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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實世界已被幻象包圍,我們再也回不去了|三明治薦書
作為普通人,我們無法阻止時代的變化,每一天,成千上萬的信息向我們涌來。在信息過載的當下,我們如何充分利用海量信息,從中尋找到真正有用的知識呢?
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作者丨方可成,香港中文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助理教授
如果歷史學家丹尼爾·布爾斯廷(Daniel J. Boorstin)活到現在,他可能會是短視頻的最大反對者。
為什么這么說?我們可以從他的經典作品《幻象》中總結出他最痛恨的幾種東西。
第一,他覺得自然發生的事件才值得報道和關注,他討厭人為策劃的事件、人為設置的話題,還給這種事件起了個名字叫“偽事件”(pseudo-event)。
第二,他推崇具有崇高精神、做出偉大行為的英雄,看不起那些被制造出來的明星和名流。他覺得所謂名人,除了有名氣之外什么都不是;所謂暢銷書,除了暢銷之外也沒什么其他意義。
第三,他欣賞獨一無二的藝術真品,對彩色印刷、攝影等技術帶來的影像革命頗為不滿,覺得它們讓人們活在復制品的世界里,失去了和真實之間的連接。
第四,他看重經典、嚴肅文學作品的意義,覺得通俗讀物沒有價值,如果有人要把小說和戲劇改編成電影,那幾乎可以說是對文學的褻瀆。
第五,他不喜歡廣告和公關行業,覺得它們是在制造幻覺,讓人們被引誘、被欺騙,而且居然還很享受這種被騙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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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照以上五點,我們再來看短視頻這種東西,會發現它簡直就是“五毒俱全”的集合體:
第一,短視頻平臺上充斥著人為策劃的活動、人為設置的話題、人為撰寫和演出的劇本。換言之,短視頻平臺幾乎就是偽事件的天下。
第二,短視頻產業就是一個追求“爆款”、直奔流量數字而去的行業,它造就的是比傳統名人更速朽的網紅,比暢銷書更無意義的作品。
第三,短視頻是影像技術發展中的新近產品,它鼓勵所有人都加入模仿的大潮,創作自己的贗品。
第四,短視頻讓通俗小說和電影都顯得嚴肅和高深。
第五,短視頻平臺的核心商業模式就是廣告和公關(營銷軟廣),讓用戶沉浸在幻覺中然后下單購物就是它賺錢的法則。
如今在全球,包括布爾斯廷所在的美國,年輕人們無不對一款名為TikTok的短視頻app趨之若鶩,他們跟隨著里面的流行趨勢,時而舞動,時而演戲,時而惡作劇,在軟件里出名的人可以在一夜之間增加百萬關注者,也可以被很快遺忘。我簡直不敢想象布爾斯廷在看到這一幕之后,會憤而寫多少本書來批判。
當然,也許我們根本等不到他被TikTok氣得吐血,因為他在2016年就會因為一個叫川普的人而心梗發作。
很少有人比川普更符合布爾斯廷筆下的“名人”定義:“名人是一個因其名氣而出名的人”。這個同義反復式的定義,顯示出名人沒有什么別的內核,有的只有被策劃、制造、炒作出來的名氣。通過美國媒體孜孜不倦的調查,我們現在已經知道,川普并非白手起家的商業天才,他的發家依靠的是父親的財富,但他善于制造各類偽事件、寫作暢銷書、錄制電視真人秀節目,以此塑造自己的形象,提升自己的名氣,成為一個典型意義上的“因為有名而有名的人”。
社交媒體的崛起,更成為他制造偽事件的利器。他在Twitter上不斷發布吸引眼球的、淺薄的甚至是虛假的內容,比如“奧巴馬不在美國出生”就是他主導炒作的一個偽事件、偽話題,他讓一件根本不存在的事情被全社會討論了很久很久。依靠這種純熟的制造偽事件的能力,最后他居然真的當上了美國總統。
布爾斯廷的《幻象》一書像是一個不幸的預言:在該書出版的50多年后,無論是川普還是TikTok,都表明我們已經生活在一個偽事件和幻象登峰造極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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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真實世界會被幻象包圍與侵蝕?布爾斯廷給出的診斷是:我們有過度的期望。比如,我們總是期望看到更多的、好玩的新聞,那么制造偽事件的人就抓住了我們的這種期望,蓄意制造、炒作出一些好玩的事件,滿足我們的胃口。
再比如,我們渴望去各種地方旅行,但又不愿意受累,不想像幾百年前的旅行家那樣冒著巨大的風險去苦行,我們想要在體驗異域風情的同時又能保持原來熟悉的、舒適的生活狀態,所以這就催生了那些把我們照顧得無微不至的旅行社,出現了刻意滿足游客需求的偽景點,讓我們的旅游和當地的真實生活離得非常遠。
遵循同樣的邏輯,文學失落的原因也是人們的期待過盛了,我們期待用更輕松的方式閱讀更多更有意思的作品,甚至是用影像而不是文字的方式去“閱讀”,這就使得文學變得越來越淺薄。
布爾斯廷的這種論述當然有道理。如卡夫卡所言,人類最大的缺陷就是懶惰和沒有耐心。我們總是期待更多的輕松享受,不愿去做辛苦和困難的事情,這就使得我們心甘情愿走進了他人精心設計的幻象當中。
但是,布爾斯廷對幻象根源的剖析至少是不完整的。把重心過多地放在對幻象的消費者的批判上面,難免就會忽視了幻象的生產者,以及那些將幻象傳播、擴散開來的渠道。
一個簡單的事實是:半個多世紀過去了,我們的世界充斥的幻象比起布爾斯廷的年代又多了許多——多少人每天關注的微博熱搜上,幾乎全是偽事件;許多人連一部電影都懶得看,五分鐘短視頻講解電影梗概就能解決;旅行已經不僅僅是脫離當地的現實,更變成了到網紅景點用統一的角度打張卡發朋友圈就完成的事情……這些難道是因為今天的人們懷有的期待又發生了幾何級的增長?
其實,人性的改變恐怕沒那么快,更重要的因素還是那些制造偽事件的人,積極而精明地利用了最新的媒介技術,去不斷創造新的、更吸引人的幻象,以更高效率的方式傳播,把我們的注意力拴得牢牢的。
當然,《幻象》一書對技術的作用也有所涉及,雖然其線索不如波茲曼的《娛樂至死》中對電視的批判那樣清晰。比如,1960年的時候,美國總統大選開始舉行電視辯論。布爾斯廷對此深感痛心,他認為電視無法承載深思熟慮,選總統這么嚴肅的事情變成了問答游戲節目。
在那一年的總統大選中,肯尼迪擊敗了尼克松,不少人覺得,肯尼迪勝選的一個關鍵因素就是在電視辯論中表現出色,形象、神態、衣著均壓過了尼克松。所以有人說,肯尼迪是電視制造的總統。布爾斯廷則可能會說,肯尼迪是依靠電視制造的幻象而當選的。
但是,電視再能制造幻象,都比不上社交媒體。在電視辯論中,候選人起碼要回答關于政策主張的提問,要遵守電視臺定下的辯論規則,他們并不完全掌握制造幻象的主導權。但是在社交媒體上,候選人徹底擺脫了大眾媒體的把關,可以盡情制造偽事件,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塑造幻象,并獲得病毒式的傳播力。這也就讓我們看到,社交媒體制造的總統是一個謊話連篇、滿嘴跑火車的自大狂。
在如今這種技術高度進化、產業高度發達、幻象制造者高度精明的背景下,我們讓個體去依靠“減少期待”的方式來與幻象抵抗,恐怕效果是杯水車薪的。要實現根本的轉變,我們要問的應該是:那些有意制造幻象的人(不管是政客還是商人)是否能被約束?那些為幻象的制造和傳播提供了渠道的平臺,是否應該對幻象圍攻真相的狀況負有責任?就像人總是期待吃更多高油高糖的垃圾食品一樣,人們對幻象的期待也總是喂不飽的,雖然苦口婆心勸大家少吃垃圾食品很重要,但更有效的是以稅收、監管、發布營養指導原則等手段控制其生產和銷售。
布爾斯廷在全書中流露出的是一種對“過去的好時光”的懷念。他似乎期待回到一個少有幻象打擾的純真年代。但是,這樣的純真年代即便曾經存在,也是回不去的,因為那也是一個高度精英化的年代,而民主化的趨勢、大眾文化的普及一旦開弓就沒有了回頭箭。
《午夜巴黎》
我倒覺得,不如大大方方地承認:我們再也回不去了,我們會一直生活在幻象與真相不分的世界里,偽事件是無法被消滅的,甚至會越來越多。在這樣的前提下,尤為關鍵的是,我們要看清楚:是誰在制造偽事件,為了什么目的制造偽事件?是誰在依靠傳播偽事件而獲利?
更進一步,我們還可以設想:有沒有可能讓偽事件為公共利益服務?比如,如果有人制造一場偽事件,發起“我可以騷,你不能擾”的性別倡導活動,或是借著極端天氣的新聞呼吁大家關注氣候變化,那么這樣的偽事件其實是值得提倡的。
有學者指出,在有關偽事件的討論中,真正重要的不是到底怎么減少被策劃的偽事件、怎樣推崇自然發生的事件,而是分析背后的權力關系。偽事件的問題在于,它傾向于鞏固既有的權力關系、維持現狀,因為既有的權勢人物是更有資源去制造偽事件的,而邊緣群體其實很少有這樣的資源和能力。
所以,識破并拒絕配合掌權者的偽事件,支持那些以社會正義為目標的偽事件,可能是這個時代更好的策略。在這個過程中,我們還必須記住:生活在真實中不應全部是個體的責任,而應該是社會方方面面形成合力。與其要求所有人都具備識破偽事件的能力,不如要求那些掌握更多資源、處于更優勢地位的人(比如意見領袖、掌握平臺的人),承擔更多去偽存真的責任——而在當下的現實中,他們可能恰恰是從偽事件中獲利最多的。
原標題:《真實世界已被幻象包圍,我們再也回不去了|三明治薦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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