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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頂尖大學教授,去當小學副校長
【編者按】6月12日,合肥市包河區宣布聘請中國科學技術大學自動化系教授王永、中國科學技術大學先進技術研究院新媒體研究院副院長徐奇智等6人擔任多所小學科學副校長。未來,或許會有大量的高校教授,會被聘為中小學的副校長。以下為王永、徐奇智的自述。
6月16日上午,王永在合肥市師范附屬小學作主題講座《科學技術與發展》。圖片來源:合肥市教育局
王永簡介
1978年10月到1982年7月就讀于中國科學技術大學少年班,提前一年畢業于無線電電子學系自動控制專業,獲工學學士學位。現為中國科學技術大學自動化系教授、博士生導師,振動控制與運動體控制實驗室主任;導航、制導與控制博士點負責人;中國科學技術大學研究生教育電子信息工程類負責人;安徽省教學名師。
以下為王永的自述:
我本人做小學生時受教育不多,小學一共只上了3年;人生經歷中沒有擔任過小學教師,之前也從未想過還會在職業生涯后期兼任小學校長。但既然人家那么信任我,本著履行“大學教授的社會責任和義務”的考量,我欣然應聘,并盡力做好。
在接過聘書之后的半個月時間里,我已參加了合肥師范附屬小學兩次活動:一次是聽了一堂小學科學教育公開課,并給到場的科學教師們作了一個“科學與技術”的講座;還有就是以科學教師的身份,參加了一次“科學教育比賽課”的錄制活動。
“傳遞正確的知識給孩子們,保持他們的好奇心”
我認為,對于小學的科學教育,就是要盡量傳遞正確的知識給孩子們,以及保持他們對未知世界的好奇心。
首先要傳遞準確、正確的知識,而不能有錯誤概念。非常遺憾的是,我們的課堂上,甚至在我們的教科書中還有一些令人不樂觀的情況。
在某次科學課堂上,我聽到老師說太陽系有8顆行星,并以此為引子開展進一步的科學課教學活動。我詫然,不是應該講“八大行星”嗎?我們知道:太陽系有許多小行星(最新的說法有100多萬顆),我們小時候學的是“九大行星”,在“冥王星”被開除后也是“八大行星”啊。當我從旁邊拿起教科書發現,教科書上寫的赫然就是8顆行星。雖然在后來的課程進程中,老師和學生,都提到過除了這8顆行星以外還有很多小行星,但是教科書上為什么不明確提“八大行星”的概念,為什么不簡單提一下從“九大行星”到“八大行星”的科學認知過程,這本來更可以激發同學們的興趣的呀。
再者,好奇心之于小孩子是無比重要的。它是發展探究欲、培養專注力的基礎。我家孩子在能夠讀書的時候,就主動要求我們給他訂閱了科幻刊物,并經常主動跟我們交流一些科幻期刊上的故事。這時我們都會興致勃勃地跟他討論,針對有些問題,還會一起去了解相關科學技術的過去和現在,并共同展望未來的發展。這使他對新科技的發展一直抱有濃厚的興趣。
在家庭環境里,沒有必要、也不可能一本正經地給孩子講授專門的科學知識。我認為每一個孩子對新事物都是充滿好奇的,作為家長,并不需要刻意追求,只要不阻止、不打擊就很好了。
當然,能有意識地鼓勵和引導就更好了。比如,可以跟孩子一起學習,討論一些共同感興趣的問題,可以說“我也不太清楚,但我們可以一塊兒去把它弄清楚”,然后鼓勵孩子上網搜索答案或者到圖書館查閱一些專業書籍,這樣他也許會更感興趣。
如今很多家長都只想著讓孩子趕快把課程學好,會說“你不要亂看閑書,把課程成績搞好才是重要的”“你那個分數還不高呢”,這會在不經意間澆滅孩子的好奇和熱情。
“我們的教育有太多的一廂情愿”
剛當教授不久,我曾向一位老前輩請教“如何做一名好的教授”。他說:“我希望你不僅是一個優秀的科學家,這個我不擔心,因為環境和進取心會促使你在科學研究上不懈努力;我更希望你能夠經常想一想——如何同時成為一個優秀的教育家。”
這句話對我影響很大,這些年來我也一直在這個方向努力,試圖探究一些教育方面的規律。多年的實踐與思考使我切身感受到,教育研究是一件很難的事情,因為從思想提出,經實踐檢驗、優化迭代,到廣泛認可,周期很長,影響因素很多。不是我們認為道理上對的做法就一定能有好的效果。現實中有不少所謂的教育改革和創新,在一段時間后都被證明是一廂情愿、自以為是。
我想說的是,我們不能一廂情愿。而我們的教育工作者,甚至是一些教育學專家很容易一廂情愿,把自認為正確的教育理念強加給低齡的受教育者。
目前有一種普遍現象,很多研究生,尤其是理工科研究生,研究成果很好,但他的論文寫不好,尤其是語言文字表達很不流暢。
作為對比,楊振寧雖然學習使用中文的時間并不長,23歲以后的語言環境和工作語言都是英語,但他的中文表達能力一直非常好,甚至還能寫古體詩。若要更廣泛更深入地研究下去,可能會發現幾乎所有接受過私塾教育的人,語文能力都非常強。我認為,私塾教育中要求背誦蒙學經典是決定性的。
還有一個例子是:有一次我在廣場上看到一個10歲左右的小孩在滑旱冰,動作非常復雜,快速且有難度,但他滑得非常熟練輕巧。從旁觀他的父親處得知,他才練了不長時間。這讓我大為驚嘆!我想,如果讓我們任何一個成年人穿上旱冰鞋、戴上保護裝備,即使在專業老師的指導下學習,能學得那么快嗎?能那么精巧嗎?我自以為不行,而且估計絕大多數的成年人都不行。為什么?我以為,這種技巧上的學習與掌握能力是跟年齡密切相關的。
回到前面的問題,我認為:低幼階段的最大的優勢就是機械記憶與簡單模仿,不是理解基礎上的記憶。而專家們總覺得不理解的記憶是不科學的,記不住的,只有在理解基礎上的記憶才是科學的。
我們本來應該發揮低幼兒童的特點,在蒙學階段,讓孩子們多背強記經典的范文,他們會一輩子都忘不了。但現在的做法是要求他們先理解,然后在“理解的基礎上”記憶,但事實上,這樣做效果可能反而打了折扣。按照認字、組詞、造句、看圖說話的順序,循序漸進,最后才是作文;對課文的學習也總是試圖讓學生們先理解、再總結什么段落大意、中心思想,等等。這些做法貌似合理,卻違背了因齡施教的基本原則,浪費了記憶的黃金時段。我認為這是現行的教育思想中摻雜了過多的“一廂情愿”的一個典型例證。
徐奇智。受訪者供圖
徐奇智簡介
本碩博均就讀于中國科學技術大學。本科學的是科技英語,碩士讀的是科技傳播,博士則是科技哲學專業。現為中國科大科技傳播系教師、中國科大先進技術研究院新媒體研究院副院長、全國青少年科技輔導員培訓基地安徽基地副主任。
以下為徐奇智的自述:
當大學老師與當小學副校長,對我而言沒有差別。因為我本身就是做科學教育研究的。我需要走進校園,與老師和同學們溝通交流,共同實踐新的科學教育理論和方法,收集并分析數據,進一步完善教學課程內容及方法。
“知其然,知其所以然”
早期,我的科普對象主要是成年人,為《自然》《科學》《細胞》等世界前沿的科學雜志繪制科研成果海報與雜志封面,把一篇篇抽象的論文變成一幅幅生動的科學圖像,讓普通人也能看懂頂級期刊。
簡言之,就是將晦澀的科學原理通過易懂的方式傳播給大眾。一段時間后,我發現科普對成年人“不起作用”,最多只是傳遞一些知識,卻很難改變他們的定式思維。
這種定式思維體現在方方面面。比如,在養育孩子的過程中,我經常與家人發生矛盾。孩子發燒時,我的家人認為要捂得嚴實,出汗后就可以退燒。但科學的做法應該是及時解衣散熱。
相反地,在教育孩子時,我發現他很快就能接受新知識。“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既然可以教自己的孩子,索性讓所有的孩子都來學習。我認為這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
我真正開始從事青少年科學教育是源于一場高中化學課程的觀摩課。課后我與授課老師聊天,問到如何向學生們講解金剛石晶胞的切割,以及晶胞中有多少個原子。
他的回答是:不教,記下具體數字就行。因為每門課的課時時間有限,并且即使花了兩三節課講解,也不一定能說明白這個抽象的問題,而在考試中,這可能只是一道選擇題。所以“性價比”最高的方法就是讓學生背下來。
我繼續問,如果考的是其他晶體結構怎么辦?他的回復是:高考中常見的晶體只有十幾個,全背下來就可以了。
我很驚訝,科學教育的核心從科學思維、科學精神的培養變成了科學知識的簡單背誦。長此以往,學生不會去思考知識是怎么來的,反而會留下一個固有印象,科學知識是確定的,只有正確答案和錯誤答案。這與科學本質相違背,科學知識都是不確定的。
正確的教學方法,應該是“知其然并知其所以然”。于是,2016年,我發起“火花學院”項目,希望為中小學教師創建一個完善的科學可視化教學資源庫,幫助教師利用可視化技術講解科學中的重難點。
我的孩子也上小學了,很喜歡這些科普產品,會經常看火花學院的內容,比如《聲光熱能》這本書,在聲音的現場這一節,有個可視化的小實驗,孩子可以通過交互操作將瓶子里的空氣抽走,從而感受瓶子里振鈴聲音的變化。
對于年齡更大的孩子,可視化技術還可以幫助他們理解更加復雜的科學知識。以化學舉例,溶解和電離是宏觀的現象,老師們通過實驗讓孩子進行觀察,同時告訴他們電離的方程式。但在方程式的符號和宏觀實驗現象之間,缺少了微觀的運動,孩子無法理解“溶解是一種動態平衡”。可視化技術剛好可以補上這些肉眼看不到的微觀過程,充當了抽象符號和宏觀生活經驗之間的橋梁。
不僅是微觀現象,還有像太陽系這種尺度上巨大的、電子躍遷這種時間上短暫的、板塊漂移這種時間上漫長的,以及相對論量子力學這種概念上極度抽象的內容,都是可視化在科學教育中的用武之地。
目前,火花學院已成為全球規模最大的科學可視化教學資源庫,在全國4萬多所學校得到應用,教師用戶超過30萬,惠及2000萬名中小學生。
注重發展核心素養
中國教育最大的優勢在于學生的知識量是足夠的,基礎知識掌握得比較扎實。在保持這個優勢的情況下,又要讓學生掌握深層次的思維能力,這給教學改革帶來巨大的挑戰。
在我看來,這意味著要把新的信息技術用到課堂上,把課堂時間用好,讓學生在課堂上就能理解新知識,聽完就能記住。課堂效率提高后,課后負擔就減輕了,學生們就有更多時間去發展核心素養。我認為這個可能是教育改革的方向。
我一直在強調思維、核心素養、底層素養。對于個體來說,能夠掌握的知識總是有限的。在科技日新月異的信息爆炸時代,每天面對的更多是自己“未知”的知識,而非“已知”。孩子要在未知中實現個體的更好發展、作出理性的決策,讓生活中更多幸福、更少負面現象,包括批判性思維、創造性思維、溝通能力、學習能力、領導能力、信息素養在內的核心素養就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相比起人腦能記憶的知識量,這些底層的素養在人生中起到更關鍵的作用。
我認為,應該從以下方面培養青少年的科學思維:一是讓他們介入到知識的生產過程中,而非簡單地把最后的結果告訴他們。知識生產過程包括觀察現象、歸納總結、提出問題、探究原因、判斷結論是否準確,等等。
二是養成多角度看待問題并進行綜合評估的習慣。對于社會上的各種現象以及生活中發生的種種事情,孩子需要慢慢擺脫單一的評價標準,從各種角度對同一件事情進行評價,還要掌握不同的評價標準,理解不同的評價標準可能帶來不同的結果,也就可以更理性地看待爭議,并平和地對待他人。
三是掌握以論證為核心的理性思維,能夠區分什么是證據、什么是觀點、證據是否有效支持觀點、是否存在論證謬誤。對于任何信息,都可以在采信或決策前,用這種方法進行思考,而不盲信盲從。
自從受聘小學副校長,我從為老師“洗腦”開始,進行了一些培訓,作了《人工智能時代的科學知識論素養培養》《科學究竟是什么?》講座。
目前,我正在撰寫《思想俱樂部》一書,定位是面向小學高年級學生,通過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演繹科學家、哲學家、思想家們對知識的探討過程。我希望讓冷冰冰的科學變得生動而溫暖,用思想之花激發青少年求知的熱情。
(原標題《頂尖大學教授,要去當小學副校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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