波里政府和軍閥哈夫塔爾支持的敵對當局,后者的軍隊控制著利比亞東部,包括德爾納。
在颶風“丹尼爾”到來之前,東部各機構召開了緊急會議,隨后向德爾納居民發出了指示——大部分居民被要求呆在室內,而居住在海濱或河床附近的人們被勒令離開家,而且沒有發布全面或一致的疏散地區清單。所有這些疏散行動都基于威脅將來自海平面上升的預測,而不是基于內陸基礎設施的故障和德爾納山谷的洪水。
一名當地工程師告訴英國廣播公司,許多從海灘撤離的人進入德爾納市中心,反而被后來的洪水奪去生命。由于擔心遭到報復,這名男子選擇保持匿名,他的妻子和兩個兒子在這場悲劇中喪生。
當地時間2023年9月20日,利比亞德爾納,當地建筑嚴重受損。
德爾納居民本來可以避免這些傷亡,這座城市早就得到過警報。根據媒體報道,連續多年的檢查都明確指出,水壩最初使用巖石和泥土建造,不夠堅固,而且維護不善,甚至在1998年開始出現裂縫。利比亞一家國營審計機構2021年的一份報告稱,盡管2012年2013年政府為此撥款超過200萬美元,但兩座大壩一直沒有得到維護。不僅如此,十幾年以來,洪泛平原上甚至建起了許多房屋,這導致當洪水暴發時,數千萬立方米的水瞬間涌入城市,席卷了整個街區。
災難面前,這個分裂的國家中出現了罕見的團結跡象,受災城鎮的求助很快得到了回應,大批援助人員開始從西部敵對政府控制下的城市運送物資。
但這些車隊被攔截并被拒絕進入德爾納。
災難發生后,東部當局立即采取了嚴格的“安全措施”。一名利比亞紅新月會的援助人員告訴英國廣播公司:“未經他們的許可,任何人都不得進入。” 利比亞紅新月會是危機初期唯一獲準在德爾納開展工作的援助機構,他也是少數從第一天起就獲準進入該市的援助人員之一。
“哈夫塔爾和他的部隊只信任紅新月會,但危機如此嚴重,我們無能為力。我們需要爭取一切幫助。”因為擔心成為哈夫塔爾將軍部隊的目標,這名工作人員同樣選擇了匿名,“哈夫塔爾將‘安全’置于救援之上,將政治分歧置于幫助受災的德爾納居民之前。”
哈夫塔爾的安全部隊不僅拒絕了來自利比亞西部的志愿者,花費幾個小時甚至幾天時間對援助物資進行仔細檢查,搜尋“可能走私到德爾納的武器”,而災區居民則連續幾天沒有食物、干凈的水或醫療用品。目前仍無法得知具體有多少人死于這場災難。
軍閥世代
直到9月14日,全世界都清楚了這場災難的嚴重程度,一長串運載著來自全國各地的援助物資的卡車才被允許進入這座城市。
就在援助組織和外國醫療服務機構試圖組織救援時,哈夫塔爾的長子埃爾塞迪克·哈夫塔爾(Elseddik Haftar)正在歐洲進行訪問,他選擇了這個時機,宣布他準備參加下屆利比亞總統選舉。
與此同時,哈夫塔爾最小的兒子薩達姆·哈夫塔爾(Saddam Haftar)(名字是為了向已故伊拉克獨裁者致敬)被任命為救災委員會主席。32歲的薩達姆沒有任何參與救援行動或管理方面的經驗。
1990年,哈利法作為前卡扎菲軍隊的高級指揮官,與卡扎菲反目后流亡美國,他的幾個兒子們則留在利比亞。在2011年反卡扎菲革命后,哈利法戲劇性地回歸。2014年,哈利法襲擊了敵對武裝組織,引發第二次利比亞內戰,他的利比亞國民軍控制了東部昔蘭尼加地區。
從那時起,他在利比亞東部奠定了自己強大的角色。在各方國際勢力的支持下,哈夫塔爾采取了世襲方式,賦予孩子們權力,使得家族近十年來繼續在利比亞東部保持統治地位。
德爾納洪水后,哈夫塔爾家族的幾個兒子都出現在救援現場,其中作為總負責人的薩達姆出鏡率最高,但他絲毫沒有想要改善公眾形象的意識。
當地時間2023年9月17日,利比亞德爾納,當地受災嚴重。
天空新聞團隊發現薩達姆正乘坐一輛載滿武裝警衛的皮卡車“游覽”德爾納。記者亞歷克斯·克勞福德 (Alex Crawford) 指出,當這位32歲的危機管理負責人被問到幾個問題時,他表現出“一副對我很惱火的樣子”。
他與記者罕見的簡短交流很快在X上瘋傳,有評論寫道:“他看起來很生氣自己不能直接殺掉她。”
薩達姆一直是被偏愛的繼承者。2016年,年僅26歲的他就被任命為TBZ旅(Tariq Ben Zeyad Brigade)旅長。這是利比亞最有影響力的武裝部隊之一。2022年,國際特赦組織發布了一份長達21頁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報告,指控TBZ 武裝分子一直在違反國際人權法和國際人道主義法,通過“非法殺戮、酷刑和其他虐待、強迫失蹤、強奸和其他性暴力以及強迫流離失所”等手段恐嚇人民。為了“粉碎對薩達姆父親的任何挑戰”,他們在利比亞國民軍控制區犯下種種罪行卻不受懲罰。
手握重兵的薩達姆行事十分大膽。媒體報告稱,他涉嫌參與多項販運活動,包括來自沒收工廠的毒品、燃料、黃金和廢金屬。德國媒體、聯合調查網絡“燈塔報道”還揭露了他涉嫌人口走私——根據今年希臘海難幸存者的指控,從利比亞東部駛往歐洲的偷渡船只實際上是受薩達姆及其勢力所支持。
2017 年,他奪取了利比亞中央銀行班加西分行的控制權,并將“大量現金和白銀轉移到未知的目的地”。聯合國利比亞問題專家小組2018年發布的報告顯示,他強占的銀行保險箱內藏有將近1.6億美元、190萬歐元和5869枚銀幣。
“幾位銀行經理表示,利比亞國民軍指揮官給他們施加了巨大壓力,要求他們交出現金和信用憑證。一些人出于安全原因決定移居國外。”聯合國報告寫到。
避免激怒哈夫塔爾家族是利比亞東部居民近十年來采取的基本生存策略。2020年11月10日,利比亞人權律師、女權活動家哈南·巴拉西 (Hanan al-Barassi) 在班加西光天化日之下被槍殺。而就在前一天,她在Facebook上發布消息,承諾將揭露薩達姆·哈夫塔爾涉嫌腐敗的情況。
在國際舞臺上,薩達姆與阿聯酋和俄羅斯關系密切,其中包括瓦格納集團。
大西洋理事會中東項目的高級研究員埃瑪德丁·巴迪(Emadeddin Badi)認為:“他與俄羅斯的日益接近也反映了當代地緣政治的特點,人們對美國消極的看法削弱了美國的全球地位,而許多威權領導人在此基礎上平衡聯盟。”兩年前,薩達姆甚至造訪沒有建立外交關系的以色列。有報道稱,這與一項正常化協議有關,以換取他父親的軍事和外交支持。
年輕的薩達姆是利比亞不可或缺的角色,但他的權力來源于他的父親。巴迪告訴媒體:“(薩達姆)除了是他父親最殘忍、最有犯罪傾向的后代之外,沒有任何合法的主張。他的野心能否實現,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西方列強是否愿意接受他的野心。”
挑戰者上位
就像卡扎菲一樣,哈夫塔爾開始與他的孩子們分享權勢,隨意賦予他們權力和頭銜。由于在軍事和外事方面的高調表現,薩達姆被認為是最有可能接過父親權力的人。不過,他的兄弟們并不特別支持他。在家族的六個兒子中,除了薩達姆外,埃爾塞迪克的政治地位尤其突出。
為了展現自己與家族軍國主義根源不同的一面,埃爾塞迪克走上了一條非軍事道路。這位43歲的政治家致力于樹立平民形象,經常利用公開露面和社交媒體來實現這一目標。
當埃爾塞迪克在巴黎宣布他愿意參加未來的利比亞總統競選時,他在比利時一家電視臺的采訪中對洪水后父親的“英明領導”表示感謝。隨后,他反駁了德爾納居民和專家的說法,堅稱利比亞國民軍在颶風“丹尼爾”襲擊利比亞東部之前就發出了警報,命令“所有公民撤離整個地區”,但“沒有人聽從,才導致了洪水的悲劇”。
當地時間2023年9月20日,利比亞德爾納,當地建筑嚴重受損。
與包括薩達姆在內的其他幾個兄弟一樣,埃爾塞迪克在卡扎菲長期統治期間在班加西出生和長大。2011年起哈利法開始掌控利比亞部分地區,但埃爾塞迪克一直保持低調。 2014年國家分裂后,利比亞國民軍發動“政變”,其中包括對首都的黎波里發起為期 14個月的圍剿進攻,但最終被擊退,埃爾塞迪克也沒有參與。
“他從未與任何武裝團體或安全事務有關聯,他完全是平民,”利比亞問題專家、英國皇家聯合軍種國防研究所副研究員賈勒爾·哈沙維(Jalel Harchaoui)解釋說,“這正是他變得重??要的原因。”
在公務方面,埃爾塞迪克大多參加的是普通公眾活動,包括警察局和體育場開放等儀式。他在外形上與父親的驚人相似度極大地幫助家族提高了聲譽。
“這為他的父親提供了一種投射影響力的方式,”哈沙維指出,“表現出哈夫塔爾家族正在從事一項建設性事業,展現為平民謀劃未來的愿景。”
埃爾塞迪克從未被認為是一個有權勢的人物,但近幾個月來這種情況發生了變化。
2021年利比亞選舉因多種原因失敗,其中包括對軍事官員或雙重國籍公民候選人資格的分歧。在班加西長大的平民埃爾塞迪克不像他的父親和他的一些兄弟,完美避開了所有的身份問題。
“他就像哈夫塔爾家族的備胎,”哈沙維說,“如果薩達姆、哈立德和他們的父親因為是軍人而不能參選,那么你就只能選擇下一個最好的辦法了。”
洪水發生時,埃爾塞迪克正在歐洲進行訪問,他部署了一項以樹立“反恐斗爭熱心捍衛者”形象為核心的傳播戰略,試圖在國際范圍內建立自己的政治影響力。老好人終于等到了這一刻,他告訴記者:“我認為我擁有一切手段來緩解和穩定利比亞,并實現利比亞人的凝聚力和團結。”
不穩定的未來
洪水過后,有關選舉的討論可能會被擱置,但這不會困擾哈夫塔爾家族。哈利法以軍事政權的形式管理該地區,對公平投票本就不感興趣。本月早些時候,他的手下逮捕了德爾納的市政選舉里領先的候選者,市政選舉隨即被取消。
對哈夫塔爾家族來說,更重要的是如何利用這場災難展現出哈夫塔爾的能力優于利比亞當局及任何其他勢力。這一刻幾乎是對德爾納困境的完美展現,也是利比亞本身困境的一面。這是一場由氣候變化、忽視和沖突引發的災難,而一個家庭對權力的追逐讓情況變得更糟。
當地時間2023年9月20日,利比亞德爾納,洪災后建筑嚴重受損。
11月7日,哈利法·哈夫塔爾將年滿80歲,這是一個里程碑。歐盟高級政策官員塔里克·梅格里西 (Tarek Megerisi)將這個狀況比作電視劇《繼承之戰》,他預測權力交替的過程將十分艱難。
“利比亞東部人民、部落和社區領袖已經明確表示,他們不會支持新的世襲君主,他們不接受哈夫塔爾的兒子接管地區的做法。哈夫塔爾的兒子們將會發現很難讓軍隊聽從自己,因為他們沒有接受過軍事教育或訓練,而且他們參與了大量腐敗活動。”
盡管許多利比亞人對哈利法·哈夫塔爾心情復雜,但他們承認,無論哪一個兒子接管都可能會使利比亞陷入新一輪的不穩定局勢。
“無論愛他還是恨他,哈夫塔爾都代表著一段特定的歷史。”賈勒爾·哈沙維說。作為一個支持世俗政府的反伊斯蘭主義者,哈夫塔爾從一系列伊斯蘭激進組織手中奪取了對第二大城市班加西的控制權,這對于包括德爾納在內的東部地區人來說,他在某種程度上具備了合法性。
外交雜志《國家利益》的主編薩米·哈姆迪(Sami Hamdi)認為,如果哈夫塔爾的健康狀況確實惡化,可能會重組軍事單位,并任命薩達姆為總司令。他認為:“這可能是哈夫塔爾確保薩達姆能夠挑戰任何反對他的繼承權的唯一方法。 ”
同時,哈利法也意識到了他自己或他的一個兒子通過民主手段獲得總統職位的機會有限,因此也在政界努力打點門路。媒體報道稱,哈利法要求他的追隨者,如東部議會主席阿基拉·薩利赫(Aguila Saleh)和利比亞總統委員會主席穆罕默德·門菲(Mohammed Menfi),在未來的利比亞總統選舉中支持薩達姆。
目前,利比亞的未來道路籠罩在模糊之中,特別是在誰將接替哈利法·哈夫塔爾的問題上,他的兒子們都表現出了一定的野心,但很明顯,其各自展現出的能力也頗受質疑。
大西洋理事會高級研究員卡里姆·梅茲蘭(Karim Mezran)對媒體表示,哈夫塔爾的兒子們不會像他在利比亞崛起時那樣獲得國際社會的大力支持。“阿聯酋和俄羅斯可能會與哈夫塔爾的兒子們保持距離,尋找更有影響力的人。他們在利比亞軍隊中另有傾向的人選。任何對哈夫塔爾兒子們的明確支持都可能面臨失去合法性的風險。”
不過,為了確保東部邊境的穩定,埃及可能會考慮維持與哈夫塔爾家族的聯盟。但他補充說,這只是“也許”,并不能保證。
“外國別無選擇,只能面對局勢即興發揮,事后再進行調整。”賈勒爾·哈沙維也認為,目前,沒有一個愛管閑事的國家——甚至埃及——都不能確定哈利法死后第二天利比亞東部的局勢會如何發展。洪水引發的巨大悲劇,也無法為利比亞帶來更多的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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