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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租房往事:寫作是最后的寄居方式
在深圳的第一個住所,聽起來頗為“傳奇”,主要只是因為公寓名叫“星座傳奇”。公寓位于深圳福田區的核心地段,步行8分鐘至地鐵站。
福田作為深圳的中心區,自2004年正式搬遷啟用政府辦公新址后,擁有了一個“沒有圍墻”的政府,將行政辦公職能區稱之為市民中心。從蓮花山到會展中心,脈狀的南北中軸線串聯起深圳政治、經濟、文化的秩序。
那個時候才剛從深圳大學畢業,連房東都有些驚奇,認為現在的90后日子真好,能來租這些地段租住公寓。想當初他們剛來深圳打拼的時候,也不過是城中村內的一間木板床。城中村的確是大部分來深的打工者首選的落腳處,這里租金便宜,生活便利。樓與樓之間,留下了高密度精準的縫隙。
作為她口中“過得不錯”的90后,實際上這套一室一廳的房子,原計劃是與室友分租,一個睡房,一個睡客廳。即便這樣,室友還是在搬家后的兩天選擇了“逃跑”。可能是沒有準備好突然起意的合租生活,也可能是因為“睡客廳”的方法仍是欠妥。
我一下子陷入了窘境,房子的整體租金已接近于工資的全部,房子不再是棲身之所,反而成為了我想設法逃離的地方。我進入社會的第一個難關,是必須在下一個繳租日前找到新房客。
一邊需要適應新工作,一邊不停的在網上發帖征集新的室友。我盡可能在帖子上表示真誠與包容,與每一個潛在可能的租客都用心地聊天,解答關于房子的問題。下班后在地鐵口等著他們,打開房間門,向中介一樣介紹著房間好與壞。
可能大部分來這個城市落腳的人,都會有相同的心境:無論多小的位移,都是一種輾轉的流浪。即便彼此都是陌生人,因為房子,擁有了感同身受的機制。來看房的租客在臨走前,都會與我互相鼓勵,“希望你能盡快找到新的租客。”“希望你能找到合適的房子。”
我是在發帖時遇到了同鄉的S,也由此吐露了更多的心聲。約好來看房的那個夜晚,她提著單位剛發的牛奶和蘋果來到小區,“一個人也不要怕。”
我很慶幸,最后她成為了我新的房客。對于S而言,能自己租居一個“房間”,是給了她逃離上一份工作的勇氣。當時她在學校當生活老師,宿舍里的一個床位既是不可多得福利,也是一種束縛。
城中村是深圳大部分外來打工者的落腳處。本文圖片均為作者供圖與這個小區隔了一條馬路的,是城中村的入口。我們在城中村的二手家電鋪里,淘到了不少舊家電,在客廳中央擺了一間床。即便如此,我們也企圖能將這個“住所”布置得更像家,鋪了小地毯,能圍坐在茶幾前看電影,合租即使逼仄,但消解了更多孤獨與不安。
就在以為這個折騰的夏天終于塵埃落定時,我卻突然接到了國外的學業Offer。我把房子直接轉租給了S,兩人一起開始新一輪尋找房客的過程。這短短兩個月的流轉與變化,在這個50平方米的空間內,寄養著每個人的機會與理想。
兩年后在海外畢業回國后,因很早就與友人有了約定,不再需要擔憂室友的問題,尋找理想的空間成為了租房的重心。
選擇南山區是一件順理成章的事情,臨近當初就讀的大學,綠化率高,熟悉的街區讓我們更習慣與安心。這一次的房子,由中介負責介紹,房源位于一個已經拆遷重改的城中村內。
從南山區的房子中往外看,可以看到這個城市的高速發展這條村子除了入口的牌坊之外,早已看不出原貌,里面有連鎖購物商場、24小時營業的椰子雞,租住的小區物業管理嚴格,自帶泳池,當然,大部分房東都是本地的村民,同時擁有多套物業。深圳是全國首個無農業局的城市,但“種房子”卻成為了大家的口中的一句戲語。
一居室的租金并不便宜,但因為有室友的分攤,也尚能負擔。就在入住的第二周,我們突然收到了房東的搬遷通知。因為資金周轉需要轉賣房子,我們需要在一周內搬走。即便房東會賠償押金等損失,那種剛清理好空調卻無法使用的失落感仍然存在。
中介很快就幫我們在同一棟樓里找到了另一套房子,房間是一個30平的一居室。室友除了工作日并不在家,身為“深圳人”的她也選擇了租房也是為了節省通勤的時間。在深圳,租房的確也不是獨屬外地人的“待遇”。
在兩年后,因為工作地點的遷移,她也搬走了。除了需要獨自承擔房租外,房東也一如既往地漲租了。我萌生過搬走的念頭,與當時公司的同事一起四處看房。當時私人長租公寓已經興起,還有不少正在改建當中,四處逡巡過后,發現長租公寓良莠不齊,也不具備完好的小區物業。更多的,像是一棟棟翻新異裝的旅館,打開房門,聞到的是剛刷上的劣質新漆。
我也在慢慢轉變成自由職業者時,覺得私人空間的重要。即便房租仍然吃緊,為了舒適及安全的創作環境,最后還是選擇了續租那個一居室。
固定的跑步路線,超市的特價日子,圖書館的借閱卡,所有日常的點滴會構成你的居住模式。南山區的公共空間與設施眾多,圖書館、博物館、還有文體中心,與其說是這個房子給予了我安全感,不如說是這些多元的公共空間給予了我觸摸城市的入口。在城市居住,重要的是找到一種日常的陪伴。
公共空間,才構成了真正的生活日常但這個租了三年的房子,終于在今年因為猛漲的租金打消了我續租的念頭。在過去兩年中,每年續簽也就只漲了100,今年突然加了一個零頭變成了1000。看到啞口無言的我時,房東還安慰道,“你平時交房租挺準時的,給你打個八折吧。”
曾經覺得“租不起房”這件事離我很遠,直到有一天它與你狹路相逢。
而周遭的朋友也在不同程度遭遇了居住危機,房源變得稀缺,好的房源則難上加難。不停外擴的居住圈層讓通勤變得痛苦難堪,生活的心力有一半透支在蟲洞般的地鐵里。
在接連幾天不斷在幾大APP上刷房源,得到反饋基本是同等條件下的房源(即小區房、電梯房、市中心)價格都在4500元以上,假如無法提高預算,只能接受遠距離的房源或長租公寓改造的城中村房子。
當然比起早前被緊急逼遷的外來務工者而言,我并不是退無可退,但這種潰敗感仍然真實存在。三年前執意從國外回來,本應該是在人生積極的上升期中,卻分明地感受到因房而異的人生。
在這樣的環境下,不僅自由職業顯得飄蕩與艱難,即便是回到藝術文化機構工作,薪酬待遇仍然無法承擔深圳的租房成本。高薪的機會大部分是在風口浪尖上的互聯網與科技產業,在深圳堅持探索不同的文化代價太大。當初不少友人提議前往北京、上海,心中的確有莫名的一點執念希望留在深圳,記錄這變化的一切。但這些變化的確都太快了,一不留神幾近跌入旋渦中。
“深圳是個只適合強者的地方。”一位前輩這樣說道,但“強者”又是由誰來定義呢?一種職業?一套房子?眼看租期將至,不落實工作,也就無法確定租住的片區。最后選擇了一家五百強公司的offer,結束了我短暫的自由職業時期,公司也提供了半福利宿舍的待遇。
位于鹽田的大梅沙片區的宿舍,在陽臺就能看到海。鹽田港的碼頭,忙碌的集裝箱正通往著世界的港灣。面試完的那天我還與友人去了中英街。這條曾經體現著兩種制度、兩種生活的商業街道早已繁華不復,但仍需要使用預約就能通過的“簽證”方式才能進入。在這條街上,一邊是“唐街”,一邊是“番街”,圍墻背后就是香港。
大部分人來海邊,也只是為了游樂與度假鹽田區的房子租金普遍價格不高,很大原因受困于它的交通。沒有地鐵,出發到市區需要搭乘40分鐘的公交,但你能欣賞到美麗的海景與山線。在這里生活與工作的人并不多。這種生活會讓我想起在國外的日子,它們慢條斯理,與火熱的世界愈行愈遠。
新的房子,有充足的空間,能夠步行上班,滿足了一個“無產者”在深圳的居住理想。與之消失的是豐富的都市生活,無論是下班后的一頓小酒,還是每周的新興展覽,未必能如期而至,一切都成為了延時的憧憬。
“動物園就是一座城市的櫥窗”,但實際上,城市也已經成為了一座大型動物園。現代城市已從鋼筋水泥進化成超高層的玻璃大廈,工作間內的人像重力小丑般上下來回。
“豐容”一詞是為動物而設,指在圈養條件下,豐富野生動物生活情趣,滿足動物生理心理需求,促進動物展示更多自然行為而采取的一系列措施的總稱。無論是小型的展箱,有限的籠舍,抑或戶外的活動空間,都體現了動物的權利。
而生而為人,我們無論工作與生活,在一個格子和另一個格子之間穿梭。就在幾天前,深圳遭遇了三十年來最大的臺風“山竹”,整個城市都被困在房子里。巴什拉爾說,家宅是“我們最初的宇宙”,它以溫暖的懷抱庇護著“存在”。在今天,我們的房子與我們的家,更像一組悖論相互駁斥。
今年六月,深圳推出了“二次房改”,在連漲了11個月的租房價格下提出了“穩租房”的制度設計,“城中村”也被統籌納入深圳住房保障體系。對于擁有學歷,正常在深圳工作的人,申請公租房的制度簡單明了,并沒有繁瑣的手續程序。我也在年初遞交了申請,一年即將過去,審核卻還在進行,順利通過后就會進入了浩浩蕩蕩的排號大軍。
在我的身邊,有著各種各樣租房的朋友。有的人喜歡每年都換一個區域,希望跟著房子了解這個城市。有的人選擇了花費高額租金去租住三層的別墅,希望在自己奮斗的時候,朋友、父母也能在場。而我在深圳租房的日子里,寫作成為最后一種寄居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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