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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讀|這是屬于蟋蟀的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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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去女同事家,來應門的是她先生,手里拿著一根一頭開了“花”的草芯。我心念一閃脫口問:“這是斗蟋蟀的草芯嗎?”
這位先生“喲嚯”地驚奇一嘆,“你怎么知道?”
我自豪地笑笑:“從小就知道啊,我是在上海的‘蟋蟀國’里長大的。”
現在的七寶鎮,是上海閔行區的商業中心。三四十年前,這里是阡陌縱橫的江南水鄉,下屬的行政村自然村,是蔬菜生產基地,是上海人的“菜籃子”。七寶在滬上民間更有名的,是蔬菜地里以“兇、狠、敢(斗)”聞名的蟋蟀。每年夏天,眾多蟲友,都會攜帶各種用具,諸如手電筒、細網兜、竹筒、小型“草爬子”、十字刀金屬鑷子等,結伴到七寶來捉蟋蟀。
記得我五六歲的一個夏天傍晚,我爸下班后,帶著幾位年輕同事回家。他們是來“捉蟲”的。蟲,就是蟋蟀。爸爸年輕時種菜種稻,后來到市里上班,我家房子毗鄰七寶菜地,也算住在“蟋蟀國”境內。養蟋蟀的同事,找我爸當“捉蟲”向導,真是再妙不過了。
青瓦白墻,流水潺潺。夕陽下沉,村子里炊煙裊裊升起,家家戶戶門前水泥地上,晚餐小方桌小板凳都支楞起來了。
父親和同事圍坐在一起,話題都是七寶蟋蟀。哪幾個村子出什么品種,哪種土質出好蟲,怎樣的蟲子有戰力,如何捉蟲才能又快又好……那種熱烈氣氛,在今天回想,幾乎像一場學術討論會。
七寶蟋蟀草堂。
七寶紅明村的蟲子,被稱之為“色蟲”,蓋因顏色深沉艷麗,與九星村出產的“青大頭”“鐵彈子”兩個有名的品種比肩,合稱“三蟲”。它們驍勇善斗,威震上海灘的蟲世界。
只是,這兩個村里的蟲子,并不是說抓到就能用,還需區分出產蟋蟀的土地作物。生于土質堅硬菜地里的蟲子,骨骼堅硬力氣壯大。地瓜地里長大的蟲子,肥頭胖耳,賣相一流,但是骨骼鎧甲相對羸弱,“銀樣蠟槍頭——中看不中用”。蓋因地瓜種植需多澆水,土質疏松濕潤,蟋蟀在這種優渥環境下生長,軟肋就也多了些。一名真正的“角斗士”,盔甲堅硬程度,是它勇猛又耐打的戰術性裝備。參照這些標準衡量,出生地決定了蟋蟀的身價高低。比如,毛豆地和玉米地里找到的蟋蟀,被公認優于地瓜地里找到的品種。
大人在飯桌上侃侃而談,我穿著“捉蟲叔叔”送的小紅皮鞋,在旁邊咔嚓咔嚓走來走去顯寶。小紅皮鞋貝殼鞋頭,中間一個纖細的搭袢,搭袢上是一朵小巧的蝴蝶結,簡潔又奪目。不知為什么,想起這雙小紅鞋,現在我總覺得,那個蝴蝶結上,應該停著一只蟋蟀才更搭。
那幾年的夏天,那些愛蟋蟀的叔叔,成了孩童最純真的盼望。除了客人來家小孩兒有禮物收,還能吃到媽媽平常不怎么上桌的時新菜肴。清蒸白水魚、菱角毛豆、田螺塞肉......最常見的應季蔬菜,諸如青椒茄子,冬瓜開洋,也因為客人的到來滋味特殊。
晚飯后時間尚早。捉蟋蟀的最佳時間,差不多凌晨才能開始。這段空閑時間,大家圍坐在一起喝茶吃“蘆黍”。“蘆黍”是江南特有的一種植物,外形有些像小號甘蔗,一節一節的莖稈部分,是可以食用的。撕去莖稈的翠綠外皮,嚼其莖稈,汁水甘甜潤喉。萬一撕莖稈外皮割破了手,可以立馬就地取材,蘆黍皮上的白色“果粉”,用指甲刮下來,涂在傷口上,血就神奇地止住了。
暮去朝來,日月如流,曾經有著翠綠農田的村莊,田園牧歌的大七寶地區,變身成現代又摩登的城市。我一步一個腳印,上學,畢業,就業,成婚,按部就班完成人生的每個階段功課。爸爸那些玩蟋蟀的同事,也星散八方。家園更新,那些蟋蟀去了哪里?
巧遇這位愛蟋蟀的先生,是時間隧道中一個轉身的邂逅。塵封的往事,被突如其來掀起,我驚喜不已,久久不能平靜。
“蟋蟀先生”讓我看他罐子里的那些至寶:“現在七寶沒有蟋蟀咯,這些都是山東的蟲子。這些家伙很能打,品相都不錯。”我看他大長條桌上、花架上幾十個青花瓷罐罐里的蟋蟀,有精瘦的,有肥碩的,有叫唧唧震耳的,也有沉默不語的。蟋蟀背上花紋也不一樣,幾何花紋,菱形花紋,全身鎧甲閃現金屬的光澤。他用草芯撥弄著其中一只腦袋呈現出紫紅色金屬光澤的蟋蟀:“漂亮吧?這個,我是十塊錢撿的大漏。這幾天在給它‘貼鈴’,貼鈴完成,它就可以派用場了。”
“貼鈴是啥?”
“交配。雄性蟋蟀成熟了沒交配的話,所有的體力精力都會用在求偶的叫聲里。所以到了時間,必須給它交配。總不能讓它們光談戀愛,耽誤事業吧?蟋蟀貼鈴期,是養它們最累的時段。喂食也很有講究,長得太快不行,太慢也不行。快慢都會影響秋天的比賽。”
“現在還有地方斗蟋蟀嗎?”
“區里有蟋蟀俱樂部。愛好蟋蟀的,就去俱樂部交流把玩。每年象征性交一些會費。養蟋蟀的人,差不多到每年8月,就出去收蟲。一般養到10月,大家出來聚聚,帶蟲斗斗玩玩。不賭錢,積分累計,最后贏了就是一點鼓勵獎,差不多就是一年的會費。主要是檢驗一下自己挑蟲的眼光和養功。蟋蟀養在自己手里,養好養壞差別很大。”
“只是上海才有這樣的俱樂部嗎?”
“全國都有啊。現在蟋蟀有蟋奧會呢,南北對抗賽啦,城際對抗賽啦,這三個是全國最大的賽事。去那里斗的,都是蟋蟀大玩家。現在人工養殖蟋蟀也很普遍,我們一般稱人工養殖的叫‘白蟲’,這種是一年四季可以斗的蟋蟀。有專門斗‘白蟲’的。養殖的打起來更厲害些,但是看著傻乎乎的像機器蟲一樣,不像秋蟲有靈性。我們這些人,還是更喜歡玩自然的一季。”
巧遇的“蟋蟀先生”四十多歲,跟我差不多年紀,聊起蟋蟀,眉飛色舞,一派孩童般的純真。
“讓居民望得見山,看得見水,記得住鄉愁。”我生于斯長于斯,從未離開過上海這片土地。那些遙遠的田野娛樂,是上海本地人的鄉愁。在清涼的秋夜里,我沿著小區邊的河道散步。岸邊草木葳蕤,蟲鳴唧唧,煞是熱鬧,這是屬于蟋蟀的季節。等蟋蟀靜默,秋就過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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