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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永安 | 摸魚的人,才是清醒、有真生命力的人
“場景置換也是時代置換,所以要相信年輕人,如果不摸魚就壞事了,說明他固化了。他有這個狀態,說明他還在思考,在摸魚中探索,還算是清醒的人、有真生命的人。”
——梁永安
人要先把一個事情做透,做到專業領域里最好的狀態,然后這時候才能說你到底愛不愛它,才能說你到底真正適合去做什么。
一份工作到底適不適合自己,要經過非常艱苦的跋涉,而這個過程你不能抱怨,這個探索也是自我生命的一部分,如果盡心努力到最后還是不喜歡,那時你才能真正說“我的生命不屬于這個地方”。但你在這個過程中積累下來的意志品質,那就是獲得,然后你可以重新探索、重新出發。
曾經有年輕朋友問我,一份自己喜歡但錢不多的工作和一份自己不喜歡但錢多的工作,怎么選?
這確實是一個難題。
但我要說的是,年輕人以為自己對某份工作很喜歡,這個喜歡實際帶有虛幻性,它受成長過程中的所看、所感影響。我們需要思考的是,這份工作是不是你本性里真正喜歡且愿意投入的事情呢?
年輕人要將自己的喜歡變成真實的行動,那就是去工作。對一種事物到底喜不喜歡,我們不能僅在表面判斷,還必須經歷對它專業化的滲透,投入專業分工的勞動深度里去。一種事物窮極到深處就會有自由,就會升華到藝術層面的享受。達·芬奇畫雞蛋的故事廣為流傳,據說他曾在不同光線、不同角度下畫,畫了很多年。這個基礎階段是很苦的,但苦過那個階段,你覺不覺得快樂呢?你會不會由此喜歡上觀察人,喜歡上觀察這個世界?如果那個時候不喜歡,就說明自己當初聲稱的喜歡并不是由衷地喜歡。
現代社會都是高度分工的,一個人到底愛不愛自己的工作,在正規的生產勞動里能不能獲得自由,獲得一種生活的藝術性,這需要一個非常艱巨的探索過程。你自己的特性天賦,對世界的感知,它能不能統一到你的工作里來,能不能讓你在工作里獲得一種真正的愉悅,首先是需要你將工作做到一定的深度后,才會認識到工作魅力的。
一份工作到底適不適合自己,要經過非常艱苦的跋涉,而這個過程你不能抱怨,這個探索也是自我生命的一部分,如果盡心努力到最后還是不喜歡,那時你才能真正說“我的生命不屬于這個地方”。但你在這個過程中積累下來的意志品質,那就是獲得,然后你可以重新探索、重新出發。
倫納德·伯恩斯坦是享譽世界的指揮家。晚年他總結自己一輩子過得不幸福,因為他從小的夢想是作曲,結果做了一輩子指揮家。這一輩子都不是做自己最喜歡的事情,但他成了一名很偉大的指揮家,這說明什么呢?有可能他對自己喜歡的定義判斷失誤,我們很難相信做指揮家這件事他一直不喜歡,但一直做了一輩子,而且取得了那么大的成就。
政治家丘吉爾,在二戰中領導英國人民奮勇抗戰,歷盡艱辛。二戰結束,他在大選中落選。國家仗打完了,卻不需要他了,他很落寞,感覺價值感沒有了。他覺得英國人民真是忘恩負義,心中一團怒火。他被迫離開倫敦海軍部,搬去鄉下。一個周末,他撞見了弟妹谷尼在畫水彩畫。谷尼勸說丘吉爾試著畫一畫,結果從未接觸過繪畫的丘吉爾一下子就被繪畫迷住了,后來這個愛好陪伴了他一生,讓他多多少少接受了自己已經暗淡的政治前途。
人生就是這樣一個持續尋找、持續探索的過程。年輕人在追尋的過程中,必然要付出很多,苦不是要回避的東西。有的人覺得這份工作很苦,所以不喜歡,這樣就錯了,沒有任何工作是不經過一番辛苦就能易取易得的。不經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人要先把一個事情做透,做到專業領域里最好的狀態,然后這時候才能說你到底愛不愛它,才能說你到底真正適合去做什么。不能因為一開始艱苦就退避。生活從不輕松,苦的過程是每個人都不可回避的。
佛教里面四圣諦中的一個就是苦諦,苦諦形容人必須經歷的各種苦。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苦。我們不要以為自己的苦是額外的,苦的意義在于價值,關鍵是要找到價值所在,而不單純是苦不苦的問題。我們所追求的幸福感是生命有投入才會獲得的,這種投入就是價值感。
再進一步講,是否喜歡一份工作,你要明白一個關鍵問題:做這件事情,這輩子會跟什么樣的人在一起。工作不僅僅是一份工作那么簡單,生命須臾,跟什么樣的人一起度過這些歲月,這是最有價值的。
唐僧師徒四人去取經,一路上打打鬧鬧,有分歧也有團結,最后八十一難過去了,彼此才知道大家共同經歷了這么好的歲月。這種一起奮斗的情感最珍貴。
還有文學史上的菲茨杰拉德和海明威,文學把兩個人聯系到一起,二人互相慨嘆,互相心疼。海明威百思不得其解菲茨杰拉德怎么娶了那樣一個老婆,太影響菲茨杰拉德的文學創作了。后來海明威寫《乞力馬扎羅的雪》,書中寫到作家在非洲肯尼亞的最后時光:他腿上生毒瘡生命垂危,彌留之際回想自己一生,好像荒廢無用,本來是個好作家,結果卻和妻子成為怨偶。這個情節描寫,海明威就是在寫菲茨杰拉德,甚至書稿最初就是用的菲茨杰拉德的真名,只不過后來菲茨杰拉德的家人、后裔極力反對,才改成另一個名字。海明威能這樣寫,恰恰說明他們二人不是“塑料”情誼。因為有更深的友誼,他才會抱著這樣一個心情,以這樣的筆觸寫一個作家。
做任何工作,你歷經千難萬苦,最后讓你不放棄的,實際上還是人,當然這工作首先是你自己喜歡的。和對的人一起做對的事,這可以作為一個衡量標準。但現在很多年輕人選工作,首選工資高,其實方向都走錯了。
年輕人所說的“摸魚”“社畜”“打工人”,其實是一種自我表達方式。我們沒有產生像美國20世紀60年代的嬉皮士運動那樣一種大的社會運動供年輕人表達,但是他們的社會情感又需要釋放,所以通過這種方式來自我重生。在原來的價值體系里,年輕人對自己的工作、生活都不滿意,只有通過這種方式來表達自己與它們的距離,并通過自我調侃的方式,表達改變目前的生活方式、生活細節、工作方式等的急切欲望。
這一代年輕人所處的社會,轉型剛緩慢起步。起步階段,一個人在社會大環境里,應該有怎樣的站位,有什么樣的價值?現在年輕人表達、關注的,不是衣食住行等表層的物質問題,他們不再滿足于簡單的生存,而是對自己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在這個世界上應該干什么的深度思考。當投石問路無果,他們就用這種方式獲得一個自我反思的途徑。
這些話語不是新詞,而是一種無可奈何的表達,是他們對自己的文化屬性、勞動屬性發出的疑問。“佛系”“摸魚”“打工人”這些熱詞看似反映出他們對工作不積極,但其實他們的人生態度并不消極。
這些熱詞的傳播還隱含了代際的問題,上一代人對當代青年人失去了示范性,日本也曾有過這樣的歷史境遇。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日本年輕人是奮斗的一代,他們工作特別勤懇,后來到了20世紀90年代,這批人升到中層,也習慣于晚上九十點不離開單位,但底下的年輕人難辦了,領導不走,大家也不好走。代際之間的節奏很不一樣,上一代人的示范下一代人根本不想接受,但又礙于面子不得不跟著,自然要“摸魚”。
回到中國來講,上一代人勤奮,他們勤奮的價值是確定的。當時公有制占主體,一切勞動都為了國家,具體目標也很清楚。現在這一代年輕人卻不以這個為主要考量了,他們陷入了價值斷裂,前人的模式不可遵循,這一代年輕人要自己去摸索,但哪有那么簡單。
日本有個廣告,一個霸道總裁掌握著偌大一個公司,大家對他畢恭畢敬,他在公司威風八面的時候,忽然看見一個小姑娘走進來,頓時吃驚,表現出對她很畏懼的樣子,畢恭畢敬地幫她拿包。辦公樓里的員工看到這一幕都驚呆了,覺得簡直是魔幻景象。原來霸道總裁在游戲房里打游戲,遇到這個小姑娘,在游戲里小姑娘把他打得落花流水。你看,換了個文化環境,人的身份一下子倒置了。
場景置換也是時代置換,所以要相信年輕人,如果不摸魚就壞事了,說明他固化了。他有這個狀態,說明他還在思考,在摸魚中探索,還算是清醒的人、有真生命的人。
19世紀工業運動之后,人們好不容易才爭取到8小時工作制。年輕人在8小時之外,他的生命應該去欣賞藝術、談戀愛,如果這些時間被侵占了,等于讓他喪失了生命旅程真正的完整性,這是很殘酷的事情,于道義上也是很不應該的。
但這也不是資本本身的選擇。19世紀的時候,世界還有大量的空白之地,資本家還可以去建立殖民地,因為有很多搶來的錢,所以不用過于剝削本國人民,“客觀”上改善了本國無產階級工人的生活。比如英國,1830—1880年,英國工人的生活水平大幅提高,這是因為資本家們在印度、非洲取得一些超額利潤,這時候可以實現8小時工作制,取得國內階級之間的平衡。
今天的時代大不一樣了,基于領土的全球擴張已經完成,國家之間文明沖突不斷,歸根到底是利益沖突、資源沖突。作為一個后起國家,中國要強起來,富起來,特別需要力量,這個時候依賴什么人至關重要。
為什么20世紀80年代我們要鼓勵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因為鼓勵的是能人,改革開放是讓能人釋放出力量,并不是釋放弱者的力量。以前我們是壓抑了強者的力量,但實際上這個力量很寶貴,我們國家現在還處在需要很多能人的力量得到釋放的階段,需要這個動力。越是過小日子的人,越沒有很強的奮斗精神。社會進步的推動力還是在那些不甘心的人、創業者,有創新精神的大公司上。他們都有很強的主動精神、創業精神、奮斗精神,正好符合國家與時代發展的要求。
實際就產生了一個問題,60后、70后的奮斗觀念,跟后面起來的95后、00后這一代人,差距非常大。
我曾問過一些公司老板,你那里年輕人要不要加班,老板回答得很干脆:年輕人不加班是要自取滅亡。對老板這一代人而言,他們絕對是天然要奮斗,但是他們不知道現在年輕人的生活理念、生命態度在變化,工作之外還有更高的價值。人有完整性、全面性的要求,人一定要有自己的自由時間。衡量人的解放,最最重要的指標就是人的自由時間。年輕人的自由時間沒了,藝術心情、空間渴望、情感權利也全沒了,創造性匱乏,老板們這么做無異于殺雞取卵。
我們國家需要活力滿滿的人,需要有創造力的人,但這些年輕人已經被機器壓榨得迷茫了,將來也沒什么真正的活力。而調侃自己是“社畜”“摸魚”的人,最后有可能發展成“局外人”,所以,有些事情我們要從長遠看。
國家現階段的發展成果是靠上一代人的人口紅利,集中起來拼命干出來的,而現在這一代人弄不好也要犧自己的生活質量,國家與自我,到底怎么選擇?上一代人,他們的原創力其實還不夠,一個真正好的企業家、好的企業文化,是可以宣揚不加班的,關鍵要挖掘出企業的活力,如流程的合理化、高效的管理制度、優秀的激勵機制等方方面面。企業要有這個眼光,使人在整個群體里獲得尊嚴感,獲得一種價值感,人才會產生一種創造力量,才會優化、提升生產力。
生產力的根本說到底還是人的創造力、想象力。
面對想象的時候,我們從現有的技術和各種可能性里獲得一個新的、富有創新精神、富有科技性、富有知識支撐的可行性方案,關于公司微觀經濟,跟社會廣義聯系有很多可以兌現的東西,比如人的內部調動、優化,等等。
優秀的企業家,要下這個功夫,而不是簡單把人困在工位上加班,那只是簡單勞動的方式。
作為年輕人,大家要意識到,自己不是悄悄地、靜態地被動等待,你跟老板也是命運共同體。上一代的老板,他們有自己時代的局限,而新的一代,聚集了很多新的文化財富、社會知識,等等。你覺得目前自己的生命狀態不好,要摸魚,但也要有基本的轉變思想的能力。年輕人不要總是感性地說這不好那不好,而是要理性地好好想一想,什么叫“好”,因為“不好”是在“好”中比較出來的。你說加班不合理,但怎樣可以不加班,有什么樣的潛力可挖,有什么更好的處理方式,哪些地方可以貫徹科技知識,哪些地方可以改變,你要動腦筋找到更好的解決問題、難題的方法。
如果年輕人有這樣的狀態,老板也會很高興,你也在改變老板,于是雙方都獲得了成長,生命的寬度也就此展開。這是一個好態度。愛思考好在哪里,怎么才能做到好,年輕人一定要培養自己的思想與遠見。
年輕人最不好、最不能要的就是只抱怨但提不出建設性、成長性的方案。抱怨和批評只能讓彼此負重前行,無益于彼此。真正的破局還是要靠建設性建議,并且不是一個人的建設性建議,而是老板和年輕人一起來破局。有些企業就提倡不加班文化,但業績也很不錯。
人類的活動主要是生活,歐洲的觀念是,工作五天是為了周末兩天的生活,把生活放在第一位。以人為本的生活,是符合人的生命本質的。農業社會里人整天沒日沒夜操勞,缺乏這種享受生活的觀念,全靠簡單勞動。有歷史以來,中國人都是在很艱苦的條件下謀生,人口壓力也大,覺得苦干是必需的,是美德,而缺少一定的風趣、智慧。
全世界的不同國家、不同民族的活法是非常不一樣的。西班牙人覺得曬太陽是最高興的事情;國外很多商業場所五點關門,如果五點一分的時候來了一個大買賣,人家也不理你,因為他們覺得休息是第一位的;在俄羅斯的大城市莫斯科、圣彼得堡,蘇聯時代國家給每家在郊區用木頭蓋了鄉間別墅,一到周末,城里不見人,大家統統跑去鄉下享受陽光。
一個群體聚集起來,不管是文化生產還是經濟生產,它是不同活法的人聚在一起,但如果把人限制在某一種活法中,那整個民族的細胞不會活躍起來,整個空間壓抑久了就會出現各種問題。
20世紀80年代的日本,是一流的經濟、四流的生活。當時日本GDP排名世界第二,但日本人覺得自己過度勞累,整天加班,人不像人。現在我們年輕人的狀態跟那時候的日本人有點像,國家經濟在發展,但自己的生活處于四流階段,所以他們會感嘆“太難了”“上司太差了”“996來了”,這會是一段特別艱難的時期。這也是當代年輕人特別需要解壓的原因之一,他們崩潰、釋放,在崩潰和釋放的過程中成長、適應,這段路太陡峭了。
其實,年輕人的這種艱難是和國家同步的。年輕人恰好處在這樣的歷史階段——我國正在向中等發達國家邁進,向高收入國家沖刺。這就像是爬山,越接近頂端,難度越大。我在爬泰山的時候,到了南天門,接近山頂的那段路是最陡峭的。在國家競爭方面,為什么中國人的生活狀態現在這么緊張?曾經我們的國際關系是很和諧的,做衣服,做玩具,做各種流水線上的價格低廉且國外需要的初級產品,用億萬件這種產品換一架飛機。現在我國出口產品規模排世界第一,以機電產品為主,開始與歐洲的終端產品競爭國際市場空間。比如,在造船方面,我們曾經造不了高壓液化氣船,這是日本的市場,現在我們已經訂單滿滿了,所以我們和日本的關系緊張不是沒有道理的。而在沒有對他國造成威脅的領域就不會緊張,比如數碼相機,這一方面我們沒有過于發力,所以日本就一點兒都不緊張。再比如汽車產業,雖然我國是世界第一大汽車生產國,但是上海大眾汽車每生產一輛汽車就要交給德國一筆品牌使用費或技術轉讓費,我們沒有整輛車的知識產權。但在其他很多領域,我們正在進行彎道超車,和其他國家旗鼓相當,互相沒有優勢可言,競爭關系便緊張起來了。
國際競爭一緊張,其他國家可能會設法打壓,中國內部的形勢也會繃緊。現在全民族正是用盡全力爬陡坡的時候,“內卷”“996”,這就是年輕人的處境——正好卡在這樣的國家發展節點上。
這一代年輕人處在生活、藝術多元化發展的時代,本來應該有正常的工作節奏,用晚上和周末的時間去豐富自我,但是面臨著國家產業緊張的現實,不得不迎難而上,他們內心的焦慮、壓力是巨大的。在這種背景下,男青年、女青年也互相對彼此失望,因為對方不僅不能給自己提供紓解,反而會拉低自己的生活質量。
這是一個特殊的年代,孕育著特殊的群體。在這個階段之后,一個偉大時代就會來臨。現在,很多問題堆積起來,迫使年輕人去解決,在解決時運用創新思維。社會的問題靠加班是解決不了的,一定要找出一些新的組織形式、生產方式、科技手段等,使生產力進入發展的新階段。我們一定要了解自己正處于怎樣的歷史處境中,由此來認識和理解自己做出的每一個選擇。
文字丨選自《梁永安:閱讀、游歷和愛情》,梁永安 著,北京時代文化書局,2022-5-21
圖片丨選自電視劇《我,到點下班》《這個不可以報銷》,電影《對不起,我們錯過了你》《MONDAY》劇照
編輯丨將然
原標題:《梁永安 | 摸魚的人,才是清醒、有真生命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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