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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被指控殺死了自己的女兒
韓國“幽靈嬰兒”事件震驚世界。“幽靈嬰兒”,是指有醫院出生記錄,但沒有進行戶籍登記的嬰兒。七月下旬,韓國官方公布的數據,顯示2015年至2022年期間出生的2123名“幽靈嬰兒”中,已確認有249人死亡,占比達到11.7%。有研究表明,殺死嬰兒的母親群體中,未婚年輕媽媽占多數,經濟困窘是殺死孩子的主要原因。
《小偷家族》
除了道義上的譴責,目前已有的新聞報道中,也有試圖走進那些母親的內心,剖析她們是如何一步步,走到要扼殺自己骨肉的絕望境地。理想國紀實系列中的《育兒放棄:被困住的母親與被忽視的女兒》,記錄了發生在鄰國日本的女童忽視案。
一對年輕的夫婦,因為養育過失,將三歲的女兒餓死在家中。通過深入調查走訪,她認為,沒有“惡母”,只有孤立無援、陷入絕望的母親。女童之死絕非個案,而是折射出東亞社會女性生育困境。
這篇文章選取了書中記錄的幾個關鍵線索,讀者們可以通過這些線索,來看看被議論、被譴責、被定罪的母親,究竟遭遇了什么。
下文摘編自《育兒放棄》
三歲女童餓死家中
一名年僅三歲的女孩被父母放進紙箱中將近二十天,其間幾乎沒有任何進食,最終死去,小小的遺體如同木乃伊一般。涉案人是一對染著黃色頭發的二十一歲的年輕夫妻,他們十幾歲就已為人父母。
女孩名叫村田真奈,二〇〇〇年十二月十日,在愛知縣武豐町大型鋼鐵制造公司K制鐵的員工宿舍E棟四層盡頭的房間中身亡。據說案發時屋內凌亂不堪,水池里堆滿了臟污的碗盤、平底鍋,空氣中飄蕩著剩飯的餿味。房間北邊有一個三疊大的房間,里面被家具塞得滿滿當當,所剩無幾的空間里放著一只柑橘盒子大小、去掉盒底的紙箱,真奈彎著雙腿,被困在紙箱中。箱子底部鋪著毛巾被,箱蓋上摞著用過的舊紙箱。
真奈死亡時身高八十九厘米,勉強夠得上三歲女童的平均值,但體重只有五公斤,不到標準中間值——十三點六公斤的四成。她的紙尿褲上兜滿了屎尿,腰部到大腿粘有糞便,散發著惡臭。
皮下脂肪的流失使她的皮膚像老人一樣干巴巴的,漆黑的頭發披散在大得不成比例的腦袋上,臉頰深陷。由于眼睛周圍的脂肪完全消失,她的眼睛無法閉上,白眼球因干燥變為黑褐色。股關節和膝關節都彎成直角并呈僵直狀態,說明她死前已有兩三個星期沒有活動了。
《無人知曉》
解剖發現,真奈的胃里只有二十毫升內容物,即大約一大湯匙分量的棕褐色黏液,沒有固體物質。腸管沒有脂肪,小腸里空空如也,大腸里只留有兔子的糞蛋大小的糞便。在法庭上,檢方和辯護方對這一小球糞便的成分看法不同——究竟是脫落的腸黏膜,還是母親雅美喂給她的一丁點兒食物?對此雙方各執己見。
一般來說,人體無法從外部攝取營養時,會分解存儲在肝臟中的糖原。糖原儲量不足的話則會消耗人體脂肪,如果脂肪也不夠用,便將體內的蛋白質轉化為能量。當內臟的蛋白質也被分解,陷入功能失常的狀態,人就會被餓死。更多人會在這之前死于心臟衰竭引起的衰弱或感染。解剖結果說明,真奈為了活下去,已耗盡了自己身體的全部能量。
缺愛的父母,發育遲緩的孩子
生真奈時,雅美只有十八歲,智則還在上高中。真奈剛出生的時候,這對年輕的父母都很欣喜,也很疼愛這個孩子。事發之后的法庭上,被問到至今為止的人生中最高興的是哪一刻時,智則的回答是“真奈出生的時候”。
但是年輕的兩人,顯然還沒有做好為人父母的準備,缺乏撫養孩子的知識和方法。更重要的是,兩個人的原生家庭都很有問題,可以說,兩位都是在缺乏關愛、被忽視的境況之下長大的。
書中附的人物關系圖
雅美的父母早已離婚。生父沉迷賭博,揮霍無度,母親只能貸款度日,一家人時常只能吃醬油拌飯。實在沒東西吃,幾個孩子就只能用睡覺來抵抗饑餓。離婚后,雅美和父親一起過。父親很少照顧雅美,長期的忽視讓雅美形成了膽怯、陰沉的性格,當她在學校收到欺凌時,也沒有想到和家里人溝通、求援。
智則也來自離異家庭,父母也在他保育園時期就離婚了,小學二年級時,母親帶著他二婚。智則幼年時,母親經常打罵他,來發泄生活中的憤懣。母親很少關心智則的內心。與雅美一樣,遇到霸凌時,智則也不懂得向母親或是老師求助,而是選擇玩游戲等方式來逃避,等待風波平息。
兩個人各自的家庭烙印,也印刻在了他們新組建的家庭和對待孩子真奈的方式之中。智則初入職場,工作、家庭很難兼顧。在他為工作焦頭爛額的時候,真奈進入對周遭事物表現出興趣的階段,經常伸手去抓東西。一次,她抓智則的打火機時,智則在她的腦袋上打了一巴掌。這是智則消極對待真奈的開始,意味著他無法接納嬰兒正常健康的成長發育過程。
沒過多久,每當真奈搗亂,智則都會訓斥她,如果挨了訓還不聽話,就打她。如果打也不管用,就不再理她。最后,智則漸漸不和孩子交流了。真奈也不再對他笑,她的笑容越來越少了。幼年時習慣被父母嚴厲對待的人,就算想疼孩子,也會因嫉妒心作祟,不允許自己對孩子太好。智則也許存在這種心態。
智則剛開始對真奈動手時,雅美會呵斥他,但漸漸地,雅美什么也不說了。她沒辦法再和智則商量有關真奈的事了。雅美說,只要智則在六疊大的房間玩起電視游戲,真奈搗亂的時候就不會挨打。于是,她便帶著真奈睡在三疊大的房間。
有了第二個兒子大地之后,真奈很容不下這個弟弟,總是搗亂。她會去打睡覺中的弟弟,要把手指捅到弟弟眼睛里去,還往嬰兒車里扔東西。之前她都是獨立吃飯的,現在卻要讓人喂。她還故意破壞屋里的東西,把屋子弄得亂七八糟。
雅美也對她失去了耐心,她打了真奈,對她不聞不問,不再帶她出門,給她換紙尿褲的次數也少了。吃飯時,只要真奈一磨蹭,雅美就怒斥她: “趕緊吃飯!”
《無人知曉》
之后雅美的購物欲望失去控制,越來越多的債務讓家里的情況變得愈加糟糕。真奈大部分時間都獨自呆在三疊半房間里,因為疏于照料而越來越瘦。真奈整個人仿佛都變了樣子,這讓雅美十分恐懼。給真奈換紙尿褲時也不敢碰她。那時真奈身上肯定散發著屎尿的臭味,但雅美和智則都沒有察覺。
智則做證時說,自己曾經有過希望真奈不存在的想法,在“真奈動不動就哭,讓我生氣”的時候。但他說,自己并不是時時刻刻都希望真奈不存在。
雅美難道沒想過要帶真奈去醫院,或者和每天發好幾條消息的母親秀子商量一下嗎?在看守所時,雅美在本子上這樣寫道:
若要問我為什么沒帶真奈去醫院,我只能說,那時候根本沒想到這些。若要問我為什么沒有和媽媽或其他人商量,我想,主要還是害怕得說不出口。
智則永遠在玩游戲,雅美覺得和他商量也沒用。她已經產生了怎樣都無所謂的想法,喪失了活下去的欲望。
事態即將變得不可收拾,但兩人都沒有危機意識。辯護團形容夫妻倆的狀態為:停止思考。
身為母親的恥感
在帶一歲半的真奈體檢時,雅美體會到了作為母親的恥感。
保健中心的記錄顯示,真奈的發育情況整體遲緩。身高七十七點六厘米,體重九點零八公斤,體形偏瘦小,總體來說屬于正常范圍。但腿腳發虛,走不了路。保健師和她說話也不回答,一聲不吭。精神面貌不錯,笑嘻嘻的,但有時會不受外界影響,兀自發笑。保健中心認為有必要持續觀察。
雅美清楚地意識到了真奈發育遲緩的情況。來體檢的孩子們個個蹦蹦跳跳,已經開始牙牙學語,而她根本無法想象真奈能做到這些。
保健師問:“孩子能自如地上樓梯嗎?餓了會跟媽媽說嗎?”雅美恍然大悟:發育正常的孩子,已經可以做到這些了嗎?真奈總是哭,能做的事都不主動去做。雅美感到氣憤而羞愧。保健師覺得自己無法和雅美好好地談下去。雅美心里受到了很大打擊,涌起不安的情緒,卻面無表情,顯得很冷淡。雅美習慣了不顯露自己的情緒,特別是內心的負面情緒。
真奈在走路測試中沒有走的意愿,智則對此也很氣憤,他覺得真奈讓他在體檢的人面前丟了臉。真奈在家里是會走的——雖然走得跌跌撞撞。他認為真奈體檢時拒絕走路,是在向雅美撒嬌,感到無法原諒。回家后,他也對雅美說過:“真讓人難為情啊。”
智則在證詞中提到,自己不曾擔心真奈的未來,也沒想過找人聊聊關于真奈發育遲緩的事。他對真奈愈發漠不關心。育兒是妻子的任務。他雖然想品嘗和孩子相處的快樂,但認為麻煩事只要交給雅美處理就好。
體檢過程中,保健中心的人邀請雅美帶孩子去兒童館的娛樂教室玩,雅美沒有帶真奈去。娛樂教室是武豐町為父母提供育兒支持的一環,召集同年齡段有發育遲緩傾向的孩子, 通過娛樂活動促進他們的成長。雅美不去的最大原因是她意識到了真奈和其他孩子之間的差距。她本人也不擅交際,害怕和陌生人相處。
對智則和雅美來說,真奈一歲半時的體檢并沒有起到確認孩子的健康成長、接受必要幫助的作用。他對反而讓他們強烈地感受到自己作為父母,在保健中心備受抨擊。
三代女性創傷的代際傳遞
回避問題、隱藏情緒,是原生家庭帶給雅美的烙印。
與雅美年紀輕輕就生下孩子一樣,雅美的母親秀子19歲就生下了長子。秀子和老公俊介,是在俊介的上司和上司妻子的介紹下相識。生下長子后,上司妻子還多次以她不懂帶孩子為由,強行干預秀子的生活,
秀子的母親也很強勢,像雅美的婆婆聰子一樣,不詢問秀子就帶外孫回自己家。秀子討厭的繼父對孩子更是溺愛。漸漸地,秀子對繼父的抗拒,演變成了對長子的抗拒。
秀子訴說的育兒心理,和真奈被聰子帶走后雅美的痛苦很相似。真奈從聰子家回到雅美身邊后,雅美覺得她身上帶著聰子的味道,會用力搓洗她的身體。秀子說,她很理解雅美的心情。
秀子因為無法忍受和嗜賭的俊介生活在一起,離家出走了。從九州回來后,秀子變得敢于說出自己的見解或情緒了。但繼父認為這是頂嘴,便毆打秀子,打掉了她的牙齒。到了這個時候,秀子終于對母親說出婚前繼父曾對她進行性騷擾的事實。母親得知此事沒說什么,而是拜托熟人走關系,讓秀子一家重新住進了員工宿舍。在員工宿舍的生活在雅美九歲時也以失敗告終,秀子扔下四個孩子,再次離家出走。
秀子離開之后,雅美便代替母親接送兩個小弟弟上保育園。這或許正是秀子期待已久的轉變。從此以后,秀子不時和雅美聯系,問她家里的狀況。和一貫在家中閉門不出的哥哥相比,雅美更為可靠。秀子瞞著俊介和雅美見面,還給她買過衣服。秀子說,雅美穿著之前沒穿過的衣服,父親俊介好像也沒發現。
《小偷家族》
秀子說自己那時不知道家里的電和燃氣都會停掉,孩子們在黑暗中吃著僅有的米飯。直到雅美結婚后,她才第一次聽說了這些。她說,真正艱難的時候,雅美是什么都不說的。母親模模糊糊地感受到孩子們過得并不好,但只要他們還能應付,便故意不問,不去深究。這似乎就是秀子和孩子們維系母子關系的方式。雅美模模糊糊地知道真奈正一天天地衰弱,卻對此視而不見。母女倆的做法有很多相似之處。
雅美也不會向母親傾訴自己的痛苦。孩提時代,最令她痛苦的經歷之一就是遭遇欺凌,她卻告訴母親那是發生在其他孩子身上的事。母親回答:“既然這樣,雅美就去和那個孩子交朋友吧。”雅美逐漸明白,無論自己遭遇多危險的事,父親和母親都是靠不住的。
秀子也對我說:“雅美發生的事如果發生在我或我母親身上,我都不覺得奇怪。”
那么,悲劇為何沒有發生在秀子或雅美身上,而是選擇了真奈呢?重新審視這三代人的生活,我發現隨著年代的推進,援助新家庭的力量正在逐漸衰弱。秀子的母親在父母的幫助下,在自家園子里建了房子和兩個孩子一起生活。秀子因家庭開銷借的欠款由繼父和母親一家接手,代為償還。但雅美的欠款卻沒人替她還。家庭成員之間相互幫助的力量漸漸衰弱,弱者仿佛被剝光了身子,暴露于社會之中。
隱身的父親與犯罪心理師的鑒定
因為購物依賴癥,雅美的經濟壓力越來越大。十一月上旬,名古屋地方法院半田支部聯系雅美,催促她向信用公司支付欠款。雅美害怕地找智則商量,智則卻對她說:“我不管。兩邊留的都是你的名字,你去就好了。”夫妻之間爆發了激烈的爭吵。
雅美向智則發難,說他經常和前輩喝酒、釣魚,自己卻總要在家,這樣不公平。長期以來積攢的對智則的怒火熊熊燃燒。智則舉出雅美買車和買喜歡的東西等例子,予以反駁。兩人爭執不下,雅美帶著大地回了父親俊介家。第二天早上,智則又把她接回了家。
在審判中,智則說自己那時不理解雅美有多么絕望,也沒問過雅美負債的具體數額。就連雅美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欠了多少債。直到被捕后,兩人在看守所里給對方寫信,智則才了解到雅美負債的具體情況。
犯罪心理鑒定師加藤認為,這次爭吵是雅美精神層面的拐點。雅美此前拒絕正視的現實,以負債的形式橫在她面前。在這無可逃脫的現實面前,她終于一再地意識到,智則對自己沒有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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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辯護方的要求下,兩人接受了加藤幸雄的犯罪心理鑒定。加藤于六月出庭做證,對兩人的性格給出描述。
加藤對智則的性格特征描述是:年幼時在基本層面缺乏被母親接納的體驗,后來又承受了欺凌等心理負擔,“未能完成恰當的社會性成長”。不擅長和母親相處,遇到自己難以接受的事情時,下意識地選擇逃避、回避。
對于雅美,從她的成長經歷剖析,加藤認為她的內心洶涌著諸多情緒:“自身無法消解、厭惡至極的痛苦,受害者心態,缺乏自信,有強烈的不安”。這些情緒纏繞在她心中,她又容易過度適應環境,努力的程度往往超越自身所能承受的極限。內心的矛盾和糾結不清、無法言說的情感在她心中逐漸膨脹。
雅美本就有這樣的性格特征,還和婆婆聰子不睦,無法正確地接受婆婆希望她對真奈做些什么的信號。
《小偷家族》
加藤推論,雅美一定承受著巨大的不安和焦躁——“我都這樣努力了,孩子為 什么不愿和我親近呢?”從而分析得出,雅美一方面知道自己必須照顧真奈,一方面又不想照顧她。這兩種相互矛盾的情感在她心中對抗,導致她難以轉圜。
在分析兩人性格特征的基礎上,加藤表示,如果援助手段得當,情況或許不會變得如此糟糕。
◆
七月一日,梅雨季的暑熱尚未消散,兩人接受了最后的質詢。
先是智則站上證人臺,主任律師石塚要求他陳述對審判的感受,他回答:“真奈死了,這雖然不是一件好事,但對今后來說, 我想是一次很好的學習,是一次很好的經歷。”
作為令年幼的女兒慘死的父親,智則的回答聽進在場人的耳朵里,簡直是麻木不仁。只不過在我看來,一向在回答問題 時笨拙而含糊的智則,恐怕已經盡了最大努力去表達自己的感受了。
聽了智則的話,律師追問:“具體是指什么呢?”
智則:“我了解了妻子的感受,也對自己多了一些了解。”
律師:“在哪些方面呢?”
智則:“我了解了案發時妻子有多么無助,也知道了自己那些漫不經心的話給她帶來了多少傷害。”
律師:“雅美當時希望得到你的幫助,這是你通過審判才了解到的是嗎?”
原標題:《她被指控殺死了自己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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