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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談|笛安:帶著明顯缺點的“創新”也比完美的守舊要有意義
笛安自小迷上文學,心中“完美小說”的標本是《紅樓夢》;初中看《喧嘩與騷動》;十五歲,《雙城記》影響了她的價值觀;十七歲,和母親談論《金閣寺》。
年少成名的笛安是頗受年輕讀者歡迎的作家,一位讀者贊譽道:“筆力和視角是80后作家里很少有的通透豁達,知悉世情”。評論家和詩人木葉則說笛安是一個懂得通過作品反省的作者。
而在這份訪談里,笛安作為被訪者最喜歡的那個問題,是關于“進步”和“發展”的。她說:“在舒適區沒什么不好,但會導致枯竭。”
是這樣的,“自我革新”有可能成功也可能失敗,但作為寫作者,擁有這樣的意愿,比什么都重要。姑且稱之為勇敢的底線。
笛安,1983年出生于山西太原,代表作有處女作《告別天堂》、“龍城三部曲”《西決》《東霓》《南音》、《南方有令秧》、《景恒街》等,曾創辦文學MOOK《文藝風賞》
小飯:笛安老師您好!你成名甚早,“久仰”這個詞用在這里可能不算過分了。今天有這樣一個機會和你做訪談我很高興。看完你的新書《親愛的蜂蜜》,我有很多話說。這些話會隱藏在我接下來的問題當中。你在某些地方已經承認《親愛的蜂蜜》是一部帶有自傳色彩的作品,寫作的過程當中是否有讓自己產生懷疑(類似“值得嗎”)這樣的情緒?或者換一個角度,你會因為自己個人的經歷豐富產生慶幸這樣的情緒嗎?我想,作家擁有某種第一手經驗,這總是很珍貴的。
笛安:太客氣了,我也很開心能跟小飯老師有這次聊天的機會。因為我自己的經驗是,當對話雙方都是寫小說的人,往往能有一些比較特別的點被捕捉到。《親愛的蜂蜜》如果說帶有某些自己的真實經驗——很多我的老讀者其實都是知道的,我和小說里的崔蓮一是一樣的,都是單身媽媽。我之所以有興趣寫這篇小說,其實也是被生活中的東西啟發的——我的身邊也有一些朋友是單身媽媽、單身爸爸,但是人其實還在三十幾歲,狀態也很好的年紀,這些人其實還是會談戀愛的——而這些人的戀愛其實有一個不可能繞過去的問題,就是小孩。我個人也覺得這個經歷也談不上豐富,其實現在有很多這樣的人吧。懷疑倒是從來沒有過——我不在乎別人怎么看待這本書和我本人之間的關系,如果他們真的把我當成了崔蓮一——那也沒什么不好啊,我覺得崔蓮一是個蠻幸運的人。
小飯:單純戀愛的話,“孩子”似乎并不是問題。結婚的話,可能要考慮得更周到一些。我注意到你說三十幾歲的人還是會談戀愛的,那你覺得人在什么年紀是最適合、最應該談戀愛的?到了什么年紀又不適合談戀愛了?現在老年人談戀愛似乎也很常見,甚至會得到某種“鼓勵”,前一陣還有類似情節的電影上線了。
笛安:對,當然,戀愛和結婚是完全不一樣的兩回事。我認為這是每個女孩子應該越早懂得越好的東西,可惜我們的文化里總有一種傾向,要美化“一生一世一雙人”,把戀愛與婚姻自然地畫上等號,這是不對的。我覺得戀愛的時機跟年齡不能說完全沒關系吧,但是更加本質的,其實是,當一個人對“未知”還心存恐懼與期待,必須是恐懼和期待都并存,這種心理狀態的人容易談戀愛。讓我解釋理由我說不好,但是我在生活里的感覺是這樣的。所以只要一個人心里還同時存在這兩種東西,積累到比較強烈,戀愛就會開始吧。
小飯:如果人世間確實存在,你認為最好的愛情是怎樣的?能舉出例子嗎?哪怕是文藝作品中的也行。
笛安:我始終覺得最好的愛情——就應該是《飄》里面的思嘉和瑞德。“我是一個一身喪服的寡婦,但只有你看得出我其實很想跳舞。”我十三歲的時候讀了那本小說,至今都很感激思嘉和瑞德在我非常關鍵的年紀,給我做了很好的樣板。他們倆最后的結局即使是分開了,我也認為停留在了最好的時候。
小飯:我的另一個問題是,這次寫作,你怎么會考慮用男主角作為敘事者?雖然這很妙,很讓人驚艷,但一個如此細膩入微的男主角,會讓你在創作過程中感到為難和困惑嗎?
笛安:其實可能跟很多人的猜想不一樣,我選擇大熊的視角作為主視角,其實是因為我覺得這樣更簡單——因為他是一個純粹的外部視角,是一個單純的觀察者:觀察蜂蜜這個小孩,觀察崔蓮一,觀察這對母女之間的互動,其實這樣一個純粹的觀察者視角是最容易代表讀者的。大熊比較細膩這個事——其實大熊身上也有一部分的我嘛。我并沒有覺得因為他是個男的就一定要把他寫得很“粗糙”。如果這本書的第一人稱是蓮一,這就會成為一個比現在復雜、糾結以及更陰暗的作品了——因為這勢必牽扯到一個女人在“自我”與“母職”之間的沖突——這不是我想寫的東西,因為這個話題說實在的,說來說去也就那幾件事,沒什么值得我非要再去寫一篇小說的。
小飯:明白了。但是大熊他的細膩入微甚至超過了大部分瓊瑤女主角——或許是一種并不精巧的比喻,希望你能理解——大熊的觸感,介于理性和感性之間,而且情緒總是非常準確。用男主角作為敘事者,尤其是這樣一部作品(而不是純粹架空的小說),對你來說是否是一種寫作上的挑戰?還是隱藏了你另外一種更隱秘的心思?
笛安:還好。因為我不是每時每刻想著“大熊是個男的所以他必須這么感受”,我知道在生活中男人和女人之間在體察和感受世界的方式上有非常大的差別,但是小說的確還有一個功能就是虛構一種……“說不定現實中真的存在”的東西。
小飯:如果有人說,真實的男性,會在那些關鍵的時候,所思所想并不是大熊那樣的,你會失望并且反駁嗎?
笛安:不會。我寫小說已經二十年了——我早就習慣了一件事,就是完全不需要跟讀者爭對錯。一個作品一旦面世,作者就不再擁有百分之百的解釋權,而讀者們對它的所有解讀都成為了這個作品的一部分。也許是我上年紀了,我現在非常懶得跟人表達自己的觀點——你說的都對。
小飯:人們基于尊重的,基于文本的討論,你也會“懶得加入”嗎?我的些許經驗是,評論家在工作的時候,常常也會給我一種驚喜,甚至一些信息和聯想的增量。又比如,有些豆瓣評論,在友善的基礎上,甚至給人帶來快樂。他們往往更細心,給出很多神奇的解讀。
笛安:基于“文本”的討論——怎么說,我會聽,因為有時候評論家的視角還蠻有意思的,會捕捉到一些我在寫的時候未曾留意的東西。當然我同樣不會去跟評論家爭對錯——肯定是吵不過他們的。我是想說,任何一個作品,每個閱讀者都有誤解的權力,這個其實沒有辦法。同時是不是因為我是作者所以我的解釋就是最終的唯一解釋,我覺得也不是。所以基于這個原因,我就不再加入關于“如何理解我自己的作品”之類的討論中了。
《親愛的蜂蜜》,人民文學出版社,2022年8月版
小飯:說回《親愛的蜂蜜》,這本書還有一個特點,是笛安老師的靈巧,一些金光閃閃的短小的句子,借著主人公的自白被說出。我認為這是一種獨屬于作家的睿智,至少是智慧。我想也是一個作家的基本素質。高低不同而已。你對于自己能輕易總結出一些讓人感同身受的人生感悟,這種技能,打幾分?這種技能是怎么生發出來的?
笛安:真的嗎?謝謝!我其實從沒有意識到這是一個技能,我只是把我自己認為“就是那樣”的事情寫出來而已。
小飯:那你認為什么可以算是一個作家的才華?你認為自己身上哪些特點又可以歸入這樣的所謂才華當中?
笛安:我覺得作家最首要的才華是一種敘事的能力。這個敘事的能力不完全等同于編故事的能力,而是說,其實好像是一樣的事兒,為什么這個作家講出來你就會覺得好看,覺得很有意思。我認為每本小說里,其實都植入了一個“敘述者”的人格,這個“敘述者”人格在和所有故事里的角色互動,好小說就必須保證維持這個互動的某種均衡。我身上的“特點”——我不知道算不算才華,但是我會很輕松地就能進入敘述者的狀態,然后自然地跟所有人物達成交流。
小飯:現實而粗俗,崇高而敏銳,這些可能在一個人身上都能得到體現的,對嗎?人是復雜的,各種情緒,思想,價值觀都交雜在一起。那我們如何主要提煉一個人身上的某種價值標簽呢?小說家在這方面有特權嗎?
笛安:人就是復雜而矛盾的,可以又粗俗又敏銳,可以又現實又理想主義——我恰恰覺得,我們小說家最珍貴的特權就是不使用標簽。這在今天的大環境里其實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了。至少我個人覺得,小說家的任務就是要展現復雜,展現模糊,展現曖昧不明,展現那些很難被定義的人性。
小飯:你真的認為人性中存在很難被定義的部分嗎?或許這就是一個非常簡單的是非題。
笛安:我認為存在的。至少是說,每個人的人性都有深埋在水面之下的部分。露出來的那部分可能是不全面的,而他自己都不知道。
小飯:有人說現代小說(包括另外一些藝術門類,比如話劇)都是對古樸感情的重新翻譯,你認可這種說法嗎?
笛安:這個說法我不那么認同。因為我覺得在不同時代,人們的情感方式,或者說情感背后的邏輯是真的有很大差別的。雖說人類情感的基本元素可能幾千年來一直差不多,但是促使這些情感發生,或者讓不同情感發生轉化的那個機制是真的不一樣。我始終覺得不同時代的文學藝術作品是有能力保留一些不同時代的情感標本的。當然,好的作品里的情感,即使跟現在的人有差別,我們依然會被它打動。但是這不代表其間沒有一些非常本質的區別。
小飯:好的,那我想問,比如,人性、愛、想象力、勇氣、信仰……這些概念都因為時代的發展而曾經有所變化嗎?你能否舉出一兩個反例?
笛安:(這個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呢,不然你問得再細一點?)
我覺得人們對于“愛”的定義和表達,在不同時代里面就會有些微的差別。古典的文學里面會比較強調為“愛”所做的犧牲,或者說用“犧牲”來表現“愛”;現在的作品里面我們好像傾向于“尊重”是比“犧牲”更重要的東西,會在“愛”里面更多地強調一種對雙方自由意志的尊重。這里面的故事就是完全不一樣的東西。總之,一個21世紀的人和一個活在18世紀的人,對“愛”的理解肯定是不一樣的。
不過當然也有反例,我個人覺得,“勇氣”這個東西,好像沒有隨著時代發展改變太多。
小飯:你對于曾經的自己以及自己過去的作品,有什么特別想說的話嗎?
笛安:我——其實不怎么重讀我年輕時候的作品,比如很多人都看過的“龍城三部曲”,出版以來我自己其實完全沒有完整重讀過。看著那個時候的作品常常會很尷尬,不過尷尬完了又有一點心酸——我曾經是這樣火熱的一個人,即使我自己已經不想承認這一點,我當時的小說都在替我做見證。
“龍城三部曲”
根據小說改編的電視劇《龍城》海報
小飯:其實在我眼里,或者從各式各樣的評論中,你是一個一直在“進步”和“發展”的作家。這種“往前走”更多是源于一種對自己的嚴格要求?你未來最想成為哪一種作家?
笛安:太感謝這句評價了。真心話。我其實非常希望有人能看到我在努力地“改變”。我對于“改變”有著一種比較持續和強烈的追求,因為怎么說——待在舒適區當然沒什么不好,可是其實那會導致某種自己很難察覺的枯竭,所以無論從題材上、手法上,還是敘事上,每次寫新的東西我都還是要求自己盡可能地去做變化。自我革新有可能成功有可能失敗,但是這都沒關系的,有時候,帶著明顯缺點的“創新”也比完美的守舊要有意義。
小飯:一個流行的命題:你是一位女性主義者嗎?你會在作品中滲入自己的某些價值觀傾向嗎?你認為一個作者在自己作品中傳達的價值傾向可以等同于作者在現實生活中的價值表態嗎?
笛安:我之前一直認為我算是女性主義者的,這兩年覺得——好像定義這個的權力已經不再屬于我自己了,所以還是保持沉默吧。我認為作者當然可以在小說里傳遞自己的價值觀,但是如果在小說里傳遞的價值觀完全等同于在生活里的價值判斷,我會覺得這有一點可惜。當然可能我的這種觀念在當下這個時代已經落伍了,不過沒關系。
小飯:我可以理解為你重新認識了一種觀念或者認清了自己權力的邊際。那關于文學和創作,關于藝術或者是人生,在你身上,有過最大改變的一種觀念——前后甚至矛盾——的嗎?是什么?
笛安:2009年我采訪過一次周汝昌先生。他跟我說,你要把你的人生當成是藝術來活。當時我不信這句話,我在想那怎么可能,人生是一件多么無聊多么猥瑣的事情。但是我現在知道周爺爺說得對,因為所謂“修行”,就是指經過很多試煉之后的那個選擇,我可以選擇讓無聊變得有趣,我可以選擇不去猥瑣,我可以選擇離高尚更近一點——我的人生不是為了給觀眾看的,所以它只需要符合我自己的審美。
小飯:那你如此堅定不移的,還相信什么嗎?特別想讓笛安老師說出一兩句人生格言之類的東西,溫暖和鼓勵一下大家。
笛安:在小說中,大熊對蜂蜜說的話,就是我特別相信的:“成為一個最好的大人,僅僅擁有聰明,漂亮,善良是不夠的。因為最好的大人還必須勇敢,勇敢且自由。”
小飯:謝謝笛安老師。我這邊還有最后一個問題,關于命運——你覺得命運,我們每個人各自的命運,是已經被某種神奇的所在寫成的嗎?你覺得是被什么寫成的?
笛安:首先我覺得“命運”肯定存在的,只不過它的程序設計得很復雜。會有一個大概的劇本在那里,但是在很多關鍵處也需要你自己努力去跟那個冥冥中的“設計者”合作。“合作”的意思可能就是一種非常艱難的——區分“人事”與“天命”之間的能力。
(小飯,作家,前媒體人,自由職業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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