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30日下午，美國商務部長雷蒙多在上海舉行發布會，介紹其訪華行程并回答現場中外媒體的提問。澎湃新聞記者 趙昀 圖

美國商務部長雷蒙多在中美關系“危”與“機”并存的時刻率團訪華給人很多看點，卻也留下了許多新的疑問。中美關系能否因雷蒙多此行重新步入正軌？而一些進展究竟能否真正變成對兩國關系有益的成果仍舊充滿變數。

作為三個月以來，繼國務卿布林肯、財政部長耶倫、氣候問題特使克里之后第四位訪華的美國高官，雷蒙多在出發之前就做了一些較為矛盾的表態。比如，她一方面想加強中美貿易關系，另一方面又要繼續在高科技領域對中國增加限制。我們知道，絕大多數美國對華限制都是由商務部實施的。而且，因為有《芯片與科學法案》，雷蒙多手里有500億美元可以撥給不同的芯片公司建廠，但這些公司必須答應10年內不在中國建廠。也就是說，雷蒙多手中握著相當多阻礙中美貿易關系發展的牌，而打不打，怎么打，已打出的牌收不收，怎么收，她都起到非常關鍵的作用。

可惜的是，雷蒙多并沒有任何跡象想要去“解決”兩國之間的根本矛盾，反倒想要通過加強“解釋”的力度來說服中方——美方想和中方加強商業互動與保護自己國家安全的目標是不沖突的。如果美方一直堅持這樣的出發點，那么解決中美之間的問題遙遙無期。

雷蒙多訪華的訴求

雷蒙多此次訪華的訴求是比較多元的。首先，加強中美商貿關系，尤其要維持住不受制裁影響的那部分貿易，是基本訴求。中國仍然是美國第三大出口市場。中國買方每年從美國農場和企業購買價值超過 1500 億美元的產品，而受到出口管制影響的兩國雙邊貿易占總貿易量的比重微乎其微。所以雷蒙多方面希望可以通過那些不受管制影響的貿易來穩固關系。當然，如果中方能重新考慮鎵、鍺等關鍵原材料的出口管制措施，對美方而言自然是更好的，不過雷蒙多也知道這個訴求當下沒有實現的基礎。

其次，美方認為在促進旅游業，包括恢復教育、留學領域的合作，加強民間交流是符合雙方共同利益的，因此也是值得追求的。從美方視角來看，中國赴美訪客給美國的經濟貢獻是巨大的。疫情之前的2019年，這個貢獻的數值是300億美元，超過冰島一年的GDP。就這一項，美國每年坐收一個來自中國的冰島GDP，何樂而不為。當然，不可否認，這樣的交流和互動對中方同樣也是有益的。

更為根本的是，雖并不完全由雷蒙多管轄卻仍由她提出的訴求，還有恢復包含軍事層面在內的多層級多管道溝通，以力求在軍事上避免沖突。雷蒙多還帶著美國總統拜登的口信，表示中美需要保持溝通才能避免沖突。另外，前幾次美高官訪華懸而未決的一些議題，比如應對氣候變化、芬太尼等也在這次高層互動中由美方提出。

建立新的溝通渠道

此次雷蒙多訪華最受矚目的成果便是兩個新的溝通渠道的建立。第一個是商業問題工作組。雷蒙多說要“尋求貿易和投資問題的解決方案”，接下來這個工作組在副部長層級每年雙方會見兩次。雙方可能會就一些不敏感，不涉及高科技而能促成共贏的領域探索合作，從旅游、教育、留學、民間交流的恢復開始，到探索具體的商業合作項目。比如，美方希望互動中能加強對制藥公司的知識產權保護、為 Visa 和萬事達卡提供更多進入中國市場的機會，以及完成波音飛機的長期中國訂單等目標。

第二個新建立的溝通渠道就是“出口管制信息交流機制”。這個機制是美方當前正在探索的一種新的博弈方式。因為美國國內政治的壓力，雷蒙多在抵達北京幾天之前，就已經明確了態度，針對一些涉及美國國家安全的領域不談判，不妥協，只回答問題，澄清行為，從而避免意料外的誤判發生。而相關表態，是在國會兩黨議員向雷蒙多施壓后做出的。雷蒙多及拜登團隊十分清楚，涉及出口管制的部分互動再多也可能不會有實質行為的改變，但是雙方可能都有需要對方澄清如何執法的訴求。白宮方面了解中方的關切，不希望因為相關議題增大摩擦，導致誤判，甚至沖突。

另一方面，美國相關企業對中國的鎵、鍺等原材料的出口管控抱怨很多，希望雷蒙多能向中方提出。因此，通過這個信息交流機制，美方也希望中方能更為透明地告知相關執法的具體細節、方式。因此，即使溝通交流沒法改變現狀，也可以起到維持執法透明度、給解釋工作提供平臺的作用。

美方的“善意”與“后手”

在雷蒙多出發之前，美方宣布將27個中國實體從“未經核實清單”中剔除。相關舉措，意欲何為？從目前看來，相關的“善意”應該只是暫時的，當然有善意總比沒有強。美方可能是希望通過釋放善意來開啟新一輪的良性循環。此前，中美關系落到這樣的境地，或多或少與一輪又一輪的惡性循環、你來我往的相互報復有關。解鈴還須系鈴人，一環接一環的反制只能靠一環接一環的善意才能化解。

不過值得警惕的是，迫于美國內部的壓力，尤其是國會共和黨的持續施壓，雷蒙多返美后估計不得不在較短時間內推出新一輪的高科技領域的對華限制、技術管制。可能會有全面的對華高級半導體的制裁措施。所以總體上，“善意”只能讓接下來的惡化不那么糟糕，但并不能去除讓雙邊關系惡化的因素。

在華盛頓，尤其是在美國的行政體系中，當前的對華判斷與幾個月前稍稍有些不同。與前三位高官來訪時的大環境不同，當前的大環境讓雷蒙多認為中國會有更大的誠意在經濟上與美方合作，探索共贏的方案。她認為現在呼吁保持中美這兩個“貿易額超過 7000 億美元”的經濟大國之間的“穩定的經濟關系”，中方是能有積極的回應的。

所以，要評估此次雷蒙多訪華成果的話，我們一方面可以看到一些善意的信號，也建立了新的工作和溝通機制，中美在恢復旅游、教育尤其是留學領域的合作上也達成了共識，這是實質性的成果。但在大家最為關切的領域，雙方好像都沒有準備要讓步或者妥協的打算。而接下來，因為美國大選季臨近，留給中美的時間都不多了，機會窗口十分有限。

大選季與漫漫前路

中美關系接下來困難重重，這與雙方的處事哲學有較大的關系。美方認為，即使在高科技領域筑起“小院高墻”，但在其他諸如應對氣候變化的領域中方還是應該會和美國保持緊密聯系，這也會讓各方都有收獲。而中方則認為相關互動應該是綱舉目張的——中美首先應該處理好宏觀層面的大關系，大關系好了，很多小的議題就自然而然地迎刃而解了。

正因為這樣的處事哲學的差異，拜登政府接下來還會進一步增加在高科技領域對中國的制裁和打壓，哪怕在其他一些領域有與華合作的期待。我們知道，去年拜登政府對向中國輸出先進半導體和芯片制造機械實施了嚴格限制。今年8月，白宮也才剛剛宣布計劃，禁止私募股權和風險投資公司在中國投資量子計算和先進半導體等領域。接下來，可能很快會宣布在高端半導體領域新一輪針對中國的全面制裁。在中方看來，這將是美方不顧雙方好不容易重新建立的脆弱關系，主動挑釁。

美國大選季的帷幕隨著共和黨內的第一次辯論已經徐徐拉開。這意味著接下來幾乎所有政客都會展開一場誰對中國更強硬的大比拼。雷蒙多努力追求與中國緩和關系以及與國會謀求共識的平衡，在她還沒啟程返美之前就已經被打破。

美眾議院外交事務委員會主席麥考爾直接對商業問題工作組和“出口管制信息交流機制”這兩個雷蒙多此行最重要的成果進行了抨擊，表示拜登政府的相關努力充其量是“天真了”，但基本是危險的。就連民主黨內部，雷蒙多及拜登的政策都遇到了挑戰與懷疑。拜登團隊此前也是因為政治上的壓力，延續了特朗普時期的反全球化政策。因此，前財長、民主黨人薩默斯表示，拜登政府的政策“越來越危險”，以制造業為中心的經濟民族主義正在越來越多地被作為指導政策的一般原則提出，這讓他非常擔憂。

雷蒙多此次訪華固然有亮點與新意，但因為根本性的問題沒有被觸及，更談不上被解決，中美雙方接下來可能都還得打起十二分精神，隨時準備應對可能出現的新變數。

（孫太一，美國克里斯多夫紐波特大學政治科學系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