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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情緒,為什么越保護越脆弱?
《怒嗆人生》
今年年初A24出品的網劇《怒嗆人生》曾在網上掀起過一股討論的熱潮,大家紛紛表示,這不就是在演我的精神狀態?故事的起因非常簡單,結束購物回家的途中,兩位陌生人之間發生了一場路怒事件。但這件日常生活中的小事卻沒有被簡單化解,兩位主人公都深深的感覺到被冒犯,事件愈演愈烈,最后引發了一場災難性的鬧劇。
這個看似荒謬的故事,播出后卻引發了很多觀眾深層的共鳴。很多時候,在疲倦的工作和生活中周旋時,或許一點小事就能讓我們失控。除了對《怒嗆人生》中男女主角的高度共情,現實生活中還有不少現象都證明著,我們面對外界刺激,正在越來越敏感。比如,大家已經開始習慣,網上沖浪發評論時,記得解釋一番,避免因為冒犯到他人被杠。再比如,在很多社交平臺上,越來越多的人開始使用“momo”這一匿名ID,試圖用這樣的方式來避免被看見,以及被冒犯。
社會層面上對個體的敏感性更加包容是一個好的現象,但對于個體來說,不斷擴大的對“被冒犯”的恐懼,也許也反映出當下個體安全感的缺失。哲學家諾貝特·博爾茨曾針對這一現象尖銳的指出“高度敏感意味著,一個人遭受的痛苦越來越多,盡管這些痛苦是沒有什么來由的。”
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教授周濂,在他的作品《正義的可能》中,也討論了相關問題,并試圖和我們一起尋找關于當下的答案。
為什么越保護越脆弱
最近陪女兒打羽毛球,深感這是一個技術活兒,每個球都要喂得恰到好處,而且態度必須積極向上,要隨時送上鼓勵和肯定,比如“好球!”或者“真棒!”。每當此時,我都會一邊痛恨自己的“喪權辱國”,一邊想起 J. K. 西蒙斯(J. K. Simmons)在《爆裂鼓手》中說的臺詞——“再沒有哪兩個詞比 good job 更有害了”。
《爆裂鼓手》右側為J.K西蒙斯
西蒙斯飾演的是一位魔鬼指揮家,為了激發出學生的最大潛能,經常在排練場上破口大罵,不惜砸碎學生最后一點自尊心。作為教師兼家長,我堅決反對這種高壓教育的做法,但是另一方面,我始終覺得這句臺詞并非沒有道理。年輕人渴望得到來自“重要的他者”的承認,這會給他們帶來安全感和自信心,可是如果承認來得過于輕易,很可能會適得其反,因為“過度保護”培養出“嬌慣的心靈”。
為什么越保護越脆弱?是什么樣的教育導致了孩子們的認知扭曲?這是喬納森·海特和格雷格·盧金諾夫(Greg Lukianoff)在《嬌慣的心靈:“鋼鐵”是怎么沒有煉成的?》(以下簡稱《嬌慣的心靈》)一書中最初的問題意識。海特是我特別欣賞的一位美國心理學家,他的前兩本著作《象與騎象人》和《正義之心》都是從小處入手、大處著眼,借助于大量的實證數據和案例,從道德心理學出發去審視更為宏大的社會政治議題。這本書也不例外,看似在探討互聯網世代的脆弱心理,實則是在分析美國校園的抵制文化以及愈演愈烈的政治兩極化現象。
值得一提的是,這本書的原標題是《嬌慣的美國心靈》,中譯本刪去“美國”二字,或許是在暗示這是“環球同此涼熱”的共同難題。當然,我們萬不可被“嬌慣”一詞誤導了思路,無論在美國還是在中國,今天的孩子都不再是傳說中的“小皇帝”,從小到大,他們承受著巨大的壓力,大多數孩子并沒有一個輕松的、隨心所欲的童年。也正因為此,在海特和盧金諾夫看來,問題首先出在家長、老師和學校管理者這里,是他們在教育過程中陷入到不自覺的謬誤里,讓年輕人養成扭曲的思考方式,進而變得脆弱、焦慮以及更易受傷害。具體說來,存在三種正在廣為傳播的錯誤觀念:第一,脆弱人設的謬誤:凡是傷害,只會讓你更脆弱;第二,情感推理的謬誤:永遠相信你的感覺;第三,“我們 vs 他們”的謬誤:生活是好人和惡人之間的戰斗。
以“脆弱人設的謬誤”為例,雖然地球人都知道“溫室里的花朵”是一個貶義詞,但是為人父母者卻常常忘了這個常識,只要孩子遠離視線、脫離保護,就會忍不住地開始胡思亂想,哪怕理性告訴你,發生壞事情的概率微乎其微,還是會不由自主地設想最壞的可能性。作者相信,正是這種保護孩子的“良好意圖”與夸大危險系數的“錯誤觀念”,導致了孩子的脆弱心理。
《怒嗆人生》
“安全”概念的擴大
更嚴重的問題在于,在過去的半個世紀里,“安全”這個概念悄然發生了“概念滲透”,從“身體的安全”演變成“情感的安全”。作者指出,在 20 世紀后半葉的美國,安全通常指的是身體的安全,要求汽車必須配備兒童專用座椅,移除一切可能造成意外傷害的危險源。
可是在進入 21 世紀之后,安全的內涵與外延卻從身體拓展到了情感。2014 年,歐柏林學院向本校教職員發布指導章程,要求在與學生交流時,教授應該使用這名學生所認同的性別代詞(例如,對那些不想被稱之為“he”或者“she”的學生,就要用“zhe”或者“they”),否則就會“在課堂上有損甚或危及學生的安全”。
顯然,這里出現了不恰當的概念滲透,校方錯誤地將安全與情緒混為一談,進一步地,在評估創傷時把受害者的主觀體驗變成了關鍵標準。雖然這些舉措有助于保護少數群體和弱勢群體的尊嚴,但是另一方面卻不恰當地強化了受害者心理。
與“情感推理的謬誤”直接相關的是“微侵犯”概念。所謂微侵犯,指的是那些微弱的或隱蔽的侵犯舉動,比如,“發生在日常生活中,簡單且隨意的口頭或環境上的侮辱,可以是故意的,也可以是無意的”。正如書中所言,一旦將“無意的”蔑視列入微侵犯的概念,完全基于聽者之感受來定義何為蔑視,就會鼓動聽者以最大的惡意去揣度他人。從這個角度出發,哪怕說者無心,聽者也會格外在意。試舉幾例,當有人說“這是一個充滿機會的國度”時,聽者完全可能把它理解成一種嘲諷:莫非我是一個浪費了所有機會的失敗者?再比如說“這份工作應該給最有資格的人”,這難道不是在赤裸裸地否定我的能力,傷害我的自信嗎?
美國政治學家馬克·里拉(Mark Lilla)舉過一個類似的例子:“課堂上的對話過去是這樣的:我的想法是A,我的論據如下。如今換成了這樣的說法:以A的身份發言,你的想法B讓我感到被冒犯了。”顯然,前一種對話模式讓人們聚焦理性與邏輯,通過提交更好的論證來說服對方、理解彼此,而后一種對話模式則把身份作為標準,把重點放在情感的傷害與冒犯之上。當身體的傷害蛻變成情感的冒犯,當說話者的主觀意圖讓位于聽者的心理影響,就會導致書中所說的“懷著恨意的自我保護”心理模式。
調查顯示,2017 年,有 58% 的美國大學生認為,“要融入大學這個社群,對我來說重要的是,我不能接觸到那些冒犯或觸犯到我的觀念”。海特與盧金諾夫對此深感不安,他們認為,一些學生易燃易爆炸,動輒抵制某些講者的觀點,或者公開羞辱他們,“而真要說出來原因,也就是某些芝麻綠豆大的小事,即他們認為沒有照顧到自己脆弱的心靈——因此傷害了正在呼吁示眾的學生,甚或是傷及這些學生所代表的團體”。
暴力的邊界
發生“概念滲透”的詞匯除了“安全”還有“暴力”。海特與盧金諾夫指出,在安全主義的文化還沒到來時,“暴力”一詞就是指身體的暴力,但現在卻被用來指代一切冒犯性的言論,“無論何種言行,只要有人將之理解為‘對社群弱勢成員造成負面影響’,不管其本意如何,都可以被稱作‘仇恨言論’”。按照“言辭即暴力”的邏輯,仇恨言論就是暴力,因此最正當的反應方式就是以暴易暴。
“我們 vs 他們”的認知謬誤一旦植入心靈,就會編碼成為這樣的認知圖式:“生活是在好人和惡人之間的戰斗”。2020 年的美國大選讓無數朋友割袍斷交,對于大選結果信者恒信之,不信者恒不信之,歸根結底都是這種認知謬誤惹的禍。芝加哥大學前校長漢娜·格雷(Hanna Gray)曾經指出:“教育,就其本意而言,不是要讓學生感到舒適;它意在教會學生如何思考。”我特別認同這個觀點,因為在觀念和思想上冒犯學生而非取悅學生,才是大學教育的應有之道。
當“嬌慣的心靈”變成“封閉的心靈”,怎么辦?針對前文提到的三大認知謬誤,海特與盧金諾夫提出了三條心理學原則:第一,時刻應對挑戰(而不是消滅或回避任何“感覺不安全”的人和事);第二,將自己從認知扭曲中解放出來(而不是總相信最初的感受);第三,更善意地理解他人,發現現實生活中的復雜(而不是基于簡單的“我們 vs 他們”的道德圖譜,以最壞的惡意揣測他人)。
一定會有人說,這些原則既卑之無甚高論又沒有可操作性,到底有什么實際的幫助呢?對此,我的回答是,所謂常識就是那些人們了然于胸但又常常熟視無睹的道理,心理學家幫助我們了解這些認知上的盲點與誤區,但是他們并非先知和巫醫,無法開出藥到病除的靈丹妙藥,所有的改變都不可能一蹴而就,尤其是認知扭曲導致的心理疾患,只能通過點滴累進的日常努力才能逐步地改善之。
《怒嗆人生》
或許是為了回答上述質疑,作者在這本書的末尾附上了一個“認知行為療法指南”,列舉了 17 種扭曲思考的類別,包括以己度人、小題大做、過度概括、二元對立、想當然、苛責自身以及責怪他人等條目。其中,責怪他人的定義是這樣的 :“將他人視為你負面情緒的根源,拒絕擔負起改變自我的責任。‘我現在心情這么糟糕,都要怪他’或者‘父母造成了我所有的問題’。”昨天打球的時候,女兒對我發出靈魂拷問 :“我發的球,為什么你總是接不住,你發的球,我都能接到?”我頓了一頓,告訴她說:“那是因為你發的球很差,我喂的球很好。”
“你要成為那堆火,渴望著風。”
就是這樣。
原標題:《我們的情緒,為什么越保護越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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