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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筆下的月
中秋節定在每年農歷八月十五月圓之時,以月之圓創人們彼此團圓之機,邀眾人舉杯共賞嬋娟。月,作為一個經典意象往往充滿詩意,它平等又飄渺地俯視著每一個人:月平靜地在那里,是永恒的微光;人們圍繞著月反復去闡述的所愛、所恨,都是“一個久久地望著孤月的人的悲哀”。
9月30日是張愛玲的生日。作為一個在生活習性上“與月亮共進退”的人,她筆下出現的月的意象,經常是她明示或暗埋下的核心。
張愛玲(1920年9月30日-1995年9月8日)
1、鏡花水月
張愛玲在1947年寫作中篇小說《多少恨》。這篇故事和《半生緣》有些相似,相愛的一對神仙眷侶在親戚極端的作惡之中被迫分離。只是《半生緣》更多給人不忍卒讀之感,讀者很難能夠一口氣跟隨曼楨在望不到頭的黑暗與絕望之中苦海翻涌?!抖嗌俸蕖穭t是虛妄感更多,以言情小說一樣夢幻的邂逅作為虞家茵與夏宗豫的開始,諸多巧合、緣分乃至可愛小孩的推波助瀾,流動的情愫在二者發乎情、止乎禮的互動之間,既得體又般配。在良性的愛之下,不幸的到來急轉直下。張愛玲是慣不會寫幸福的愛情的,于是他們不得善終。
《多少恨》1947年連載于《大家》雜志第二、第三期,其最后一段文字成為了張愛玲留在中國大陸雜志的絕筆?
書中頗有詛咒般的宿命情節來自他們情意正濃時,宗豫前往探望家茵,二人共起課骨牌來占卜。在言語上雖是推拉,都只言“求未來之事”,內心卻忐忑但誠懇,曖昧之中渴望玄學能夠也助力二人的感情。簽面一翻,二者都陷入了久久的沉默里。
上上 中下 下下
莫歡喜 總成空 喜樂喜樂 暗中摸索 水月鏡花 空中樓閣
張愛玲就像一個時刻埋伏在未知處的劊子手,讓人在幸福之時,仍恐慌著下一秒全面崩盤。這一簽便是來自她的預告:水月鏡花、空中樓閣的命運即將到來。
虞家茵最終為了她的尊嚴離開上海,前往廈門,因為她無法面對自己在婚姻表面上不堪的插足以及陰魂不散的父親。這場雞毛一地的感情牽涉到兩個家庭以及新舊倫理的大戰:虞家茵想要擺脫惡鬼一樣的父親,夏宗豫雖然急于遠離陳腐的婚姻卻又無法真正解決,在家茵離去時只恨恨地不再挽留。他們都為了自己恨的人失去了最真心愛自己的人,然而“失去”一詞實際上是對他們共同的軟弱的一種美化,不如說他們都無力去為了自己珍惜的人、事來堅持自我的抗爭。
他看看那燈光下的房間,難道他們的事情,就只能永遠在這房間里轉來轉去,像在一個昏黃的夢里。夢里的時間總覺得長的,其實不過一剎那,卻以為天長地久,彼此已經認識了多少年了。原來都不算數的。(《多少恨》)
《多少恨》收錄于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版的小說集《紅玫瑰與白玫瑰》中
“鏡花水月”是張愛玲對家茵與宗豫下的判決書,也是她筆下愛情一貫的基調。在這種命運母題背后,隱藏的是張愛玲對人性的軟弱的洞察:二人的退卻看似都保全了自我的尊嚴,但并沒有從真正的亂麻之中抽身。但凡他們的放棄與接受沒有那么輕易,多出一些勇敢,都不會落得如此慘淡收場。世間人都是如此:為太多猶豫、糾結而考慮,最終在命運設置的障礙之下不能固守真心,一輩子活在遺憾之中,致使人與人之間所有美好的關系都如水中月一般是夢幻泡影,是在往事繁華都化作余煙之后,只能自己喃喃地說一句:“原來都不算數的”。悲劇在于,這種無法克服的軟弱卻往往是能夠被諒解的:軟弱畢竟不是如虞老爺的惡毒、夏夫人的陳腐這般被更普遍定性為不良的品質,人們善于給自己找托詞,為了一些表面上的和平與妥協,經常選擇在傷害他人也傷害自己之后自憐并且得到同情,于是類似的大大小小的悲劇層出不窮著,鏡花水月的夢境也每天都出現著,無法從中掙脫。
求而不得,不求便更不能得。他們不敢求,命運于是順著他們放出的船漂流而下,帶著他們再也不能回首。標題起為《多少恨》,源自李煜詞“多少恨,昨夜夢魂中”,他們的愛雖如鏡花水月,美麗、脆弱、戛然而止,可那綿延不息的悔恨與遺憾將永遠不會放過他們。
根據《多少恨》改編的電影《不了情》(1947)劇照
2、缺月
《傾城之戀》是張愛玲最為知名的作品之一。標題聽上去很像一些纏綿悱惻、至死不渝的情愛故事,讀后卻經常給讀者一種大跌眼鏡之感:傾的城原來是真的城,愛情只是在大廈將傾時才能留得的一點真心。
范柳原和白流蘇的愛情是精明且互相算計的。他們對彼此自是有特別的感覺,自那之后便是無休無止的明爭暗斗。寡婦白流蘇需要富足的家庭和一個名分,范柳原則是輕佻而典型的個人主義者,向往一些精神上的愛情,實際只是莫名其妙的多情,又不愿承擔“唯一性愛情”的精神責任。
在那個對于推動他們關系極為重要的深夜,月亮出現在了二人之間。那一晚,范柳原向白流蘇打去了四通電話,分別說“我愛你”“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婚姻是長久的賣淫”這般莫名其妙的話。他的最終一通電話打去時,卻只問:“流蘇,你的窗子里看得見月亮么?”
流蘇不知道為什么,忽然哽咽起來。淚眼中的月亮大而模糊,銀色的,有著綠的光棱。柳原道:“我這邊,窗子上面吊下一枝藤花,擋住了一半。也許是玫瑰,也許不是?!彼辉僬f話了,可是電話始終沒掛上。(《傾城之戀》)
在這一刻,兩人的爭斗靜默了。在白流蘇的眼里,她斤斤計較、處心積慮了如此之久,月亮卻仍然是模糊的。而范柳原其實也給出了他的答案:月亮被擋住了一半,也許是被玫瑰(愛情)擋住的,但更可能不是。他們固然看到的是同一個月亮,但彼此眼中的月亮一個模糊不清,一個只剩一半:銀色的月亮下映照的是二人蒼白而殘缺的愛情。
電影《傾城之戀》(1984)劇照
第二次范柳原提到月亮,說了句無比動聽的情話:“我一直想從你的窗戶里看月亮。這邊屋里比那邊看得清楚些。”這一次二人不再有物理上的距離,白流蘇從窗內看出去,看到了十一月底的缺月,透著寒氣。月亮象征著他們這一刻的真心是存在的,然而這真心本身是不真切、不圓滿的。傾了城,他們就著這一點月光的余溫成了一對平凡的夫妻;戰火結束,他們還是只有這一輪殘月的溫情。這種殘月的溫情和冷酷是張愛玲對愛情,或言婚姻本身虛無性的理解與諷刺:鏡花水月是真誠的愛意抵擋不住人性的軟弱,缺月則是人心的精明與頑劣里本無太多真心。
3、三十年的血月
《金鎖記》以月亮為開篇,以月亮收束。三十年來上海風云變幻,不同的是月亮從沒變過,三十年前的月亮照著三十年后的人,恨意和怨氣在人死了以后依舊能纏到生人的骨血里。
傅雷曾評價《金鎖記》與《狂人日記》中的一些故事有相似的風味。同是講吃人的故事,《金鎖記》從月亮之中滲出陰森和暗意。月亮照在鬼身上,鬼追著人,鬼殺死人,再把人在月光下變成鬼。曹七巧的一生充滿不幸,出身卑微,嫁給癱瘓的丈夫,備受所有人凌辱,和丈夫的弟弟隱隱有些愛情的萌芽,心里雖有千般苦,也有幻想中“命中注定與他相愛”的美夢時刻,但馬上發現這花言巧語的男人只是想要她賣田來為他買房。她徹底心灰意冷,在被權力壓制之下翻身得到權力之后,開啟了迫害自己女兒、女婿、兒子、兒媳的恐怖故事。
《金鎖記》,哈爾濱出版社·華文天下,2005年6月版
女兒長安在七巧的逼迫下纏足、退學,窗外墨灰的天上一輪缺月;七巧看不得兒子、兒媳恩愛,對兒子也有些病態的占有欲,押著兒子長白給她燒鴉片,天是無底洞,烏云之中有兩個月亮,一黑一白,如面具覆在人臉之上,摘下后不知是人是鬼;兒媳芝壽每天都被七巧羞辱,從婚禮諷刺到滿月,自背后議論到肆無忌憚,黑漆漆的天上月亮像白太陽,照得刺眼,一屋人都在吸鴉片,日子不知道怎樣過著,只讓所有人都毛骨悚然。這月亮是無邊無際的黑夜里曾經盯著曹七巧的眼睛,如今她融入了這黑夜,月亮是她的眼睛。
這樣麻木的生活尚且讓人感到滿目瘡痍,她已經將自己的不幸凌駕于所有人的生活之上,是每日必會到來的黑夜與監視般的月影。這對于曹七巧來說還不夠:她最后的戰果是毀了30歲女兒的美好姻緣。長安與富家公子童世舫結親,為此戒鴉片、改頭換面,似乎是要離開這無休無止的黑夜。七巧見不得女兒能夠得到自己這一輩子都沒得到過的愛情與幸福,言語侮辱、誹謗女兒,在退婚后為了阻斷二人一切向著日出而去的可能,私下里將童公子約出,蒙騙他長安還在吸食鴉片,徹底讓二人再不相見。
“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完——完不了?!标幮缘脑铝潦顷幧佣龅亩疽?,給予了這大宅一把巨大的金鎖;被迫害后變態的心理鑄就的一個監獄,她不甘心自己無聲地承受一切痛苦,圍住了所有不幸身在其中的人。太陽照常升起,月亮也總會照常升起。這故事遠沒有完,月亮既是悲涼,也是我們能窺得的人性之中至黑至暗的暴力與毒性。
張愛玲善寫月亮,她本人也是月亮般的人。她本身對所謂人心、感情都抱有極度虛無主義的觀點與態度,然而筆下又永遠不離這些主題,總還是在骨子里顯出一些微弱的期望。因此她始終蒼涼,卻優美又悠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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