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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緬北小城尋找奧威爾的幽靈:被紀念的與被遺忘的

2018-09-21 11:52
來源:澎湃新聞·澎湃號·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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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治·奧威爾在緬甸杰沙的故居。

這是一個很大的院子,足有兩英畝,正方形院子的四邊由木柵欄、灌木和鐵絲網(wǎng)跟外面的馬路隔開。這在緬甸的民居中甚為少見。

院子的正門朝東,大敞四開著,充當門柱的是兩棵大樹。從門口望進去,院子里雜草灌木叢生,一條土路蜿蜒伸向西北角的大房子。那是一幢黑紅相間的、殖民時期風格的兩層別墅,被幾棵大樹簇擁著,只露出面向院門的一部分,暗黑色的是外墻的主體——柚木,亮紅色的則是補丁般補綴在窗口和門框上的磚,似乎是后人填上去的。

院子里晾著衣服,暗示有人住著。

我喊了兩聲,“哈羅”!“哈羅”!沒人搭理,四周一片空寂,只有樹上的鳥群嘰嘰喳喳細聲叫著。

“明格拉巴”(緬語“你好”)!我又喊了幾遍,還是不見任何動靜。

進去還是回頭?私闖民宅?抱憾離去?我在門口徘徊了幾分鐘,咳!既來之,則入之。豈有回頭之理?

屋內(nèi)的空間很大,大廳被幾面褪了色的粉白墻壁分割成不規(guī)則形狀,支撐屋頂?shù)某兄夭糠质菐赘恐{漆的斑駁方形木柱。地板上鋪了褐色的瓷磚,上面布滿灰塵。屋里沒什么家具,顯得空曠而冷清,簡直是好萊塢恐怖片里的場景。一面墻上有一個壁爐,爐里被打掃得很干凈,似乎很久都沒有使用了。壁爐對面的墻根處,地上放著一臺舊電視機,機頂豎著一支空啤酒瓶,多少有些怪異的即視感。

進門后的左手處是一個老式的柚木樓梯,樓梯相當結(jié)實,欄桿雕飾頗為精美,像是有些年頭了。我小心翼翼地撥開欄桿上的蜘蛛網(wǎng),繞開階梯上散布著的狗屎和鳥糞,向二樓走去。

二樓的大廳里多了幾樣桌椅和櫥柜一類的家具,上面厚厚地蒙著一層土。墻上也嵌有一個壁爐,房頂垂下的吊扇搖搖欲墜,木制地板上星羅棋布著鳥糞和垃圾,空氣中混雜著一股異味——類似于潮濕的垃圾被陽光暴曬之后蒸騰出的腐臭氣息,為房間里平添了幾分恐怖。我在屋里四下尋覓著,希望能夠找到一絲奧威爾時代的痕跡,可惜,除了圓桌上一只英國產(chǎn)滴露(Dettol)消毒劑的瓶子和一把中國產(chǎn)豐利牌掛鎖,就沒有其他任何帶文字的東西了。

我打開機關(guān)精巧的柚木百葉窗,讓屋里透進些陽光,陰森森的“鬼屋”終于有了一絲活力。窗棱上擱著一只女人的發(fā)卡,發(fā)卡上的雕飾紋路不知怎么讓我一下子想起了《百年孤獨》。我沒敢動那只發(fā)卡,只是最后環(huán)視了一下溫暖起來的大廳,匆匆下得樓梯,走出門去。

(一)

位于曼德勒以北350公里的江邊小城杰沙(Katha),是喬治·奧威爾在緬甸做皇家印度警察時的最后一站,他回到英國幾年后,才以這里為背景,完成了自己的第一部小說《緬甸歲月》(Burmese Days)。

與緬甸其他旅游熱點城市不同,在杰沙,很少能見到外國游客。幾年前,一位西方記者化名Emma Larkin(愛瑪·拉金),寫了一本《在緬甸尋找喬治·奧威爾》(Finding George Orwell in Burma)的書,其中有一章,專門描述她在杰沙考察英國殖民時期的建筑,并將其和《緬甸歲月》里的場景一一對上了號。愛瑪·拉金的書面世之后,杰沙的街頭才增加了少許慕名而來的背包客。

我從曼德勒搭上前往密支那的火車,車上沒有一個外國人。經(jīng)過13個小時膽顫心驚的劇烈晃動和徹夜無眠的寒冷,列車終于在清晨時分到達納巴(Naba)站——一個離杰沙還有20多公里的小鎮(zhèn)。同車的乘客告訴我,可以就地在納巴車站換乘一列直達杰沙的支線火車,票價200緬幣。不過,車站國營鐵路局的售票員并不想賺我這筆錢,而是把我引給了在站口激烈搶客的私家“突突”車司機,“這個快,馬上發(fā)車,火車還不知道什么時候才開呢?!?nbsp; 

“突突”車的票價是本國人200緬幣,外國人2000!票價雖相差十倍,卻沒有什么特殊的待遇,實際上,因為我和火車站員工交涉了一陣,“突突”車上只剩下車尾最差的座位了。沒辦法,我把行李扔進車廂過道,在一車當?shù)厝撕闷娴哪抗庵?,跳上了突突車?/p>

奧威爾在《緬甸歲月》中提到,杰沙是“一座非常典型的北緬城鎮(zhèn),從馬可波羅時代一直到1910年,之間就沒多大變化,要不是由于此地作為鐵路終點十分方便,恐怕還要在中世紀的迷夢中再睡上一百年?!毕雭磉@條鐵路當年就已存在,不知奧威爾履任之際、以及后來他在節(jié)假日逃到曼德勒去“食大城市的人間煙火”時,是不是也如我一樣,要遭受一夜顛倒五臟六腑的折磨?

車子顛簸上了崎嶇土路,塵沙飛揚,將路邊樹林的枝葉覆上厚厚一層灰土。其間經(jīng)過幾處跨越溪流的簡易木橋,橋面就是橫搭著的幾條木板,沒有欄桿,車子需要在橋前停下,司機下去整理一下橋板,順便向水箱上潑一桶溪水。一頭身軀龐大的大象沿著路邊緩步走來,與騎在象背上5、6歲男童的弱小身體形成強烈反差。我目送著那一大一小連接著的剪影漸漸遠去,在清晨的暮靄中,那剪影宛如一張默片時代的舊膠片。

奧威爾在緬甸的最后一段時光早已心生厭倦,在南方港口城市毛淡棉不得已射殺了一頭作為私人財產(chǎn)的大象之后,他被貶到杰沙這個偏遠小鎮(zhèn)服役。(我曾試圖在毛淡棉尋找大象,當?shù)厝烁嬖V我,這個緬甸第三大城市早已沒有大象了。不成想,我卻和大象在杰沙邂逅了。)對大英帝國的殖民政策頗為不滿,對緬甸百姓既懷同情又怒其不爭——帶著這樣一份復(fù)雜的心理,奧威爾不久之后借回英國養(yǎng)病之機,辭掉了警察職務(wù),決心做一名專職作家,從此再也沒有回到過緬甸。

《緬甸歲月》所描述的正是英國殖民緬甸的高峰時期,也是英緬關(guān)系走向惡化的開始。小說沿著兩條故事主線展開:一條是圍繞著緬甸治安官吳波金和印度醫(yī)生維拉斯瓦米為爭奪成為英國俱樂部的第一個當?shù)厝藭T而展開的明爭暗斗;另一條線索是男主人公佛洛里和英國女子伊麗莎白的感情糾葛。佛洛里同情緬甸人民的遭遇,愿意結(jié)交當?shù)厝耍瑢χ趁裾叩母吒咴谏?、無知自大深感鄙視,這使得他與城中英國俱樂部里的其他英國人格格不入,形同異類。他希望從英國來探親的伊麗莎白能夠理解他的感受,并說服她留下來,與自己分享理想中的緬甸生活,誰知卻事與愿違,最后釀成悲劇。

奧威爾筆下的緬甸當?shù)厝硕疾皇鞘裁戳钊讼矏鄣娜宋?。治安官吳波金為官腐敗、貪婪狡詐,為了下輩子轉(zhuǎn)世時不會投胎變成老鼠、青蛙一類的低等動物,他用中飽私囊來的錢不停地修建佛塔;醫(yī)生維拉斯瓦米阿諛奉迎,死心塌地地為殖民主義者辯護,一心想鉆進歐洲人的圈子,以提升自己在當?shù)厝酥械牡匚?;佛洛里的緬甸情婦馬拉美瘋瘋癲癲、好吃懶做,終于攪壞了佛洛里的好事。

然而,由于《緬甸歲月》的反殖民主義題材,此書成為幾十年來緬甸軍政府唯一允許在緬甸正式印刷出版的奧威爾作品。(雖然地下印刷物和軍政府統(tǒng)治前的出版物也會在緬甸人當中私下傳閱,但直到緬甸媒體開放后,奧威爾的《1984》和《動物農(nóng)場》才于2013年1月得以在緬甸正式出版。)愛瑪·拉金在她的書中提到,她曾在曼德勒的秘密“奧威爾讀書會”上,向緬甸人問起有關(guān)《緬甸歲月》的讀后感,結(jié)果年輕一代大多對奧威爾頗有微詞,覺得他不喜歡緬甸人,年長而經(jīng)歷過殖民時代的老文人則認為,奧威爾寫得真實、深刻,并教育年輕人:“英國人的時代比現(xiàn)在要好得多?!?/p>

我曾在緬甸中部城市蒙育瓦詢問過緬甸人昂敏對奧威爾的看法,這位現(xiàn)已退休的水利工程師雖然沒有經(jīng)歷過英國殖民統(tǒng)治時期,卻由于參加早期學生運動而進過軍政府的監(jiān)獄。昂敏不假思索地說:“奧威爾的每一個字都寫的是真實的緬甸,他點亮了我的人生?!蔽覜]有繼續(xù)追問下去,不知道他說的“每一個字”是指《緬甸歲月》里的,還是包括了《動物農(nóng)場》和《1984》等著作。

實際上,雖然后兩部作品都是奧威爾離開緬甸多年之后完成的,而且故事的文化背景也根本與緬甸無關(guān),然而,這個國家的命運卻始終沒有擺脫奧威爾的魔咒。超過50年的軍人極權(quán)統(tǒng)治讓緬甸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像是奧威爾在《動物農(nóng)場》和《1984》中作出的預(yù)言。于是,一些緬甸文化界人士將奧威爾稱作“先知”,而將這三部小說合稱為“緬甸三部曲”。

(二)

“突突”車把我放在了臨江的一家客棧門口。這家客棧樓上原先的私宅客廳被分隔成幾個格子間,改作了客房。房間里除了一張床之外,僅剩下一小塊放行李的空地,沒有電視,沒有Wifi,新裝的空調(diào)機與窗框之間有很大的縫隙,足以放進千軍萬馬的蚊蟲。這里的氣候日夜溫差很大,夜晚其實根本用不著空調(diào)。白天需要空調(diào),但白天全城停電。廁所和浴室都在外面,公用的,來電的時候也是燈光慘淡、一燈如豆。洗澡只有冷水,沒有淋浴噴頭,你得用小水盆從蓄水的石頭池子里舀水沖澡。

我到同一條街的另外兩家客棧比較了一番,發(fā)現(xiàn)這家已是最好的,至少還算干凈,便決定住下來??蜅5哪贻p經(jīng)理要去了我的護照,復(fù)印備案。入住填表時,不僅要寫出國籍、護照號碼,還要寫明前一站是哪里,離開杰沙后準備去哪兒,等等。緬甸的大多數(shù)城市都不需要這些。我在網(wǎng)站上曾看到過,直到2012年,來到杰沙的外國訪客還需要到警察局報備,至少店家沒有這樣要求我,不知算不算一種幸運(其實我倒是挺想進警察局看看的,畢竟奧威爾曾在里面上過班嘛)。

放下行李,我向經(jīng)理要了一張杰沙的簡易地圖,發(fā)現(xiàn)上面竟然標著幾個與《緬甸歲月》有關(guān)的景點,英國俱樂部、網(wǎng)球場、監(jiān)獄、警察局,還有,奧威爾的故居!這個出乎我的意料,來緬甸前我做了大量功課,前面的幾個場所在愛瑪·拉金以及其他人的文章中都有提及,但奧威爾的故居……卻沒有被提起過。

客棧旁邊不遠處有一家緬甸華裔開的餐館,樓上的外墻上刻著繁體中文字:“廣東觀音廟”。餐館墻上掛著大幅的彩色印刷品,上面的英文大字標題是:“喬治·奧威爾:杰沙和緬甸歲月。”下面的小字介紹了杰沙的歷史,奧威爾和他的小說,然后點出城里的幾個景點,和客棧地圖上的幾乎一樣??磥磉@里與拉金到來時有了明顯的不同,小城已經(jīng)做好了迎接奧威爾粉絲的準備。

老板娘用不大流利的中文和我寒暄了幾句,得知我是來看奧威爾的,便說:“來這里的外國人都是看奧威爾的,聽說是個英國大官,早年被他爸爸帶來這里的?!?p>

我問她墻上的這個印刷品是從哪里搞到的,她說是她弟弟從網(wǎng)上弄下來、自己設(shè)計的。我指著圖上“奧威爾的故居”,問她:“這個是真的嗎?”她說自己也不清楚,反正很多外國游客都去。忽然,老板娘湊近我耳邊,壓低了聲音說:“當?shù)厝硕疾桓胰ツ莻€房子,那里鬧鬼,都叫它‘鬼屋’?!?/p>

老板娘顯然看不懂墻上的英文介紹,喬治·奧威爾(本名Eric Arthur Blair)實際上出生在印度的比哈爾邦,很小的時候就隨家人回到英國。高中畢業(yè)后,他自愿到英屬印度來工作(英國占領(lǐng)緬甸后,把緬甸化歸為英屬印度的一個省,直到1937年,才將其分離出印度,成為直屬殖民地),從1922年到1927年,奧威爾在緬甸生活了5年。當時來大英帝國海外殖民地求職的人不算少數(shù),但選擇緬甸的卻寥寥無幾,因為這里當時被英國人稱為“蠻荒之地”,而奧威爾如此選擇的理由卻不算牽強,他母親的家族全都生活在緬甸,外公在毛淡棉做木材生意,在當?shù)仡H有勢力。

在仰光作了短暫停留之后,19歲的奧威爾就來到“上緬甸”的大城市曼德勒,進入了皇家印度警察學校。這所學?,F(xiàn)在還存在,改名為 “曼德勒警察學院”,我在曼德勒的地圖上看到有它的標注,可是,按圖索驥在周圍轉(zhuǎn)了一大圈也沒有找到。后來詢問了好幾位路人,才知道警校一年前已經(jīng)搬去了新校址,原址上現(xiàn)在是一所兒童醫(yī)院。

我騎著車進到醫(yī)院里看了看,已經(jīng)沒有任何警察學校的痕跡了??磕弦慌诺睦戏孔蝇F(xiàn)在是住院部,當年曾是警校的學生宿舍,不知奧威爾住的是哪一間,只聽說,當年警校的學員接連發(fā)生過幾起自殺事件,還都是發(fā)生在頂頭第一間宿舍,以至于后來那間房子變成了儲藏室,再沒人敢住了。

從曼德勒警校畢業(yè)后,奧威爾先后在品烏倫、端迪、沙廉、永盛、毛淡棉等地任職,我去了其中的大多數(shù)城市,和曼德勒一樣,這些城市中幾乎都已經(jīng)找不到任何奧威爾的痕跡了。

隨著年齡和經(jīng)驗的增長,奧威爾擔任的職位也步步高升。這個時期,緬甸南方的民族主義情緒高漲,對歐洲人蓄意滋事、尋釁發(fā)泄的事件時有發(fā)生,緬甸成為英屬印度各省中犯罪率最高的地方。在這種地方當警察,日子想必不是那么好過的。

奧威爾后來在自己的散文中多次提到自己對那一段歲月的感觸,其中最著名的就是那篇《射象》。董樂山先生翻譯的這篇文章頗有神采,尤其是那個非常著名的開頭:

“在下緬甸的毛淡棉,我遭到很多人的憎恨——在我一生之中,我居然這么引起重視,也就僅此一遭而已?!?/p>

奧威爾在文章中提到了自己當時的尷尬處境:

“作為一個警官,我成了明顯的目標,只要安然無事,他們總要捉弄我。在足球場上,會有個手腳靈巧的緬甸球員把我絆倒,而裁判(又是個緬甸人)會裝著沒瞧見,于是觀眾就幸災(zāi)樂禍地大笑。這樣的事發(fā)生了不止一樁。到了最后,我走到哪里,哪里就有年輕人揶揄嘲笑的黃臉在迎接我,待我走遠了,他們就在后面起哄叫罵,這真叫我的神經(jīng)受不了。鬧得最兇的是年輕的和尚,該市有好幾千個,個個似乎都沒有別的事可做,只是站在街頭,嘲弄路過的歐洲人。”

在毛淡棉任職期間,一天,一頭發(fā)情的大象沖上街頭,撞倒攤販,撞毀房屋,還踩死了一名印度苦力。作為警察,奧威爾本來不想射殺大象,不僅因為大象在當時是相當貴重的私人財產(chǎn),更因為他找到大象時,它已經(jīng)不再瘋狂,而是在安靜地吃草了。

但是,在幾千名當?shù)厝说拇負硐?,在提著籃子等待分割象肉的“民意”下,作為一名殖民地的管理者,他被“民意”綁架到失去自我判斷的位置,看熱鬧的人“都這么期待著我,我非這么做(射象)不可;我可以感覺得到他們兩千個人的意志在不可抗拒地把我推向前。”終于,奧威爾把槍瞄準了大象,“就在這個當兒,就在我手中握著那支步槍站在那兒的時候,我第一次看到了白人在東方的統(tǒng)治的空虛和無用?!?/p>

奧威爾后來回憶起自己當時的兩難境地,“因為那時我已認清帝國主義是樁邪惡的事……我一方面認為英國統(tǒng)治是無法打破的暴政,一種長期壓在被制服的人民身上的東西;另一方面我又認為世界上最大的樂事莫過于把刺刀捅入一個和尚的肚子。”

日后,他將這種矛盾的感情寫進了《緬甸歲月》一書中,而小說的主人公佛洛里,則多少有些奧威爾自己的影子。

(三)

杰沙的主要商家和民居都集中在與伊洛瓦底江緊挨著、平行的五、六條街道上,略顯擁擠而凌亂。而鎮(zhèn)子的西北區(qū)卻有著平坦干凈的柏油路,馬路兩側(cè)是高大茂密的菩提樹和榕樹,街邊有栽培整齊的玫瑰花圃,那里是殖民地時期英國公司雇員的別墅區(qū),那些高大的柚木房子現(xiàn)在大多由政府官員居住著。 

主街的南端原來是集市,也是奧威爾描寫過的地方,幾年前發(fā)生了一場火災(zāi),把整個集市都給燒毀了。如今新的市場在緊鄰伊洛瓦底江邊的一條街上。集市往北就是當年的警察局,現(xiàn)在也還是警察局,門邊的標語牌上分別用英、緬文寫著:“需要幫忙嗎?(May I help you )”。大門關(guān)著,門兩邊設(shè)有鐵蒺藜網(wǎng)路障,門口幾個穿便服的男子不停地打量著過往行人。隔著馬路遠遠望進去,還可以看到幾棟殖民時期的老建筑。當年,奧威爾曾經(jīng)從這個大門出入,在里面的房間里辦公。 

我端起相機向里面拍照,一名穿便服的家伙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我,見我沒有收起相機的意思,就徑直向我走來。在這個剛剛開放不久的國家里,對著政府機構(gòu)拍照總還是會引起額外注意的。我怕被請去“喝茶”,只好裝起相機,若無其事地走開了。 

從警察局繼續(xù)向北,轉(zhuǎn)過一家叫“曼德勒”的啤酒屋,就是一條名叫Klublan的街道,意為“俱樂部街”。街邊的網(wǎng)球場被鐵絲網(wǎng)圍了起來,大門的門楣上寫的是緬文,旁邊的角落里有很小的英文字:“杰沙,1924”。場地是標準的尺寸,紅色的水泥地面上漆出青綠色的內(nèi)場和白色的邊線,球場里有一男一女兩個當?shù)厝嗽诖蚓W(wǎng)球,女子的打扮格外引人注目——網(wǎng)球帽、網(wǎng)球鞋、白色超短裙,一身標準的網(wǎng)球運動員裝束。這在緬甸很少見。

奧威爾小說《緬甸歲月》里描寫過的網(wǎng)球場。

球場外,兩名法國人在拍記錄片,不用說,是關(guān)于奧威爾的。他們還從曼德勒請來了兩位緬甸女助手,其中一位是穿著粉紅色袈裟的年輕尼姑,帶著近視眼鏡。她們的英語都很棒,自我介紹說是佛學院的學生。兩名緬甸清潔工在球場邊焚燒著枯樹葉。晨光穿過濃厚的白煙,將球場籠罩出一片神秘的色彩,像是專門為記錄片布置的特殊效果。 

這是《緬甸歲月》中英國上流人士的專用球場,雖然在小說中著墨不多,但在這個偏僻的地方,有這樣一個正式的網(wǎng)球場還是挺引人注目的。90多年過去了,當?shù)厝瞬]有把它當成“封資修”的東西給鏟除掉。 

沿著網(wǎng)球場旁邊的一條小土路走進去幾十米,就是著名的“英國俱樂部”了。這幢磚木結(jié)構(gòu)的二層小樓建在一個土包上,底層實際上有一半埋在土里。小樓現(xiàn)在是杰沙鎮(zhèn)農(nóng)業(yè)廳一類政府機構(gòu)的辦公室,可屋里沒有任何辦公人員,門口看門的老漢似乎知道我的來意,笑呵呵向里面擺擺手,意思大概是“進去吧,隨便看?!?/p>

農(nóng)業(yè)廳的正門開在小樓背面的山包上,門前的旗桿上飄揚著緬甸國旗,石頭基座上雕刻的谷穗圖案暗示著這處建筑現(xiàn)在的身份。我仔細打量了一會,確定那旗桿不是英國殖民時期的物件。從正門走進去的大廳實際上是二樓,屋里窗明幾凈,幾張寫字臺上放著報紙、卷宗、暖水瓶,官僚機構(gòu)的標準擺設(shè)。墻上的黑板、標語和錦旗上都是緬文,看不懂。

《緬甸歲月》中,奧威爾將英國俱樂部稱為“歐洲人俱樂部”,它第一次在小說中出現(xiàn)時,就是俱樂部的英國會員們在討論,是否應(yīng)該吸收一個“土著”會員,從而讓這里成為故事展開的中心舞臺: 

“當你看到俱樂部的時候——那是一座破舊的獨層木制建筑——你就看到全城的真正中心了。在印度當時的的每座城鎮(zhèn),歐洲人俱樂部都是其精神堡壘,是不列顛權(quán)力的真實所在,是土著官員和百萬富翁們徒然向往的極樂世界。就這一點而言,此地尤為如此,這是因為,凱奧克他達俱樂部引以為傲之處,就是在全緬甸所有的俱樂部當中,它幾乎是唯一一家從不接納東方人會員的。”

奧威爾小說《緬甸歲月》中重點描述的“英國俱樂部”。

奧威爾的《緬甸歲月》完成后,卻在出版社碰了釘子。編輯說該書不好出版,理由是書中的內(nèi)容可能會引起英國在海外殖民地駐扎人士的不滿,沒準會受到誹謗罪等指控。奧威爾回爐修改的時候,有意將城里一些建筑的位置做了改變,與杰沙現(xiàn)在的布局并不嚴格吻合(俱樂部所在的實際位置稍微偏離鎮(zhèn)中心),甚至,就連“杰沙”這個名字也被他換成了虛構(gòu)的“凱奧克他達”(Kyauktada),這才獲出版社通過接受。 

如果說,奧威爾筆下的緬甸人都不令人喜愛,那么,《緬甸歲月》中俱樂部里的那些英國人也大多是令人厭惡的角色。他們整日躲在俱樂部里喝酒,斥罵著“土著”傭人,緬懷著殖民地過去的好時光。他們無知而自大,自覺地將自己與外面緬人的世界分割開來,以襯托殖民者的優(yōu)越,卻難掩身居窮鄉(xiāng)僻壤的寂寞。就連主人公佛洛里自己,也是一個優(yōu)柔寡斷、內(nèi)心反叛卻不敢有任何外露的家伙。他私養(yǎng)了一名緬甸情婦,卻因為愛上白人女子而將其拋棄。 

奧威爾的研究者們相信,奧威爾在緬甸時期也包養(yǎng)過情人,甚至狎妓,因為這在當時的殖民地是非常普遍而“正?!钡氖虑椤T趭W威爾鮮為人知的詩歌作品中,有一首題為《浪漫》的詩這樣寫道: 

年輕而無知的歲月,/ 在遠離曼德勒的地方,/ 我的心迷失給了一個 / 像日子一樣可愛的緬甸姑娘

她的皮膚金亮,黑發(fā)如墨 / 牙齒潔白如象牙 / 我問:“二十個銀幣怎么樣?/ 和我上床吧,姑娘?!?/em>

她凝視著我,純潔而憂傷 / 這個世間最美麗的尤物啊 / 用她那含混的處女之音 / 迸出了回答:“二十五個銀幣吧!”

《緬甸歲月》中的俱樂部是一座獨層建筑,而我眼前的這個建筑卻是兩層小樓。拉金在她的書里認為:樓上的辦公室是后來添加上去的。不過,我前后左右打量了好一陣,實在看不出添加的痕跡,而且,如果原來只有一層,難道說是半埋在土包里的?這可不像大名鼎鼎的英國俱樂部應(yīng)有的氣派。奧威爾或許將俱樂部的樣子也虛構(gòu)了一筆? 

一樓的大門在背面,木制的門板和窗板都緊閉著。我向老漢征詢,是否能進去看看,老漢還是笑呵呵地擺擺手,這回的意思是:“不行”。 

那座著名的“監(jiān)獄”在小鎮(zhèn)的最南頭,要經(jīng)過一個天主教堂、一個中國寺廟——天寶宮,然后在一座緬甸佛塔的對面,你就會看到監(jiān)獄的高大紅墻了。奧威爾稱這座“龐大而堅固的監(jiān)獄,從直布羅陀到香港,英國人到處都建造了這樣的監(jiān)獄?!蔽以谘龉?、曼德勒、毛淡棉等地都看到了這種外形相似的監(jiān)獄,但杰沙的這座因為奧威爾而別具意義。 

監(jiān)獄的墻頭有卷滾著的鐵絲網(wǎng),墻外還有一道柵欄式的鐵絲網(wǎng),鐵絲網(wǎng)與大墻之間的土地上,布滿尖頭朝上的竹箭陣,一付如臨大敵的場面。監(jiān)獄對面的寺廟空場上,少年們正赤腳踢著一場難解難分的足球,歡呼和吶喊聲不斷傳來,那種悠閑自在的快樂場景與監(jiān)獄這邊的陰森肅穆,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我剛剛舉起相機對準監(jiān)獄的崗樓,門口站崗的警察便用英語對我大喊:“停下!離開!不準拍照?!?nbsp;

(四) 

清晨5點多,伊洛瓦底江里的貨船客船就相繼靠了岸,柴油機的馬達發(fā)出刺耳的轟鳴聲,劃破夜空,叫醒了全城的人,也打斷了客棧里隔壁房間房客們的呼嚕聲。 

我拉開窗簾,推開窗戶,江對岸的天空已經(jīng)泛起魚肚白,窗前的街道上已經(jīng)有了趕往市場的人們。不一會兒,太陽從遠處黑山的背后跳出,溫暖的陽光直射進我的窗子,霞光把江面映照得像融化了的金水,燦爛地流淌著。

匆匆洗漱完畢,我溜達著走去市場,在人聲嘈雜的茶館里找到一個角落坐下,叫了一杯緬甸甜茶,兩根油條,邊吃邊觀望起眼前熙來攘往的路人。 

杰沙的鎮(zhèn)子不大,人口不到四萬。在奧威爾那個年代,全城只有四千多居民,“包括兩百印度人、幾十個中國人和七個歐洲人。另外還有兩個歐亞混血兒……全城并無什么奇特的人或事,只有一個印度托缽僧,二十年來一直住在集市邊的一棵樹里,每天早晨拿著一個籃子出來化緣?!?nbsp;

也許,對于在任何一個地方長駐下來的人來說,日常生活很快會變得平淡無奇。但對于我這個匆匆的過客而言,全城充滿了“奇特的人或事”。

穿著藏紅色袈裟的托缽僧成隊而來,十來歲的小和尚在隊前開道,敲打著一個金屬制的磬,通知各家各戶,快拿出飯菜,準備好布施。臉上涂好特納卡的女人們挑著扁擔或頂著竹筐,奔向集市,籃筐中是新鮮的蔬菜、水果和鮮花;上身毛衣、下身隆基的男人們坐在茶館里翻看著報紙,談?wù)撎煜麓笫?;江邊等待上船的人們在晨風中瑟瑟地打著顫,焦急地四下張望著;街角的三輪車夫蜷坐在后座里,點燃一支緬甸夏露特草煙,幽幽地等待著第一位客人;野狗在街道上撒了歡兒地奔跑著,叼食起路邊人們?nèi)拥舻脑绮蜌埜?/p>

杰沙,兩個緬甸男人在陽光里就著甜茶下棋。

我拿起相機,準備在城里隨便走走。剛剛走出茶館,一個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便迎面攔住我,他張開“血盆大口”,露出被檳榔染成紅黑色的牙齒,嘴里蹦出幾個斷斷續(xù)續(xù)的英文詞,大概是問我要去哪里。我回答說,隨便轉(zhuǎn)轉(zhuǎn)。他伸出一只黑油油而粗糙的大手,一定要和我握一握,嘴里還說著:“謝謝。謝謝。”我不知道他要“謝”的是什么,只好陪著笑臉,回“謝”了他,奪路而去。 

印度穆斯林的清真寺里傳出早禱聲,緬甸的佛寺里,僧人信眾正在更新佛龕前的祭品和鮮花。昨天遇到的兩位法國人和他們的緬甸翻譯從晨霧里姍姍走來,我和他們打了招呼,粉袈裟尼姑手里拿著一本《緬甸歲月》,我好奇地問她:“看這本書有什么感想?” 

不知是我的問題太籠統(tǒng),還是她根本就沒有聽清楚,尼姑眨了眨眼,略帶羞澀地說:“他是最棒的?!?nbsp;

粉袈裟尼姑手里的兩本書。

江邊的一些房子看似殖民時代的老建筑,實則沒有那么古舊。一位老漢見我在他家的柚木樓下拍照,便熱情地拉我走近前些看個仔細,他指指樓梯前石欄上刻著的緬甸數(shù)字,告訴我那是:“1325?!辈恢谰挌v的人也許會被這嚇一跳吧,我掐指一算,噢!1967年啊,也不算太老的房子嘛。我們一起哈哈大笑了一陣,老漢又拿出兩張舊錢幣:“這個算不算老的?已經(jīng)不流通啦。送給你?!?nbsp;

這是一張面值10基和一張15基的紙幣,最醒目的是正面昂山將軍的頭像,發(fā)行銀行為“緬甸聯(lián)合銀行”(現(xiàn)在流通的緬幣都是緬甸中央銀行發(fā)行的),鈔票上沒有發(fā)行年代。緬甸軍政府曾經(jīng)發(fā)行過無數(shù)次紙幣,面值除了正常的1,10,100,還有一些奇怪的35,45,75等。1987年,軍政府在毫無預(yù)警的前提下,突然宣布幣值25,35,75等鈔票全部作廢,而推出45和90基的紙幣,理由是它們都是奈溫將軍的幸運數(shù)字“9”的倍數(shù)。這可算是世界錢幣史上最滑稽的一幕了。 

不過,這種15基幣值的我還從未聽說過。不管怎樣,先收藏了。謝過老漢,繼續(xù)溜達。 

路過政府的船運局售票處,我順道進去打聽一下回曼德勒的船票。昨天坐了一夜的火車,腰背已經(jīng)不能承受回程13個小時的木板座了。售票大廳的黑板上用粉筆寫著外國人的快船票價:45美金,可售票人員告訴我,公家的快船已經(jīng)不開了,理由是現(xiàn)在旱季,水不夠深,船只容易擱淺。 

“那慢船有沒有?” 

“有。開到曼德勒兩天三夜?!?nbsp;

我的行程安排不允許我在河上漂這么久,我只好無奈地苦笑了一下。在門口,我遇到了荷蘭人菲利普,他剛到杰沙,還沒有去城里轉(zhuǎn)悠,就先來打聽船票的事,得到同樣的資訊后,他決定坐長途汽車回去。我們聊了一會兒奧威爾和緬甸之旅其他地方的見聞,然后,他要去“英國俱樂部”,而我則想去城外的一個撣族村子看看。

撣族的村子坐落在城北的江邊,步行20分鐘就到了。和緬甸其他地區(qū)的農(nóng)村一樣,這里的人們熱情好客,街上的孩子們向我揮手致意,嘴里卻是他們唯一會說的英文單詞:“Bye-bye。”大概是韓劇正在緬甸熱播的緣故,這里的人們總會向我說:“阿尼哈塞喲”(韓語“你好”)。起初,我還試圖更正他們,后來,碰到類似的問候多了,我就干脆做個下蹲馬步,揮舞胳膊成揚鞭狀,口中念念有詞:“剛弄死他!”這樣的舉動往往會引起他們的認同和善意大笑,因為眼下緬甸的大街小巷、好多商鋪里傳出的音樂,正是PSY風靡一時的“江南Style”。

一位姑娘正在分裝自家釀制的米酒,見我好奇地湊近探視,就舀了一杯讓我品嘗。窗臺前聊天的小伙子們沖我微笑,擺出酷酷的姿勢讓我拍照。最有意思的是一位男子看見我在給他的孩子拍照,竟然招呼草棚樓上的妻子,換了新衣服下來,讓我給他們拍了一張全家福。鄰居家的大嬸看見了,叫我等等,沒一會兒,她把半個村的鄉(xiāng)親都招呼了過來…… 

語言不通不再是障礙,我們在微笑和比劃中,彼此溝通。 

田間,地肥水美,綠草如茵,牛羊在悠然地吃草,牧人卻不見蹤影。大江在遠處滾滾南去,風鈴在寺廟的垂檐下低聲吟唱,柚木橋靜臥在旱季明媚的陽光里。一幅純美的田園山水畫,與奧威爾筆下窮山惡水、潑婦刁民的景致大相徑庭。

(五) 

正午的伊洛瓦底江邊,男人們依舊無所事事地坐在茶館里喝茶,女人們在河邊搓洗著衣服;搬運工們從貨船上卸下巨大的鐵皮油桶和沉重的大米袋子,再把當?shù)靥禺a(chǎn)的陶罐裝到船上去;野狗在高大榕樹的樹蔭下昏昏睡去,對岸飄來的微風把小攤上的烤魚香味吹滿整條街道。

 
我坐在客棧門前的石椅上,望著江水發(fā)呆。一位穿著隆基的中年男子走過來和我搭訕,開口竟然是地道的中文。我和他寒暄了一陣,得知他姓張,是出生在緬甸的第二代華人,祖籍江蘇南京,家在曼德勒,卻在緬北大山里一個不方便透露地名的地方做生意。我估計那肯定和紅寶石或翡翠什么的有關(guān)系,他說,沒錯,是開礦挖玉石和翡翠的。實際上,他這次路過杰沙,就是幫一位政府官員來鑒定一批玉石貨物的。

我們山南海北地閑扯了一陣,我問他能不能去山里的礦區(qū)看一看,他說,“政府一般不允許外國人進去,不過,如今那邊來開礦的中國人很多,他們都和當?shù)氐墓賳T混得不錯,打通了關(guān)節(jié),要是有人在那邊接應(yīng)你,也不是不能進去。” 

我又問了他一些礦上的事,雇了多少員工?工錢要付多少?怎么去銷售?怎么賭石?他也告訴我一些鑒別真假玉石的知識,并指點我說,真正好的玉,還是去中國買吧,因為有些緬甸政府官員太腐敗了,你有好東西,他們就伸手要,所以一旦開采到好的玉,礦主就趕緊偷偷運到中國去賣個好價錢。而且中國的切割技術(shù)也高,把好料拿去中國可以切割出更好的成品。 

隨后,他將話題一轉(zhuǎn),反問我:“來這里的中國人一般都是奔玉石來的,可你卻不像啊?” 

我笑笑說:“我是來看喬治·奧威爾的?!?nbsp;

“噢!他是誰?”

“一位英國作家。殖民時代曾在這里當過警察。”

“我說怎么近一兩年,來這里的外國人多了起來呢!”

“是啊。他們基本上都是來看奧威爾的?!苯又?,我給他大概介紹了一下《緬甸歲月》,告訴他城里的監(jiān)獄、警察局、英國俱樂部等等都是那個時期的建筑,都在小說里出現(xiàn)過。我又向他詳細描述了一番奧威爾故居的樣子,所有這些,都沒有讓他提起精神。 

不過,當我建議他應(yīng)該把那所沒人管理的老舊房子買下來,裝修一下做客棧兼奧威爾紀念館時,他總算來了情緒。他重又問了我一遍,這個奧威爾到底是誰?是不是很有名?那個房子有多大?位置好不好?最后,他說:“要不,你再和我去一趟?我們可以開我朋友的車去?!?nbsp;

這時,菲利普提著相機走來,遠遠地和我打著招呼。“去看了喬治·奧威爾?”我問他。 

“看了看啦。英國俱樂部、網(wǎng)球場、奧威爾故居,還有監(jiān)獄。太令人驚訝了,沒想到奧威爾筆下的這些場所至今仍保存完好啊。”菲利普難掩興奮的表情。 

“是啊。你進到故居里面啦?”

“啊?里面能進去嗎?我看見院子里有自行車和晾著的衣服,以為有人住著,在外面拍了幾張照片就走了?!?nbsp;

“我也看到那個樣子了。不過,我可是大著膽子走進去了。喊了半天,也沒人搭理我噢!房子很大,里面沒人。一樓的客廳里空空蕩蕩,有一個壁爐。二樓有一些桌椅,落滿灰塵,還有個老吊扇,有年頭了,木制百葉窗簾很特別,古色古香的。樓梯上好多鳥糞??傊幌袷怯腥俗〉陌 !?nbsp;

“那……那我再去一趟。哈。5點半要去趕回曼德勒的汽車,我還有3個多小時。拜!”菲利普邊說邊轉(zhuǎn)身而去。 

老張的朋友開了一輛豐田四輪驅(qū)動的越野車,行駛在小城的街道上,頗為引人注目。老張介紹說,他這位朋友是緬甸秘密警察局的“特工”,邊說邊打開駕駛座前的抽屜,向我展示了一下里面放著的一把手槍和一顆手榴彈,“緬北大山里還在打仗,他總要隨身帶著,以防萬一?!崩蠌堓p描淡寫地說道。 

一路上,“特工”與老張用緬語交流著什么,老張不時回過頭來,向我詢問有關(guān)奧威爾的一些問題,再轉(zhuǎn)過去和“特工”嘀咕幾句。很快,越野車就在奧威爾故居的院子前停了下來,他倆隔著車窗向里面張望了一陣,又互相交談了幾句,老張問我:“是這里?”我點點頭,表示確認。誰知,他倆嘀咕了幾句之后,“特工”把車子掉了一個頭,向回開去。 

我急忙問道:“怎么啦?不進去看看嗎?”

老張搖搖頭:“里面有大官住著,不是說買就能買下來的。”

里面肯定沒有人住???!幾乎什么家具都沒有,灰塵遍地。我尋思著,卻也不好多問。不知他們從哪里看出,那幢兩層柚木大房是高官住所。也許院子里或門口有緬文標識,而我卻因為看不懂反倒無所顧忌? 

老張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對我說,“這么大的院子,一定是已經(jīng)充公的房子,分給高官的。在緬甸,一般人家是住不進這種院子的。將來他要是退休或調(diào)任了,政府也會收回去,再分給下一位繼任者?!?nbsp;

我暗自慶幸自己膽子夠大,早上徑直闖了進去。不禁想起奧威爾的名句,在這個軍政府統(tǒng)治了幾十年的國度里,“有些動物比其他動物享有更多的平等?!?nbsp;

回程的路上,“特工”走錯了路,拉著我和老張向城外開去。我不禁有些心頭忐忑,這不會是要帶我去審訊吧?轉(zhuǎn)念又一想,即使那樣也不錯,我終于可以看看杰沙警察局里面的樣貌了。 

還好,他很快意識到開錯了方向,掉頭回轉(zhuǎn),卻又在警察局旁邊的一間小屋門口停了下來。他獨自下車進到里面,和一位便衣打扮的人聊了幾句,從那人手里接過一只手機的充電器。回到車里時,他有意地對我笑笑,大概是表示抱歉。然后,徑直把我送回到了江邊的旅館。 

菲利普的運氣顯然沒有我的那么好。他發(fā)誓當他走進“鬼屋”時,是看見有個打掃衛(wèi)生的女人的。他爬上二樓,卻見鐵將軍把門,沒進得去??僧斔倩氐揭粯钦夷桥咏梃€匙時,那女人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 

我終于在碼頭上發(fā)現(xiàn)了一處私人航運公司的售票站,有去曼德勒的快船,早晨5:30發(fā)船,下午5、6點鐘到港,外國人票價2萬5千元(約合29美金),這比政府航運局的價格可要便宜好多??! 

太陽已經(jīng)落到了西邊群山的背后,天色暗了下來,碼頭上停泊的貨船還在挑燈裝卸著貨物。睡醒了的野狗們在街道上瘋狂尋覓著食物,男人們依舊在茶館里發(fā)呆。我買好船票,走進觀音廟樓下的餐館,要了瓶“緬甸牌”啤酒,準備給老板娘好好講講“鬼屋”的故事。

(首發(fā)于《東方歷史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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