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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才”被封號背后,那些被圈粉的中老年女性
一日之間,短視頻博主“秀才”被封號引人關注。平臺相關負責人表示,該賬號違反平臺相關規定,已封禁。
這位擁有千萬級粉絲的鄉土網紅,過去三年中受到中老年女性的熱捧,“悶聲不響”地火了。視頻里,“秀才”常穿著西裝襯衫,眼帶笑意,搭配著一串標志性動作,網友將其總結為——假裝不經意回頭、拳頭捂嘴、捂肚子、摸頭發、舔嘴唇。
但一直到今年5月25日左右,他才變得為眾人所知——有位吉林七旬老太跨越上千公里,坐火車到安徽蒙城尋找“秀才”,這個過程被短視頻拍下,在平臺上爆火。人們這才發現,“秀才”的評論區聚集著不少忠實的中老年女性觀眾,她們常在現實生活中失語,他也因此被戲稱為“中老年收割機”。
澎湃新聞記者試圖在平臺上打撈“秀才”的這些粉絲,發現平均每20多個人中僅有一人回復。更多尋求安慰、渴望傾訴的人湮沒在瑣碎平淡的生活中。
“上歲數就不興見網友了?”
母在虎是上述視頻的拍攝者。他是蒙城當地人,也是“秀才”的中學校友。他告訴澎湃新聞記者,當時有一位吉林老太太坐著出租車,讓司機帶她在蒙城找網紅“秀才”。
那時“秀才”在縣城里并不出名,司機只知道另一個網紅,就把老太太送去。那位網紅把母在虎叫了過去,說“又來了一個老太太”。母在虎已經見怪不怪了。他介紹說,很多老太太迷戀“秀才”到“不可自拔”的地步。有一位湖州和吉林的粉絲也曾到當地找過“秀才”,還有位北京老太太到蒙城找秀才要錢,“(老太太)一個半月打賞了52.77萬。”當時,母在虎接待了這位北京老太太,對方在他家吃住20天。
見到吉林老太太時,母在虎一個勁地勸她“不要沉迷網絡”。他拍攝的視頻里,老太太吸了一口夾在左手上的煙,臉朝外吐出一股煙氣,轉過頭來,右手抬起揮了揮說:“我非得見見這人。”
另一則視頻里,母在虎還是不解,“你這70多歲從吉林跑來也來見網友?你怎么就那么著迷呢?”老太太扭過頭笑了,“上歲數就不興見網友了?”
之后,母在虎把吉林老太太送到了派出所,第二天救助站將老太太勸返,直接送到了高鐵站。一個疑似吉林老太太的賬號顯示,她曾于5月24日發帖求助網友,詢問“秀才”家地址。網帖定位便在蒙城當地。澎湃新聞記者試圖聯系這一賬號進行印證,但未獲回復。
也是從這時起,評論區涌進了年輕人的調侃,甚至不少“秀才”粉絲的主頁評論區也遭到了年輕人的圍攻。
有人在嘲笑秀才的吐舌表情,有人在嘲笑“大媽們”
章玲自稱是“秀才”的初中同學,她告訴澎湃新聞記者,“秀才”今年39歲,原本和妻子一起在蘇州市的一家工廠做電焊工,兒子在老家寄宿上學,“秀才”在同學中屬于過得比較差的。
2020年“五一”前后,10年來沒聯系的“秀才”突然聯絡到她,哽咽著對章玲說,他過得不好,“別人都看不起他啥的。”當時章玲猜測,可能是自己在廣東做生意,混得比較好,于是“秀才”想找她幫忙。
章玲回憶,兩個人聊著聊著,“秀才”又提起做短視頻能掙錢,但不知道如何開始。章玲稱,念著舊情誼,她才出謀劃策——“我就跟他講,你回家做農村題材,就是一個踏實、本分的農民形象。”
在章玲的印象中,剛開始“秀才”在短視頻里的形象是淳樸的農民,但后面開始西裝革履,形象逐漸“油膩”,一時圈粉無數。
粉絲表達對秀才的想念
“秀才”發布的短視頻火了,評論區也逐漸成為中老年女粉絲們傾訴的樹洞。有人不帶標點斷句地敘說帶孫女的日常,“晚上好秀才弟弟今天天氣好熱呀我回家里看你直播的放署(暑)假帶孫女們一齊坐高鐵到大女家住有時間都愛看你直播的秀才弟弟有無直播呢帶我回家吧。”也有人傾訴干農活的辛苦,“我這兩天忙的(得)很!差點累死!左(昨)天剛弄完玉米棒子!今天地都旋了!給(跟)打仗的一樣……地里都沒拖又跑廠里了。”
手機使用不順的粉絲在請教“秀才”問題
在那些留言中,很多人看上去并不擅長使用智能手機,表達也較為稚拙。因此,采訪“秀才”的粉絲變得十分困難。截至9月3日,澎湃新聞記者共聯系了在“秀才”的短視頻下方積極留言的230人,但只收到13位粉絲的回復,其中絕大多數的粉絲未查看私信。
在公開報道里,很少看到“秀才”接受媒體采訪,澎湃新聞記者也曾嘗試聯系他本人,但電話始終無人接聽。
“我喜歡他是姐弟情,沒別的意思”
廣西人繁星是少數回復私信的粉絲之一,她告訴澎湃新聞記者,她喜歡“秀才”的“善解人意”,“有時哭有時笑很現實(真實)”。但當被問及她喜歡了“秀才”多久,她很快又解釋,“我喜歡他是姐弟情,沒有別的意思......秀弟他唱歌太好太感人。”
69歲的北京人梅花也用“姐弟情”概括對“秀才”的感情,“我們之間的喜歡不是男女之間的那種愛”。她認為這種感情也不同于追星。在她眼里,“秀才”是一個善良的農村孩子,原來在外面打工,有今天的成就不容易。她自稱對“秀才”更多是一種憐惜之情,“相當于覺得他不容易,有點想幫他一把那種”。
梅花會以點贊、評論、合拍、打賞等形式與“秀才”互動。“我覺得這就叫支持他。”她不時使用短視頻平臺的“合拍”功能,做出演唱動作、對口型,與秀才已發布的視頻上演“情歌對唱”。家里人對此很支持,她和秀才合拍的每個視頻都會收到兩個女兒的點贊。女兒還為她專門購置了手機拍攝的支架。在此之前,她的合拍作品由丈夫主動幫忙拍攝。
在評論區,梅花會親切地稱呼“秀才”為“帥弟”、“親愛的弟弟”,但她并非一開始就表現得如此情感外露。有一回情人節梅花想與秀才合拍,但是覺得這件事不太適合自己的年齡,上線五分鐘又下來了。當時有一位同是“秀才”粉絲的山西老太太對她說,合拍只是平臺上的娛樂,圖個開心,不用想太多。梅花看到山西老太太和“秀才”合拍,通過視頻剪輯,對方像是躺在“秀才”懷里一樣。“從那開始,我就放開了,我就和他合拍。”梅花說。
對待“秀才”,梅花也并不吝嗇自己的錢財。梅花說,自己從2020年開始觀看“秀才”直播,到2021年的時候幾乎每天都會打賞一輛價值120元的“私人飛機”和價值300元的“保時捷跑車”。一段時間后,梅花開始在每次“秀才”下播之后收到他的晚安消息:“早點休息,照顧好自己。”
到了“秀才”過生日的時候,梅花在直播間里評論,想要給“秀才”發生日禮物。直播之后,梅花收到了“秀才”通過平臺發來的微信號,她用微信向其轉賬666元慶生。即使后來“秀才”使用此微信號發消息稱自己并沒有收到這筆轉賬,梅花也表示理解,在她看來,“秀才”違反平臺規則私下接受打賞,未與平臺分成,害怕自己出賣他。
梅花說,起初她想為離婚的女兒找個對象。但“秀才”坦陳自己有老婆。聊到這里,“秀才”向梅花倒苦水,老婆回娘家了,要和他離婚,有錢之后,夫妻關系反而沒有在外邊打工的時候好了,“他說,我這個老婆拿我當賺錢的機器”。梅花寬慰他,要先了解情況,可能他老婆只是吃醋了,覺得他跟別的女人有曖昧,這可能是愛他的表現。在一年多的時間里,梅花經常和“秀才”維持這樣的對話,訴苦、寬慰、問候。
在知道“秀才”有家室之后,梅花說,自己把他當做弟弟和兒子來心疼他,但“秀才”好像誤會了。
去年夏天,梅花在直播間打賞,評論區有人說,“秀才做夢都想找這樣一個情人。”梅花見不得有人詆毀“秀才”,連忙在直播間解釋。不久,梅花最后一次收到“秀才”的消息,“他說,‘大姐,我現在在接兒子’”。梅花知道“秀才”是誤解自己對他的感情了,說兒子是在提醒她。她想和“秀才”解釋,但是發現自己的微信號和短視頻號都被拉黑屏蔽了,甚至沒法進他的直播間。
如今問起梅花,她仍然覺得“秀才”不應該這樣忍受流言蜚語,“如果是我,我(錢)全退你,你侮辱我了。”
“秀才”的一位鐵粉組織大家反惡評
真假“秀才”
落雪也常出現在“秀才”的評論區,夸他唱歌好聽,為他鼓掌,送去鮮花和愛心。
點開落雪的主頁,澎湃新聞記者評論了后,落雪很快回關,隨即打去的第一通電話里,她一直稱呼“秀才”為“帥弟弟”。
落雪的主頁里是清一色的自拍,開著過重的濾鏡,她著裝鮮艷熱烈,冬季喜歡戴上亮色圍巾,或者穿上紅色的高領毛衣。
她的主頁里大多是她在自家屋子里舞蹈的視頻,身子輕輕搖動。每段視頻舞姿各不相同,“我不會跳,都是瞎跳的。”她笑著說。
偶爾她也會像“秀才”一樣對口型唱歌。一段視頻里,畫面里仍舊是她的模樣,配樂款款流出,卻是男聲。
落雪住在湖北宜昌的農村,喜歡和村子里的朋友一起打牌,一局賭上5-20塊,但她總輸不贏,有時候要虧上千把塊,于是不打了,開始自己學著玩短視頻。
她說自己在網上和“秀才”相遇,給他的大號評論后,另一個自稱是他本人的號來互動,“每一個作品他都給我評論”,甚至會主動私聯,“他在私信里給我寫,‘姐姐,我這個作品(大號作品)很好的,和我合拍一個嗎?’我說‘好呀’,第二天就和他合拍了。”
平時這個號還會私信落雪,發一些笑臉,發香蕉圖案,她回復說:“謝謝你的香蕉,香蕉好吃。”
落雪說到激動處,不由推薦道,“你如果喜歡他的話,也可以給他點贊吶,我可以給他介紹說這是我的好妹妹。”
澎湃新聞記者尋過去,發現這個小號頂著“秀才”頭像,叫“××秀弟”,有1.2萬粉絲,IP地址顯示在湖北。主頁里的5條內容,都是從“秀才”的主號那里搬運來的。評論區里,也有人喚著“帥氣弟弟”,夸他“風度翩翩”。
但談及“秀才”在直播間哭的傳聞,落雪前后矛盾地說,“都是模仿他的,弄的他的相片,秀才說了,他只有一個號。”
說不了幾句,落雪就會講自己是小學畢業,沒有文化,不會說普通話,生怕對話的人聽不懂自己說什么。
玩了三年多短視頻,她慢慢才學會基本操作,一開始不知道怎么點贊,也不會打字,不知道怎么打出標點符號,后來她已經學會嫻熟地隱藏作品,“拍得不好我要隱藏的”。
進“秀才”的直播間,她幾乎不參與評論,害怕自己在直播間的公屏上打錯字,被拉黑。落雪只點免費的贊,不掏錢送禮物,“送小了對不起,送大了我送不起,我是農村人。”但她隨即夸起“秀才”,“秀才說了,沒有條件的可以不送,點點贊就好了”。
落雪夸“秀才”的原因,有一條是,不管是作品還是直播,“嘴好甜,打扮也好,他好帥耶,穿的衣服好漂亮,發型也好。”
說起人品,落雪拿另一個主播和“秀才”做比對,她憤憤不平地說,有人給那位主播送了近10萬的禮物,結果因為沒有在直播間維護他,被拉黑了。“這個人只賺不賠的,但秀才不一樣,他會給別人送禮,還進直播間給別人打賞。”
流言四起后,粉絲向“秀才”表達支持
他們一家都喜歡“秀才”,她老公會發只有表情的評論,兒子會給“秀才”點贊。
七八月份放暑假,落雪才閑下來回到老家。她平日里要在武漢幫侄女家打掃衛生、接送小孩、燒菜做飯。但她樂呵呵地說,“不忙的,學生上學去就沒什么事了,給錢的。”
湖南的雙英則不止步于和“秀才”互動,她熱衷于走遍“秀才”的每一個大粉的賬號,為他們和“秀才”的合拍點贊、評論。
她原本和家人在廣州打工,今年上半年帶著年幼的小孫子回到了湖南鄉下生活,拾起原來的田地,種點桃李和小菜,加上一天要做三頓飯,照顧小孫子,讓她白天只有零碎的時間能給人評論和回復。
整塊的時間主要在晚上,六點前雙英會盡量把事情做完,刷秀才的視頻、等“秀才”的直播,但她也很難確認每天刷的視頻是不是“真秀才”,看到有些含有“秀才”字樣的昵稱在帶貨,也不知道“該不該買”。
“秀才”直播間
7月16日,澎湃新聞記者點開“秀才”的直播間,這天的直播與平常并無二致。
整潔的白色房間里,調溫到25攝氏度的空調安靜地運作。“秀才”坐在一張電競椅上,穿一件淺藍色polo衫,發型三七分,露出光潔的額頭。
和錄制的短視頻不同的是,他露出疲態,也不做他的招牌表情和動作。他偶爾真唱兩句,歌詞里,情與愛縈縈繞繞。
20點整開播,23點整下播,其間“秀才”走出畫面休息一兩次,再回來的時候,他先看一眼在線人數,然后嚷嚷,“哎呦喂,離開了1分鐘,少了5000人。”
流量涌入很快,開播后的38分鐘,在線觀看人數已經達到兩萬,點贊數也以每小時110萬的數量遞增。這天直播結束后,累計點贊數達到317.6萬。
這個數字,是“秀才”“求”來的。“來姐妹哥弟,動動你們發財的小手,來雙擊屏幕點點贊來,上點關注下點贊,出門就能賺千萬!”時不時地,“秀才”這樣念,無甚表情,但語氣慷慨激昂。
每場直播,主播有權自定禮物心愿,價值1平臺幣的“音為有你”37個、99平臺幣的“愛的紙鶴”44個,520平臺幣的“熱氣球”17個(10平臺幣價值1元),是這天“秀才”定下的心愿額,結束三小時的直播時,打賞已全部滿額,折合人民幣約為1323.3元。
對不同的禮物,他有不同的感謝話術。“一個墨鏡往里扔,祝姐姐順水又順風”、“大財小財天天發,再次感謝姐姐浪漫的煙花”,還有一些百搭的感謝語,比如“祝姐姐不長斑不長痘,身上不長五花肉,不長年齡不長歲,只長身份和地位”等等。
粉絲禮物榜是競價排名機制,刷到前三的粉絲,頭像會出現在直播間的最上方,和“秀才”頭像并排。榜位競爭激烈,哪怕是前十的位置,也常有變動。“秀才”會講,不要讓直播間大屏一直空白。于是畫面里時不時有價值3000平臺幣的私人飛機飛過,也有價值1200平臺幣的跑車開過。
網友對老年人們追“秀才”的不理解
9月2日,“秀才”的賬號遭到封禁。截至封號前,“秀才”的粉絲數量為1221萬。鐵粉為了封號難過,有人忍不住在粉絲群里說,“秀才有啥錯?”
澎湃新聞獲取的一份《檢舉稅收違法行為受理回執》顯示,2023年8月15日,有人向國家稅務總局亳州市稅務局稽查局,舉報徐秀某(網名“秀才”)涉嫌稅收違法行為,并于當日受理。
9月2日晚,亳州市稅務局一名負責人表示,確已收到針對徐某某(網名“秀才”)的舉報材料,舉報涉及個人所得收入申報情況,相關調查工作正在進行中。
(為保護受訪者隱私,文中人物除母在虎之外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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