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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居易的租房歲月 | 于賡哲
我喜歡從歷史的宏大敘事之下抽出身來,去看一看古人的生活細節。自古以來,油鹽醬醋才是絕大多數人生活的主旋律,即便是歷史名人,也有過年輕,也有過奮斗,也有過攀登,但是一樣的生活碎屑,往往塑造出不同的人生下半場,這可能就是性格、胸懷、能力、抱負、智力、情商所決定的吧。
今天我想提到的人是白居易,提到的詩是他的《早朝賀雪寄陳山人》。一個職場新丁的抱怨,這似乎是貫穿古今的每個職場人都有過的窘迫。一首為我們而作的詩:
長安盈尺雪,早朝賀君喜。
將赴銀臺門,始出新昌里。
上堤馬蹄滑,中路蠟燭死。
十里向北行,寒風吹破耳。
待漏五門外,候對三殿里。
須鬢凍生冰,衣裳冷如水。
忽思仙游谷,暗謝陳居士。
暖覆褐裘眠,日高應未起。
與今天一樣,唐代在首都買房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這也是白居易入仕后最苦惱的事情之一。最初白居易連一間陋室也買不起。這個情況持續了不短的時間。在詩文中他曾以落魄者的口吻,流露出只要能夠買房,不問地段,不問環境的情緒,《卜居》:“游宦京都二十春,貧中無處可安貧。嘗羨蝸牛猶有舍,不如碩鼠解藏身。且求容立錐頭地,免似漂流木偶人。但道吾廬心便足,敢辭湫隘與囂塵?”京城為官這么久,我還不如一只蝸牛,即便是地勢低洼潮濕、喧囂繁雜的房屋,只要它是我的屋,我也就知足了。
白居易和空海,《妖貓傳》劇照
和今天初入職場的上班族一樣,白居易曾經是個租房族,他與元稹、周諒等人合租在比較僻靜的永崇坊華陽觀。元和二年(807)的11月,白居易成為翰林學士,不久,在家里的安排下娶了楊汝士的妹妹,成親后自然不能再和兄弟們住一起,于是租了位于新昌坊的房屋,和現在的單身結婚后搬出集體宿舍獨自租房是一樣的。
新昌坊位于唐長安城外郭城最東邊。白居易騎馬從新昌坊家中出發,要走十里以上才能到達大明宮右銀臺門,去他供職的翰林院上班(如圖):
唐代除了個別高官坐車,大多數官員上下班騎馬。因此并不舒服。再加上早朝凌晨就要舉行,所以每次都要早起。當時顯貴們為了上班方便,多在太極宮、大明宮附近買房,而白居易顯然無能力做到,所以就格外辛苦,通勤時間很長,《初授贊善大夫早朝,寄李二十助教》:“遠坊早起常侵鼓,瘦馬行遲苦費鞭。”
時值寒冬,白居易在漫天飛雪中騎馬打著燈籠艱難前行,馬蹄打滑,風雪太大燈籠里的蠟燭熄滅。這些都還不是最大的困難,撲面而來的凜冽寒風才是對身心的巨大考驗。雪打濕了衣衫,落在須發上凍成冰,“十里向北行,寒風吹破耳……須鬢凍生冰,衣裳冷如水。”此刻的白居易無比羨慕盩厔仙游谷的陳居士,可以在暖和的被窩里,睡到日上三竿也不用起:“忽思仙游谷,暗謝陳居士。暖覆褐裘眠,日高應未起。”現在的上班族往往在周一羨慕家里的寵物貓,和這個是一個道理。
[宋]佚名 《雪山行騎圖》,故宮博物院藏
早期的貧窮,可能會導致掌握權力之后的報復性腐敗,也可能帶來對民間疾苦的關懷,慶幸的是,白居易屬于后一種。他的晚年十分幸福,不僅高壽,而且享有盛名,生活十分優渥,在洛陽履道坊購買了“有堂有亭,有橋有船,有書有酒,有歌有弦”(《池上篇》)的占地十七畝的大宅院,這好像與我們傳統價值觀中的“憂國憂民”不一致,在我們的觀念中,憂國憂民就應該一生清貧,而白居易顯然不是如此。但是,《新唐書》卻給了白居易極高的評價:“觀居易始以直道奮,在天子前爭安危,冀以立功,雖中被斥,晚益不衰。當宗閔時,權勢震赫,終不附離為進取計,完節自高。而稹中道徼險得宰相,名望漼然。嗚呼,居易其賢哉!”
他早年窮困,未敢忘憂國,晚年得意,也是聲名鵲起后社會的回報,而不是貪污受賄所得,他也曾心焦,被貶赴任江州司馬時候路過鄂州,當地官員在黃鶴樓宴請他,他在《盧侍御與崔評事為予于黃鶴樓置宴,宴罷同望》體現出難以忘懷的憂愁:“江邊黃鶴古時樓,勞置華筵待我游。楚思渺茫云水冷, 商聲清脆管弦秋。白花浪濺頭陀寺,紅葉林籠鸚鵡洲。總是平生未行處,醉來堪賞醒堪愁。”但心焦后卻不忘奮發。
他一生至少四度官場沉浮,又曾遭遇《賞花》《新井》的無妄之災,但是一直敢于直言,武元衡被刺后上疏要求徹查兇手,以雪國恥,結果遭政敵反感而構陷;又敬佩敢于直言的魏征,建議唐憲宗收贖魏征舊宅,賜其子孫;又勸告皇帝切忌窮兵黷武。
白居易畫像
不朋黨,不阿諛。地方上為官,又是一個實干家,忠州、杭州、蘇州均留下了他的印記,到現在,杭州人民還把與他無關的白沙堤命名為白堤,紀念這個力排眾議疏浚西湖的老市長;蘇州的山塘街更是與白居易任刺史時開鑿的七里山塘河直接相關;晚年賦閑在家,73歲的他出資開挖龍門阻礙舟行的石灘,作詩《開龍門八節石灘詩二首并序》留念,即便是文字,也是“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琵琶行》《賣炭翁》《杜陵叟》《新豐折臂翁》《新制綾襖成感而有詠》……一長串的名單體現出“為民敢言”,即便是浪漫的《長恨歌》,又何嘗不是一首諷喻之作?
他在貧窮中沒有頹廢,在富裕中也沒有淪喪。他的早年生活,是我的青年生活寫照,他的為官生涯,是我的精神標桿,比起享譽文壇的晚年白居易,我更喜歡寫下《早朝賀雪寄陳山人》時候的白居易,因為我們都有“那時候”,但是,從那時候出發,走向哪里,則是我們需要用一生回答的問題。
原標題:《白居易的租房歲月 | 于賡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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