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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guān)于新書,陳丹青想對大家說
陳丹青又出書了。進入晚年,時間給他留下一大包記憶,對他說,慢慢消化吧。于是我們有機會進入他的記憶。
十年來,陳丹青為亡故的師友寫了不少紀念文章。他說,他的寫作都是受人所托,這十篇紀念文章,卻是聞知噩耗,便坐下來寫。當感慨前輩的身世與受難,他說,要懂得過去的記憶,除非我們親歷。
他也受托寫了不少藝術(shù)評論,跨越小說、戲劇、音樂、攝影,還有素人的繪畫,他說,好的藝術(shù)可以永遠談下去。其中一篇的題目成為書名:《目光與心事》。
《為什么我不是讀書人》收集了他所擅長的訪談、講演,還有從事《局部》與木心美術(shù)館工作以來的不少文案。面對當下流量時代的浮躁,他問道,觀看,被觀看,傳播,被傳播,你身在哪一端?
以下,請讀者分享陳丹青三本新書的序言。
《目光與心事》序
母親在世那些年,我每有書出,就獻給她。忽一日, 母親滿臉不明白的樣子,叫聲我小名,認真地問:
“……姆媽養(yǎng)儂出來,怎么不曉得儂會寫書呢?”
其實如今出本書不算多大的事。母親有所不知。我存著上百冊歷年收到的贈書,有位老帥哥一次性送我十二本,裝幀考究,锃亮的封面,全是他的著作,跟他比,我這不能叫做“書”,不過是雜稿的湊合。
十多年來,我所詫異的是給人寫了不少序言。收入此書的篇幅,僅占半數(shù)——舊友新知,老的小的,甚至從未謀面的人,尋過來,用了怯生生的,但聽上去不肯罷休的語氣,要我為他們的畫展、畫冊、文集、小說集、書法集,寫點什么,我心軟,居然支支吾吾應(yīng)承了。
為什么呢,一面,固然是人情債。人家開了口,傲然回絕嗎——中國人的眼神藏著一句狠話:“你看不起我!”——于是低頭去寫,好幾包煙,好幾天時間,就沒有了。另一面恐怕是虛榮心作祟。倘若名目是在美術(shù)之外,甚或更大的話題,我會偷偷閃一念:試試吧,興許能說出什么名堂。這可好,更多的煙,更多天數(shù),沒有了。
什么叫做輕佻,這本“書”便是。
但我就此被稱為“文藝評論家”,這倒不好抵賴的。你在人家的書頁前果真寫了序,既是序,就有評論的意思了。
我見了誰誰誰的東西,當下起好惡,熬不住說。老友曾當面揭發(fā):知青年代我就滿口胡言,對人家的作品動輒大贊,或者大罵。后來市面上混久了,逢迎、狡猾、敷衍、取悅,我都會,且能把握分寸——我知道,同行面前,真話不可說。
就此而言,中國沒有 critique,更別談 criticize。諸位如果愿意讀這些序言,多是肯定、叫好、贊美,并沒有坦然的批評——倘若有,一定是借早已死去的前輩擋著,半陰半陽地損幾下子。而當我贊美時,我敢說,十二分當真,此外,事情還有別的面向。
英國歷史學家托尼 · 朱特早年研究法國思想,剖析薩特與波伏瓦,頗不留情。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他去到劇變序中的捷克與波蘭,結(jié)交不少豪杰,豁然有感于西歐人輕忽的另一維,乃自稱“發(fā)現(xiàn)了東歐”,文路起了變化,說他開始享受贊美,還說,就寫作而言,贊美,或許較批評還難做到。
這話說得好,雖說我的小把戲豈能望見他的境界,但我的世故仿佛得了寬赦,等于吃補藥。說來奇怪,一字一句賞閱某個家伙,某件作品,我確乎得到快感,而要能稍稍做到誠實的贊美,果然大不易。
都說寫作須得誠實,具體指什么呢?九十年代我曾很喜歡阿城推薦的一部上海人寫的小說,事后問他何以覺得好,他想了想,說:“態(tài)度好。”我一直記取這句話,也拿來要求自己的寫作,尤當語涉 critique。當然,人判斷不了自己的態(tài)度是否真“好”,所以我有沒有做到,不敢說。換言之,對我的作文的 criticize,應(yīng)該來自讀者。
可惜我的寫作(包括繪畫)從未得到像樣的批評,這將使我很難進步。近年得識一位零零后小子,隔了兩代,輩分與名位于他不起作用,于是對我的某篇、某句、某個意思,提出異議,照直批評,還幫我剔除錯字與筆誤。
一個評論者能得到他人的評論,critique 變得快樂。跑來求稿的人要一篇序,我也借了陌生的主題,磨蹭智力與寫作,沒個話題扔過來,我的腦筋會怎么轉(zhuǎn),自己并不知道。
這本集子的話題半數(shù)在美術(shù)圈打轉(zhuǎn),最用力的一篇是寫老前輩張光宇,因事涉現(xiàn)代美術(shù)史,不免緊張。稍稍松動的篇什里,《目光與心事》似乎還好,便取了做書名。寫成后,盼著能和這位久居北京的意大利攝影家勾搭見面——他來字說我道著了他的心事——結(jié)果命令我寫序的中間人取了稿子,再沒下文。
往后,我的業(yè)余的 critique 該約束了,對付人情債,畢竟很苦,人老了,得給自己多留點光陰。再者呢,當母親說了前面的話,臉色一沉,壓低聲音說:“還是要當心呀,弗要亂講話。”媽媽,我也怕惹事,您要是發(fā)現(xiàn)兒子是在書里胡扯藝術(shù),贊美藝術(shù)家,該會寬心的吧。
2023 年 5 月 18 日
《除非我們親歷》序
我的胡亂的寫作都因受人委托,這十篇,卻是聞知噩耗,便坐下來寫。
好像是為高倉健去世而寫了追記的那年,成稿后不知交給哪里,便發(fā)朋友的郵箱,意思是你自己看吧(哪位朋友呢,也忘了),不料半小時后他就轉(zhuǎn)成自媒體格式,傳開了,從此我能在手機上看見自己的文章。
我很快習慣了這種掌心閱讀,還學會迅速劃動,看留言。四年前寫了回想邢嘯聲老師的稿子,網(wǎng)友“符號叢”留言道:
好像我看見的陳丹青的文章都在悼念誰誰誰。
這倒是個提醒。近日編輯要我聚攏十年來的碎稿,將懷念亡故師友的十篇文章,單出一書。其中,元月以來相繼辭世者,就有四位,最近的一位,是親愛的萬瑪才旦。
今歲我能自稱古稀老翁了。估計“符號叢”很年輕,和我年輕時一樣無知:人上了歲數(shù),須得年年聞知哪位親友忽然走了。倘有動筆的習慣,就會寫點什么。古人的祭文,鄭重而高貴,我無學,經(jīng)典的祭文尚且讀不懂,現(xiàn)在要寫亡者,怎么辦?
十二年前,木心死,寫成《守護與送別》。那是我頭一次描述死亡,不想到這是“悼念”。寫時,只覺和其他文章的寫法,大不同。回憶不斷不斷涌上來,你得誠實,又必須處處克制。你心里有一包情感嗎,沒法寫的。你會遣詞造句嗎,也沒用。這時,詞語最是無妄,無力,無能,而死亡的消息格外激發(fā)寫作,同時,阻斷寫作,處處與你為難。
但我還是寫了。眼下復(fù)讀一過,無端地感到虛空。
你以為寫了,便能卸脫心里的痛惜嗎?忠厚老實的姚宏儒,何其珍貴的萬瑪才旦,都比我年輕好多啊,就此沒有了。
他人的死亡告訴你,你也要死的。死亡還跟來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遺忘。你想抵御嗎?昨天手機里收到一段視頻,有位男子穿越一千二百公里,把鋼琴運到汶川震區(qū)廢墟邊,獨自為十五年前的亡者奏琴——對了,琴聲比文字更懂得言說——二十分鐘后,當?shù)貕褲h沖過來,連人帶琴,將他攆走了。留言一千多條,多數(shù)是慨嘆,間有我所萬萬想不到的意見:
到這里玩吸粉引流……不應(yīng)該趕你走嗎……別打擾逝去的人,不是所有人都喜歡聽你彈的蹩腳鋼琴!!!
事后被告知,彈琴人來自武漢,三年前妻子生產(chǎn)時,發(fā)現(xiàn)孩子沒心跳。我不確定手機上的消息是否屬實,但他從此學彈琴,除了這回,還曾挪了鋼琴在長江大橋下彈過,也有視頻。
眼下我在烏鎮(zhèn),今天太陽好,游人如織,每片樹葉給照得亮晶晶的,趁五月的和風,搖曳而嬌嗔。我又對我的悼念文感到虛空,似乎伴有歉意——走開!討厭的死亡,別來打擾活著的人。
2023 年 5 月 15 日
《為什么我不是讀書人》序
如同我的過去的“書”,這本集子仍是一堆雜稿。因為雜,分為五輯。題作書名的講演遠在 2009 年,連同幾篇陳年舊稿,今天看,早經(jīng)隔世。稍稍好玩的勾當,過去十年,是做《局部》,但我就此成了供人合影的背板。
起先,有說看了《局部》的,我便心軟,近年呢,隨便哪里冷不丁路遇——“您是……拍個照吧”——我抽身就走。為什么?很晚我才意識到自己的愚蠢:人家拍照,只為轉(zhuǎn)發(fā)。
當十九世紀中葉出現(xiàn)照相術(shù),波德萊爾嘆道:
我們這可憎的社會急不可待凝視自己微不足道的形象,就像那珂索斯一樣……陷入非同尋常的狂熱。
今天,這狂熱會令波德萊爾瞠目結(jié)舌。被傳播學看作新世紀的重大事物之一,是“自拍”。其實自拍者的“急不可待”,還是轉(zhuǎn)發(fā)。不是嗎,“粉絲”并非要跟你合影,而是,已被視為能夠公開觀看的人,包括我,都是自拍者隨時隨地的劫持之物。
合影,能拒絕,真正束手無策的是,如今手機里沒完沒了出現(xiàn)我早先視頻的碎片,取義斷章,重復(fù)推送,還添加討厭的文藝腔旁白,說及我和木心的故事,全是編造,以便帶貨。
這不是公然的打劫么?年輕人詫怪:陳老師,你怎么不懂?
待我有了微信,天哪,瞧這拴著鏈子隨處獻丑的猴——那也是轉(zhuǎn)發(fā),而轉(zhuǎn)發(fā)者分明知道,你奈何不得。若是旁觀這家伙的口無遮攔,我會納悶:這個人難道不明白世道的無聊與險惡嗎?嗚呼,過去二十年,我的不設(shè)防,我的近乎魯莽的坦率,已經(jīng)匯入網(wǎng)絡(luò)的大數(shù)據(jù)。
但我從來弄不清什么是微博、公眾號、社交媒體,經(jīng)小朋友再三解釋,還是茫然。電腦,手機,我只會用來寫作與通訊,其他功能,概不會。至少十年了吧,除了躲著畫畫,我只做兩件公開的事,一是《局部》,一是替木心周旋他的美術(shù)館。雖則那是露臉的勾當,但自以為很收斂,很乖,直到自媒體將我打醒。
多數(shù)留言倒是善意的,和我同樣幼稚。哈姆雷特的問題眼下也是我的問題:閉嘴,還是繼續(xù)說?一切已不可收拾,我弄不清被哪只手捉弄——人的,還是科技的——在流量的漩渦中,我無法讓好心的網(wǎng)友相信:除了戒備和疑懼,我絕不享受。倘若諸位還想看,莫非巴望這老東西早點給請去喝茶?
觀看,被觀看,傳播,被傳播,你處于哪一端?我當然明白,自媒體文化帶出的巨大價值和無數(shù)問題,癥結(jié)可能如木心所言:“問題大到好像沒有問題。”在算法與大數(shù)據(jù)時代到臨之際,他逃走了,我還活著,在這樣的時刻居然出書。有誰會讀嗎?人人都在刷手機,我也一樣。
或曰:你扮了公眾人物,別來裝了吧!好,哥們兒,你不也想蹭點流量嗎,有一天你會明白,出名便是罪過。
2023 年 5 月 16 日
原標題:《關(guān)于新書,陳丹青想對大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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