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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丹青×巫鴻:我們親歷的記憶 | 新書沙龍回顧
陳丹青有段時間沒出新書了。這次,他帶來三本新書和一場精彩的談話。
這三本新書,是陳丹青對過往記憶的消化。
這些年,他經(jīng)歷了不少失去,十年來的悼念文章,集結(jié)成一本《除非我們親歷》;他也受托寫了不少藝術評論,跨越小說、戲劇、音樂、攝影,還有素人的繪畫,其中有對“真”的贊美,對“靈”的詫異和對“藝術家命運”的慨嘆,選擇其中一篇的題目,成了書名《目光與心事》;還有他所擅長的采訪、講演,談藝術、文學、閱讀、《局部》、木心及木心美術館......好的藝術是談不完的,駐足回望,他辯解:《為什么我不是讀書人》。
陳丹青曾經(jīng)說過:“我有三個‘天才男友’,頭一個就是巫鴻。”現(xiàn)在新書已經(jīng)與讀者們見面,陳丹青也再次和他的“天才男友”巫鴻聚在一起,圍繞新書,談了談他們曾經(jīng)親歷的記憶、共有的往昔,以及藝術和他們的關系。
01
蒯樂昊:陳老師《除非我們親歷》這本書寫了很多逝去的舊人舊事,他的意思是說,有些事除非我們親身經(jīng)歷,否則我們就不可能真的懂。很多讀者可能沒經(jīng)歷過書里的那個年代,我們今天可能也很難真的去理解那個時代,好在陳老師把這些東西寫下來了,起碼我們能親歷今天。我相信,我們今天聽到的、聊到的、感受到的,都可以變成一把鑰匙或者變成時間的蟲洞,讓我們?nèi)ダ斫庾蛱欤踔磷蛱斓淖蛱臁?/p>
我首先介紹一下這次的三本新書。
我先想說的是《為什么我不是讀書人》,這是陳老師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他從不以讀書人自居,但在我心中,幾乎沒有比陳老師讀書更多的人。他要說他不是讀書人,我簡直不知道誰是讀書人。這本書里收錄的是陳老師這幾年接受的采訪和一些講演,也包括這些年他畫畫外,做得最投入的兩件事,紀錄片《局部》和木心美術館。
第二本是《目光與心事》,這本書收錄了陳老師這些年的隨筆和評論,也包括陳老師應朋友之邀,寫的一些書序、評論,展覽的序言、評論等等。這本書讀下來,我覺得它不是簡單的應酬文章。大家對陳老師也比較了解,陳老師一般罵人罵得比較直率,但我也很少聽到他違心地夸人。
在他給朋友們寫序或評論時,我覺得讓我更感興趣或比較有收獲的是,陳老師有個特別大的本事或他玩了個特別大的花招,就是擅長指東打西。他借一個人或一件事,然后說別的。我特別喜歡看他寫這些“別的”,就是所謂的宕開之筆或者言外之意。
第三本書是最薄的一本,叫《除非我們親歷》,也是我們今天談話的主題。它雖然最薄,但在我心中,它是最厚重的一本,也是我最想隆重推薦的一本。這本書是陳老師寫的悼文,他在懷念逝去的故人。我覺得也是三本里最好哭的一本。
最初,讀到這些不是在書上,是在網(wǎng)上,而且是一段時間里密集地讀到。從去年冬天到今年春天,在手機上、網(wǎng)絡上,陸陸續(xù)續(xù)能讀到陳老師寫的悼文。我記得有段時間特別密集,幾乎是幾天一篇。這些文章確實讓我哭得一塌糊涂,這不是吹牛,我也不知道我在哭什么。其實陳老師寫的這些老先生,我一個都不認識,一個都沒見過,甚至有些我連名字都沒聽過,但我覺得我的悲傷是真誠的。
我覺得我在哭這些老先生時,好像也在哭自己,所以這本書我覺得大家可以用更多時間沉浸下來去體會。我一直沒敢問陳老師,當時幾天就能看到一篇,作為一個讀者都有點哭得招架不住了。你在書里也寫,悲傷是要休息的,那段時間你是怎么過來的?
陳丹青:我們現(xiàn)在歲數(shù)大了,不太容易哭了,偶爾看電影、電視劇忽然哭了,我覺得蠻好的,好像功能還在。我今天面子很大,我的“天才男友”在這兒,我們四十年前在哈佛混著,就是兩個留學生,很窮,到倉庫里去挑舊大衣,十塊錢、二十塊錢一件,真的是四十年前。我跟巫鴻的關系很有意思,就說書,當時他已經(jīng)是博士生,在研究人類學、漢代的墓葬這些。我完全不懂,當時他的歲數(shù)快要到四十歲,可我差不多直到過去三四年才讀到巫鴻的書,雖然我們是老哥們,但此前我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
二十多年前我回大陸開始出書,巫鴻就已經(jīng)讀到我的書。我當時很開心,我會寫書了,我送給他《紐約瑣記》,我們倆在書上面是這樣的關系。當然,去年他出了《豹跡》。因為巫鴻的書都是學術書,蠻難讀的,但是這本書很特殊,我們會分享同樣的過去,而且我也很少聽他說起,我看到早晨三四點、四五點都有過。
蒯樂昊:你哭了嗎?
陳丹青:沒有,但是會笑。巫鴻的幽默是很好玩的。記不清是幾個月前還是去年,巫鴻在國內(nèi)有個類似美術史和考古的講座,居然有幾十萬人看直播。一位朋友看了,他就跟巫鴻說,好多人在看你,你特別受歡迎。巫鴻說,是不是有點像陳丹青了?我當時聽了耳朵就紅了,所以今天我索性把他叫過來,他也很給面子。
你剛才想問我那段日子是怎么過來的,其實沒有那么嚴重,我不想浪漫化這個事情。一個人稍微有點歲數(shù)以后,經(jīng)常會聽說周圍有朋友、有親人就“走”了,其實是一種很“放在心里”的難過,不會到了沒法過日子的那種。我通常聽說有我就抽煙。抽煙以后開始想,然后就坐下來寫了。但第一次經(jīng)歷是木心死,木心死我沒有想到要寫悼亡文,我辦完所有事情回到北京,吃完晚飯,點了煙坐下來就開始寫。我相信,在寫的時候可能會,我不知道,這個要心理學家來分析,寫可能是一個好辦法。
蒯樂昊:寫是一種自我消化嗎?
陳丹青:我不知道什么叫自我消化。也許是吧,問題是寫的時候你會更難過,有些事情你寫了才會想起來。寫木心的時候我會哭的,因為我看著他死了,但是寫這些人的時候沒有。比方說,侯一民,我很愛他,但我十幾年不見他了,而且在很多問題上我完全不同意他,我跟他至少有十五年沒見過了,完全不聯(lián)系。但有一天你聽說他沒有了,往事就回來了。所以我說,除非我們親歷。我們經(jīng)常感覺,這個人我熟,但其實你不了解他,尤其他死了以后你未必了解他。
蒯樂昊:巫老師比陳老師要大幾歲,但在我心里你們是廣義的同齡人,你們經(jīng)歷的時代有很大的重合,認識的人也很重合。陳老師書里寫的很多舊人舊事也是巫老師的故舊,你看到這些文章時是什么樣的感覺?
巫鴻:我其實開始看,是丹青發(fā)給我。我在芝加哥,離北京和中國還是蠻遠的。所以那時看,能感受到的同時,其中的間隔也很巨大。你說的那段時間里,頻率特別高,我兩天就能接到一個,那些人我確實原來都認識,比如侯一民、詹建俊。
因為那段時間那么密集,雖然我在芝加哥,也造成了一種非常緊張的感覺。人死的頻率那么高,又認識,陳丹青寫的又有種特殊的感情。他這個作品不是說追悼文,更不像古代墓志銘,因為那些好像一個官方的蓋棺論定,說這個人怎么樣,那個人怎么樣。中國古代一直有這種東西,現(xiàn)在報紙上也有訃告。他的完全不一樣,我讀這些東西,又是讀這些人,又是讀他。
后來我總在想,怎么稱呼這些文章,追悼有點太正式了,追念接近一點,因為“念”有點回憶、想念、思念或者內(nèi)心交流的感覺,所以我覺得這批文章特別有一種英文里說的“empathy”共情的感覺。
“共情”這個詞非常好玩,寫東西或想東西時,能感覺到被書寫的那個人的感受,就叫共情。他這些文章里,寫有名的人,像侯一民,當過美院院長;“詹大”詹建俊,當過油畫協(xié)會主席,還寫名不見經(jīng)傳的人,比如一些畫得很好,但一直沒出名的人;畫小人書的,雖然很有名,但大家也不一定認識的人,人很復雜。
我最近又看了這些文章,小小一本書,我覺得有個東西把這些文章都連起來了,我就在想是什么給它連起來了。讀起這本書,雖然里面的人不一樣,經(jīng)歷也不一樣,但它非常順,好像有個主題似的。我就想什么是這個主題,當然死亡是一個主題,還有一個是共情,是他的感情和對方最好的那部分。這是在回憶他最好的那部分。有些人我也都知道,如果這個人還活著,我們不會這么說的。但這也不是為了讓誰高興或者諂媚,是很真誠的,死亡有時候好像會把一些東西過濾,不管他是大教授、院長,還是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畫家,都給拉到同一平面上來了。
我這兩天看這本書感覺好像記憶像一片烏云,因為都關于死亡,這十個人都被烏云給罩住了。但陰影又能放大一些東西,有時陰影里的東西是最微妙的,最接近人的真正感情,它不是陽光下的叫喊、憤怒。所以這些文章我覺得非常有人情、有感情、有思念,而且非常平等,我是非常喜歡的。而且我覺得這些文章在對待死亡上,可能開創(chuàng)了一種新的體例,不是刻意而為,要創(chuàng)造一個風格,而是很自然的。
我有這種感覺還有一個原因,可能是這些記憶很近,不是回想多少年前的事或什么,就在幾個月前,這些記憶還在邊上,還能感覺到它。有點像過去和現(xiàn)在之間的時態(tài)。我做過展覽,就叫“過去和現(xiàn)在之間”,就是“In beetween”。好像這些人都還能摸得著,這也讓人非常感動。
蒯樂昊:陳老師,你同意巫老師說的嗎?死亡讓你在記憶中有所篩選,過濾掉了不好的,留下了好的,你寫的過程中是這樣嗎?
陳丹青:我不知道,我只能告訴你,我寫這些文章其實有個遙遠的影響,就是魯迅。我小時候特別喜歡看魯迅寫他朋友死了。我十多年前寫過一篇文章叫《魯迅和死亡》,是他的孫子叫我去復旦做一個講演。我蠻小被死亡這件事情吸引的,同時我看到我很喜歡的這個老頭子經(jīng)常寫死亡,比如說,柔石被槍斃了、韋素園死了、劉和珍死了,其實我更喜歡看的是范愛農(nóng)死了,魯迅小時候紹興的朋友。我特別喜歡看他寫死亡的文章,但我當時還是個小孩,14到15歲之間。這影響到了我第一次寫死人,就是木心,我58歲、59歲這樣子,我忽然意識到我也會像魯迅當年一樣寫一個死去的人,也忽然更明白他了。
02
蒯樂昊:兩位老師最近都有跟記憶有關的寫作,巫鴻老師去年的《豹跡》,副標題是“與記憶有關”。我知道木心以前說他是絕對不寫回憶錄的,巫老師書里也寫道,說他在等待一個時刻,那個時刻他可以變成另一個人,用另一個人的眼光來看待自己,自我已經(jīng)徹底消散的時候才可以寫回憶錄。我不知道陳老師有寫回憶錄的打算嗎?
巫鴻:我覺得你寫的這些已經(jīng)有點像你自己的回憶錄了。你都在里頭,你寫每個人不是客觀的怎么樣,也不是一個記錄,都是你和他的事情,臉上的表情都記得特別清楚。不單是《除非我們親歷》,其他兩本書也有很多。我真的覺得你雖然不叫它回憶錄,但你都在里頭。我知道你有段時間沒有發(fā)表了,所以這三本書,我一看好像是這段時間的濃縮似的。這三本書里有訪談,又有你做的事情,還有死亡,加起來和你原來書不一樣。對我來說這就是這十一二年中間的你,是關于你自己的。
陳丹青:對,我覺得任何寫關于別人的文章,包括寫評論、包括寫死者,其實都在把你自己說出來,你不是在寫那個人,你自個出來了。
巫鴻:不是所有人都這樣,就你是這樣的。
陳丹青:可是我讀某人寫某人的評論,我讀出的是他的嘴臉、他的心腸,我沒有讀出他寫的那個人,我覺得是這樣的。
蒯樂昊:我覺得不完全只是陳老師這樣,我讀巫老師的書,你寫你和你媽,我也讀到一個小小的小男孩。
巫鴻:是,這點我們倆比較像。我寫這些東西還是把自己放進去了,說“真誠”這個詞有點太簡化了。沒人逼我寫這些,也不是為了賺錢,而是自己的內(nèi)在愿意寫,這就不一樣了。但同時我又覺得記憶是值得懷疑的,因為我比較反對說這是記憶,這就是真實,大家就可以用,歷史就是如此,我對這個完全懷疑。
你每次的記憶都不一樣。我也做當代藝術,訪問了很多當代藝術家,有時一而再再而三地訪問,他們每次講的同一個故事都不一樣,所以你是信哪個?并不是要說哪個是真的,哪個就是假的,是當時那個時刻的真。沒有一個完全真實或完全虛假的記憶,都是那個當下的,我是這么看的,我自己也一樣。
蒯樂昊:關于記憶的不可靠,我特別想跟大家分享巫老師《豹跡》里的一個故事,我記得標題叫《基督的血和瑪利亞的淚》,里面提出了一些比較有意思的跟藝術有關的觀念,比如說,微觀看、小時間。但我?guī)缀醢阉斠粋€玄幻故事來讀,巫老師寫了一個記憶的不可靠的事情。
他記得某個教授在某個學校的講座中提出了“小時間”這個概念,這個概念啟發(fā)了他,他據(jù)此做了大量的研究,形成了自己的一套文章。很多年過去,他見到這個當年啟發(fā)他的教授時,這個教授說他確實提出了這個概念,但從未去過那個校園做過那場講座。這個故事聽起來像一個鬼故事,但恰恰提示我們,記憶是非常不可靠的。我想,巫老師作為一個藝術史家,應該有很多這樣的例子可以分享,記憶跟創(chuàng)作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關系?包括你們記憶性的寫作里到底有一種什么樣的機制?
巫鴻:有一些藝術家完全靠他的記憶創(chuàng)作。基弗就是這種,他的記憶變成他不斷使用、不斷創(chuàng)造的靈感來源。就像在大海里游泳,不知道海里是新的水、舊的水,反正老往里灌,一個記憶能畫一輩子,這肯定不是原來的那個記憶。
我覺得有些藝術家,經(jīng)歷過悲痛或慘烈的事,那東西對他影響太大了,他就老讓它鮮活,藝術也不斷讓它鮮活,不是一下用就完了。所以我現(xiàn)在覺得我寫與記憶有關的書,倒把我給放開了,我可以無限寫下去,有時從這面寫,有時從那面寫,深一點淺一點都可以寫,不一定一本書叫回憶錄就完了。
蒯樂昊:大家都知道陳老師這幾年一直在畫寫生,不管是寫生模特還是寫生景物,你眼前其實是要有一個參照物的,你很少根據(jù)記憶來畫畫是嗎?你更相信你眼睛看到的東西?
陳丹青:對我們干活的人來說,不會說我用記憶畫畫,而是我用圖片畫畫。我在早期畫革命創(chuàng)作時靠圖片非常多,到美國去以后靠圖片也非常多。然后對著一張圖片,影像,我就會畫煩掉,我就希望畫真的人。但現(xiàn)在我又開始畫圖片了,我又厭倦我畫的書、畫的模特了。
蒯樂昊:你是對真實的東西有一種迷戀嗎?因為我記得你以前跟我聊過,你說你就寫不了小說,你就是要寫真人真事。
陳丹青:對,這里牽扯到想象力和觀察、真實經(jīng)驗和偽經(jīng)驗。有些人特別會編故事,我不會編,我會說出那個故事,而且是我親歷、看見的故事,但我不會編故事。
蒯樂昊:但是你親歷的故事里,你也會把它做戲劇化的加工。
陳丹青:沒有,我認為我非常寫實。我也同意記憶是不可靠的。我舉一個我的例子,不知道在座有沒有人看過《文學回憶錄》,我有個后記,我說我們第一天聚會,宣布我們要有這個課,木心穿的全套西裝,在我記憶中一直是這樣,結(jié)果老朋友把那一天的照片發(fā)給我,正好相反,我全套西裝,而且還戴領帶,我是個幾乎不喜歡戴領帶的人,結(jié)果是我穿的西裝,木心穿的便裝,有非常大的一個錯位。
巫鴻:這太有意思了,你怎么把自己投射到木心身上去了。
陳丹青:投射是一個理論的說法,而且是對的,是第三個人說。但對我來說,我仍然在試圖找到最可靠的真實經(jīng)驗。比方說,我追悼這些死去的人,其實每個人沒有寫太多他的事情,但我目前確信那是真的,除非有另外一個人站出來說,No,當時侯一民沒有說這句話。比方說,我第一篇是寫高倉健,其實我一共只見過他兩次,所以我可以回憶的東西不多,可以喪失的記憶也不多。對經(jīng)驗,我一定要能夠核對,能夠確信,我才會把它表達出來,但你可以說那個也許不可靠。
蒯樂昊:我奇怪你連別人穿了什么,說了什么話,甚至當天的氣氛都能還原出來,記憶力有這么好嗎?
陳丹青:我現(xiàn)在記性一塌糊涂,留微信一定要那個人告訴我你是誰,不然我轉(zhuǎn)頭就會忘記他是誰。但對以前的事情就跟老人一樣,全都記得清清楚楚。這當然就有問題,我所說的“真實經(jīng)驗”一定是你用文字表達出來以后,這里面有個“中介”是文字,文字會讓這件事情失真,所以我在任何文字上看到的真實,其實是在看他有沒有做到真實的表達,有時候文字會把一件真的事情說假掉,會有這樣的情況。
巫鴻:回到一點,剛才你說你見到高倉健兩次,但你把回憶他的文章放到第一篇,這本書的第一篇就是高倉健。我不知道諸位知道不知道,這位日本影星當時在國內(nèi)影響非常大,80年代有個電影叫《追捕》,他在其中是一個很木訥的大俠形象。
你見過他兩次,然后給他這么大的一個位置,而且在別的回憶錄里還談到他。我就想,記憶的選擇性太厲害了,兩次見面對他的每一個姿態(tài)、表情,穿著什么風衣或什么墨鏡都能記得那么清楚。但你每天肯定和有些人有更多的接觸,可能見過一千次,一萬次,并沒有給你留下記憶。
所以我覺得記憶不像一個監(jiān)控機似的能都給監(jiān)控下來,而是從一開始就有特別強的選擇性,這個選擇性后來會激發(fā)你不斷地設想,不斷的想象、再想象,最后成文。
我也是一樣。我和木心接觸過不止兩次,但也并不是太多,比我生活中接觸的很多人少太多了,但是小小的《豹跡》里居然有兩篇和他有關,后來別人問我說為什么,好像我是故意的,其實不是故意的。就是很自然,覺得記憶珍貴,而且寫出來有意思,別人可以看,就是這么簡單。說明記憶的選擇也不是由自己規(guī)定,被記憶的對象他自己的儲存好像是一個放射物。因為記憶大概都是雙方的,你去記憶,那個人也讓你記憶。
蒯樂昊:我剛才問陳老師關于寫生的話題,我想再問巫老師,因為我覺得在中國水墨畫傳統(tǒng)里,好像古人很早就學會用記憶來作畫。陳老師這次書里也寫道弘仁的《黃山圖冊》,很少有人像他那樣實地寫生,大部分人都是看完回去畫,他回去畫的記憶不完全是真山真水的記憶,也有他看過的所有好畫、所有現(xiàn)有文化里的記憶。好像中國古人很早就掌握了一套用記憶來創(chuàng)作的范式,混合了不同種類的記憶,有真實記憶和文化記憶,還有經(jīng)驗。這個能給我們展開講講嗎?
巫鴻:我覺得你說得完全對,我先支持一下,然后再豐富一下。首先支持一下,至少從宋朝,中國人就說得清清楚楚。北宋有一個最棒的畫家叫郭熙,他不但畫得好,現(xiàn)在還有真跡,叫《早春圖》。而且他和他兒子還寫了一篇文章《林泉高致》說怎么畫。很難那么早的時候,有這么重要的畫家自己寫了這樣的東西。這對理解這個人特別重要。文稿里敘述了畫山水畫的理想,就是什么樣是一種理想的畫家。他描述得特別豐富,特別好。
比如說,畫山,你得又畫正面,又畫側(cè)面,又畫反面,最后變成一個,這個山又要畫春天,又要畫夏天,又要畫冬天,最后都融匯一個。這就是你說的記憶,不能一下四季都看到,也不可能一下四個面都看到。他還說山要畫步步行,就是你往那兒走,你的視覺在變化,你就把這些都記住,然后最后融合成一個山。他還用一句話說,哪個畫家不會為這種理想而振奮呢。在那么早就說出這種東西,所以這是一個藝術的理想,就建立在視覺記憶之上。
陳老師在《目光與心事》里說了很多看,比如說,劉曉東狠狠地看。看不是光看,看完了會變成記憶,這是一方面。我再補充一下,其實我們總把記憶畫和實景畫分開,在中國不是這樣的,中國到后來即使是實景,還是畫記憶。比如說,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都是實景,你看了也很真實,但它的真實是一種比較抽象、比較有綜合性的真實。他在那兒待了好多年,東西都浸入他的腦子了,記憶都進入他的經(jīng)驗了,一氣呵成就出來了。所以弘仁大概也是這樣,記憶不是像我們現(xiàn)在那么科學說,這是憑記憶,那個靠觀察。
03
蒯樂昊:巫老師剛才提了一個新話題,關于觀看,這也是我特別想說的。我這幾年讀兩位老師的作品,比如看陳老師的《局部》。我覺得我其實是學會了觀看,他不是具體地指點你某一個名畫,他是教你怎么去看。包括巫老師很多藝術史的論著,好像總是在找一種重新觀看的視角,有時一種位置,有時是某個物件,他總是在提示你觀看的其他方式、其他可能性。所以我想請教一下陳老師關于觀看的問題,作為一個畫畫的人,你什么時候覺得自己終于學會了觀看。
陳丹青:其實每個人都在觀看,我喜歡看著人說話,一切要讓我看清楚,我才踏實,這是長久形成的習慣。魯迅說過“人生識字糊涂始”,這是一句老話,人有了知識以后,觀看就開始糟糕了。因為你的腦子開始有命令在支配觀看。所以柯羅才會說“我明天祈禱像嬰兒那樣觀看”,我很注意小孩子的眼睛,他在看的時候根本不知道你是誰,最動人的是他眼睛里的不明白。畫家最好的目光就是他在看,他不太明白,但他全都看見了,喜歡得不得了,他要把它表達出來。我經(jīng)常會變換題材,比方說,我畫冊看多了,我就知道我不可能再純真了,我得換一換,我看別的東西去畫,我是用這個辦法來解決的。
蒯樂昊:這也是你做《局部》想要解決的問題嗎?其實很多人到美術館可能也是不會看的。
陳丹青:沒有,做《局部》倒不是這樣,我沒有很有意識地想到這些。第一,我是被迫做的,就像我這些書全都是別人叫我寫的文章,除了悼念文。叫我做《局部》,我就答應了,其實我想了很久不知道說什么,好不容易想到《千里江山圖》,那下一集講什么?我又想了很久。
我做《局部》一開始并沒有一個意圖,說我想讓大家知道很多藝術品,然后怎么去看它,沒有。我做事情都是做起來才知道,慢慢找到一個辦法。我說它是一個語言節(jié)目,所以我既不是在普及美術,也不是教大家觀看,而是真的想做一個節(jié)目出來“騙”大家,好像給騙上了,因為用不著我騙,這里面的那些畫都很有意思。
再有我喜歡講次要的作品,我不要去講美術史那些太有名的畫,反而和觀看不是特別有關系,你也許可以總結(jié)出來說我看了這個節(jié)目我知道怎么去看了,也許有,但這不是我原始的意圖。
蒯樂昊:我的體感好像跟隨你在旅行,你在藝術史上指指點點說看那兒,指的要看的地方往往是我們以前沒有看到的、會錯過的地方。
陳丹青:就是次要的作品、被忽略的作品。
蒯樂昊:巫老師,作為藝術史家,怎么評價《局部》?
巫鴻:我不評價,藝術史家是不評價的,那是批評家的事。但是我可能不同意你說的,你確實是在教人怎么看,你說得很有意思、很到位,大家就不由自主地跟著你去看,不管有名的、沒名的。我覺得這個不一定是教,你在看的時候,看你節(jié)目的觀眾跟著你能學會兩樣東西,一個是看什么,一個是看多久。沒有經(jīng)過訓練的人,你給他一張畫,他不知道看什么,幾秒鐘就沒的可看了。這兩點是沒經(jīng)過美術史訓練的人經(jīng)常會面對的。你起到這樣的作用,雖然不一定教他們,但你重視時間的長度和看的東西,告訴大家哪些細節(jié)是有意思的,這是非常重要的。
我覺得我教書這么多年在最基本的層面也是做這個事,比如我在哈佛大學和芝加哥大學教課,最開始就他們說這個課不是讓你們背多少畫家的名字,也不是說要知道中國的繪畫史,因為這些孩子有的是做科學的,有的是學法律的、學工程的,記這些對他們沒用。這里有一個“視盲”的概念。我們知道文盲,你看得見字,但念不出來,也不知道意思。“視盲”則是,面對一個畫、一個建筑,世界上各式各樣的東西,你都能看見,但你不會形容,也不知道它有什么意思,這些東西對你的存在沒什么太大意義,你也不會用它,你不會把它作為材料、素材、證據(jù)。
所以我教書的第一步,就是給你轉(zhuǎn)變一下,不要百分之百的視盲。一般第一堂課我會在桌子上擺一個蘋果、瓶子什么的,給你無限的時間來形容它,一般大概十幾秒鐘就沒得可寫了,說瓶子是圓的、玻璃的就完了。然后我說,你上我這堂課,十周左右,至少我能保證你能寫上三四十秒,可以把它和工業(yè)制造、當時時代的設計連一連,你就不完全是視盲了。
陳老師做的事不像美術史還有一套說法,但我覺得也是把人代入視覺世界的,而且有一套邏輯的。所以我覺得非常棒,尤其由一個藝術家來做更少,因為一般這種事是藝術史家來做的,但藝術家是靠眼睛、敏感性,藝術史家往往靠知識或歷史,不太一樣。我覺得藝術家的角色有時候可能更讓人信服,不一定是你的意思,從我的角度是這樣想的。
陳丹青:這樣我也能同意。我其實是在告訴大家,我怎么看梵高這張畫,你覺得大家也學著這么看了,但這里面是危險的。如果有另一個“陳丹青”在講,我會不同意他的,我沒那么容易跟一個人走,我很容易受影響,但我也很容易懷疑他。我要喜歡《局部》的人別相信我講的話,我一直說不要相信我,也別相信所有人講的話,你得相信你自己的感覺,問題是你有沒有自己的感覺。
蒯樂昊:你最初到國外時,看到這些名作的真跡時,你是帶著一雙所謂孩子的眼睛嗎?
陳丹青:不是,一個人不太可能有嬰兒的眼睛。我有一個經(jīng)驗蠻不好的,其實我是去核對。比方說,我早就看過倫勃朗的畫冊,但我看到原作和畫冊上完全不一樣,怎么是這樣的。我要核對很多人,這是一部分。還有一部分我不知道是不是嬰兒的眼睛,但至少是一個沒開過眼界的人,忽然看到當代藝術、現(xiàn)代藝術,當然,遠不止藝術,還有很多東西,我就看傻掉了。
蒯樂昊:其實兩位老師身上有很多共通之處,大家可以嘗試把他們的作品放到一塊去讀。我來分享一個經(jīng)驗,我看了陳老師的《線條的盛宴》,是關于山西北朝時期一些壁畫的紀錄片,正好我同時在讀巫老師的《黃泉下的美術》,我覺得它們是一種互為經(jīng)緯。陳老師給了我一些視覺上的指點,應該怎么看墓葬里的壁畫,怎么去看里面的每個人物。巫老師又給了我另一種眼光,《黃泉下的美術》告訴你墓室為什么是這個樣子,這背后有古人什么樣的生死觀。不知道巫老師的書對陳老師是不是也有啟發(fā),是不是有靈感從里面來?
陳丹青:我不知道有多少人看過《線條的盛宴》,就是我講墳墓底下的畫,在三季《局部》后面。這是我最長的兩集《局部》,將近兩個小時。下半部分我設了一個命題,說這幫工匠畫的這么好,怎么舍得剛畫好這個墓就封掉了,根本沒人可以看見,永遠不會被人看見。現(xiàn)代人一畫好畫第一件事就是想辦展覽,辦不了展覽也要發(fā)到手機上給人看,所以我們已經(jīng)不能理解公元6世紀的藝術家,包括希臘、羅馬的。這些墓室壁畫的作者注定了畫的畫,就是不會給人看見的。我給出了自己一大套解釋、想象、發(fā)揮,弄得很煽情,雖然我知道這里面三分是錯的。
我最生氣的是,這兩集已經(jīng)全部播出了,因為哪個網(wǎng)站都不要,所以我們沒辦法,在線下放映,一個城市一個城市跑。一輪放完,我看到了巫鴻的《黃泉下的美術》,我看了氣死了,為什么不讓我早點看到,他對這個問題已經(jīng)做了大規(guī)模的考古學、人類學研究。很多方面已經(jīng)做出非常充分的解釋,讓你知道這就是墓葬。我告訴他,我說我做了這么兩集,我給你看看,我要是早看到他這本書,我至少會換個說法。
結(jié)果他說了一個很好的意思,他說,你要想這個墓關掉以后,墓主旁邊環(huán)繞著壁畫,就像門關上,在里面放電影給他看。當然,他說的還不止這些,我忽然從一個更高的意義上明白了。我們?nèi)且约憾热耍矛F(xiàn)代人在度古代人,古代人真的就是畫給死者看的,怎么可以給人看,就是不要給人看。
巫鴻:其實我覺得他有點對自己太苛刻了,你還有很多別的內(nèi)容,和這個關系不大,所以還是成立的。比如水泉梁墓,很多人都說畫得比較稚拙,不像別的墓畫的技術上更完滿一點。但陳老師從畫家的視角,或者從他的觀念來看覺得這是最好的。北朝是很不得了的時刻,創(chuàng)造了大幅大幅的壁畫,而且我們知道大墓有若干個。所以他提出了一種看法,這完全是成立的,不受你那個靈魂的說法的影響。
我覺得靈魂這事對我也是一個學習過程,這個理論原來也沒有,也不是我從哪學來的,但和我做當代藝術很有關系。這個觀念不是說當代藝術才有,而是古代很多東西都是觀念性的東西。
比如,一個墓葬中沒有觀者,這也是一個絕對的觀念的東西,就是不需要讓人來看。是在思想的儀式上完成這個作品,想象一個場域。剛才陳老師說了,想象一個空的電影院,沒有人,但電影在放。這個感覺沒人能形容,因為我們都在場外,這超出我們的語匯。這時就進入了一種精神上或宗教上的東西了。這玩意我覺得挺有意思,現(xiàn)在大家都談古代、當代、現(xiàn)代,這些都是人為設的一個坎,真正達到一個比較高的層次就都拉平了。
04
蒯樂昊:兩位老師身上真的有很多共性,比如他們都是藝術出身,但都非常擅長寫作,很有天分,讓我這種專職寫作的人都感到妒忌的天分。我很想問問兩位在文學上的師承。先問陳老師,你文學上的訓練或者是這種興趣是怎么開始的?你覺得木心對你的寫作有影響嗎?
陳丹青:木心對我寫作的影響就是他看到我給他寫信,他說你很會寫信,他給我們上課的時候,就問你們寫不寫日記,我們有幾個人說寫,他說凡是會寫信的人、會寫日記的人就會寫作,意思是說你去寫就是了,所以這對我是個鼓勵。我以前不寫作的,我的第一次寫作快四十歲了,我從來沒想到我以后會寫作。你說師承,我總是會說魯迅和托爾斯泰,我在十幾歲的時候讀他們的書,這個記憶會跟你一輩子。反而我不受木心的影響,他是唯美主義。那么多字我都不認識,我怎么受他影響?魯迅的影響會。
蒯樂昊:但我覺得你寫作語言的細節(jié)很像木心,你會用一些特別古雅的字,類似翼翼兢兢這樣的詞。
陳丹青:翼翼兢兢這個詞是我受木心的影響,我只有這個詞受他影響。有一次《華僑日報》要登我們幾個人的展覽,他要替我寫一個簡單的介紹,他盤腿坐著,寫了五分鐘就寫好了,大概幾十個字,他說我的畫翼翼矜矜。我一看,牛逼。我說這是什么意思?他說小心翼翼又很矜持。我那時候畫畫是有點很當心,想學巴洛克,然后我知道世界上還有這個詞。如果你看到我文章里有文言這些,其實我是受魯迅的影響。
蒯樂昊:木心的文學課對你沒有影響嗎?
陳丹青:不能說沒影響。還有一個,我真正受到木心影響的是怎么改文章。他經(jīng)常給我看,你看,這一行我改過了,這個字我改過了,我才知道世界上還有這樣的事情,這對我現(xiàn)在作用很大,我的文章寫完都要放一放,照他的說法就“冷處理”,然后過了一段時間,我發(fā)現(xiàn)到處都可以改。
蒯樂昊:這其實是一種煉字的方法。
陳丹青:還不是煉字,其實就是分寸,這方面我相信木心給我很多影響。
蒯樂昊:巫老師你的文學上有師承嗎?我其實特別想知道,你到海外有專門的所謂學術寫作的訓練嗎?
巫鴻:我的情況不太一樣,我歲數(shù)大一些,小時候接觸了很多東西,其實我挺喜歡寫作的。中學時我特別想當一個藝術家,一開始想當畫家,后來想當?shù)袼芗遥驗槲蚁矚g運動,雕塑好像比較有勁似的。但當時只有美術史招生,所以就進了這個。但我一直喜歡寫作,嘗試過寫詩、小說,還有兒童通俗讀物。不管怎么樣,回到你的問題上,我覺得寫作上對我最有影響的,是一個“追回”的概念。我到美國后開始上學、教書,大概二十年基本沒用中文寫東西。所以二十年后因為種種原因回頭來寫中文,有點重新學中文的感覺。我自己跟自己學中文,得把自己原來的儲存再調(diào)動起來。但又不是一個人了,不是同一個腦子和同一個手。
我覺得最大的感觸是這二十年寫英文,要求很多事都非常精確。中文可以不要主語,也可以沒有時態(tài),也可以不區(qū)分性別,口語里你也不知道是男他、女他什么的。英文都得有,不單是英文,很多西方的語言,語法的邏輯性都非常嚴格。所以這二十年不單學了外語,思想邏輯什么的都在變化。再回到中文,就回不去那種可以完全放松的狀態(tài)了。一開始很不舒服,如果你把英文的東西加到中文里,好像很精確,但也沒味。我再回到中文寫作時,花了蠻大勁。
怎么辦呢?也是剛才說到木心的“改”。我改中文要比改英文多得多,特別是我現(xiàn)在的中文寫作也比較雜,包括《豹跡》還有別的,每個都要改好多詞,有時說得太確鑿,就要把它弄虛一點,有時說得不清楚,就要再調(diào)整,找到一個自己的聲音。有些和我比較熟的人,覺得我中文的風格,也不算臺灣腔,也不算民國腔調(diào),也不太像國內(nèi)寫小說的,我估計就是循環(huán)了一圈,把中文又找回來再重新自己學習的結(jié)果。也不能說是好、不好,反正就是這么回事。
蒯樂昊:你覺得和學術性寫作相比,《豹跡》會有種更自由的感覺嗎?
巫鴻:其實更不自由,學術對我非常自由。寫《豹跡》是一種假裝的自由。我希望每個句子都非常精煉,但里面有很多在記憶基礎上構造出來的幻想成分。記憶都變成素材,你再把它拼接成一個很精煉的東西,其實我覺得構造的成分更強。學術有推理、有證據(jù),相對而言更直截了當。
蒯樂昊:我發(fā)現(xiàn)陳老師身上有很多悖論,我經(jīng)常在他的文章里讀到一種懷舊的東西,包括他自己的個人趣味,他剛才說到的語言風格,好像總是在試圖接續(xù)一個更古老的傳統(tǒng),包括寫到一些舊人的時候,他經(jīng)常會說這樣的人以后再也不會有了,好像默認很多美德都是過去的人才有的,比如高貴、沉默、克制、仗義。但另一方面,我又覺得他對年輕人特別感興趣。他身邊總圍繞著年輕人,他對年輕人特別寬容他一旦發(fā)現(xiàn)年輕人身上有一點閃光點,他就會拼命地表揚你,提攜你。我想問問陳老師,你覺得今天的年輕人他們有可能再去再現(xiàn)過去的那些傳統(tǒng)嗎?或者我在私下里,就會這樣問,陳老師,你覺得我們今天的年輕人還有指望嗎?
陳丹青:當然有指望,我太羨慕了。我交到很多非常好的年輕朋友,有90后,也有00后。首先他們真的是在該讀的書、該拿到訊息的時候都拿到了,如果遇到一個非常聰明的人,跟他交談我會有點認慫。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他們會告訴我。還有現(xiàn)在青年的一個特質(zhì),是我又羨慕又不同意的,現(xiàn)在青年人看問題,尤其是看自己的人生道路,做一件事情得失利弊看得太清楚。這至少是我沒有的,我們那代人都蠻糊涂的。
現(xiàn)在年輕人做一件小事情,都非常清楚要付出多少,回報是多少,或者吃虧在哪。這是我非常陌生的一種狀態(tài),我青年時代身邊幾乎沒有這樣的人,因為那是一個太簡單的時代。但另一面是羨慕,這個你不太能理解。我現(xiàn)在一下子舉不出例子,我很羨慕他們那種純,不像我們那會兒那么傻。
巫鴻:我覺得年輕人這個詞對我也太廣。我感覺在中國和美國一個很大的區(qū)別是美國不談年輕,年輕、年老很難進入每天的話題。比如說,坐在一塊有的可能很年輕,有的可能很老,但這個問題不太進入整個氛圍,不太主宰大家看問題的方式。回國以后總能碰到這個問題,好像還沒等你坐住,馬上把你放在一個爺爺輩、爸爸輩或者叔叔輩。
包括這些00后、90后、80后,我自己對這個東西很不舒服,因為我歲數(shù)太大了,所以放到哪兒都好像供起來一樣,特別沒意思。我倒寧愿我也不叫你年輕人,你也不要叫我老年人,大家就一塊談談、玩,看看展覽或者什么,我覺得那樣的狀態(tài)最好。把每個人都放到一個位置,然后去規(guī)定你該怎么想或者不該怎么想,這東西實在是沒多大的益處。
蒯樂昊:我在陳老師新書里看到一個很有意思的說法,你說每過幾十年藝術史會自動追認一批被忽視的、被低估的藝術家。
陳丹青:這個是杜尚說的話。
蒯樂昊:對,你寫到這個意思,我就在想,為什么今天的年輕人這么著急要當場看到結(jié)果,會不會是信息時代對人的侵占?如果今天的時代,一個年輕人不冒出來,他就可能被信息的洪流蓋住,沒機會冒出來了,藝術史也不會追認他。對一個創(chuàng)作者來說,如果你在當世不能被看見,你死后可能也不會被看見,因為巨大的信息洪流已經(jīng)把你淹沒了,是不是這個造成了所有人的著急?
陳丹青:不完全是。這個好像還不太能對應我剛才說到的年輕人的焦慮。巫鴻長期待在國外的學術圈,我覺得我回來后又變成這個空間里的人。我會掉進一個權力和階層的話語。這么強調(diào)年齡、輩分,其實還是一個權力社會。我剛才說年輕人把事情看得這么清楚,就是因為他們太小就知道他的層級在哪里,他要面對的能支配他命運的人在什么層級,他跟這個層級的關系是什么,他太清楚了。
巫鴻:不光是中國,在美國也是,緊張感、壓力感是不斷在增加。在世界范圍內(nèi)都在增加,而在不同年齡階段都在增加。年輕的教授他拿到博士了還緊張,成為助理教授還緊張。總有前頭,而且總是需要被別人承認、被別人審視。你的自我的價值不是由你自己完全完成,一定得別人來說,別人給你個博士,這都不是自己的。現(xiàn)在大家好像總是一邊在努力、很掙扎地做很有意思的事情,但同時又在不斷被別人去審查、去評價,所以這種緊張感可能會跟隨你一輩子,這個是世界性的癥狀。
原標題:《陳丹青×巫鴻:我們親歷的記憶 | 新書沙龍回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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