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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元節(jié) | 我們請了一批大作家,來聊聊鬼
今日中元節(jié)。
中元節(jié)是道教名,民間俗稱七月半,佛教則稱其為盂蘭盆節(jié)。它的誕生可追溯到上古時代的祖靈崇拜及相關時祭,后來民間流傳七月十五地府開門放鬼魂的傳說,于是中元節(jié)漸漸具有了 “鬼節(jié)” 的意味。
我們精選了幾位作家來聊一聊鬼,祝愿大家平安、愉快地度過今天。
01.魯迅
搗鬼心傳
中國人又很有些喜歡奇形怪狀,鬼鬼祟祟的脾氣,愛看古樹發(fā)光比大麥開花的多,其實大麥開花他向來也沒有看見過。于是怪胎畸形,就成為報章的好資料,替代了生物學的常識的位置了。最近在廣告上所見的,有像所謂兩頭蛇似的兩頭四手的胎兒,還有從小肚上生出一只腳來的三腳漢子。固然,人有怪胎,也有畸形,然而造化的本領是有限的,他無論怎么怪,怎么畸,總有一個限制:孿兒可以連背,連腹,連臀,連脅,或竟駢頭,卻不會將頭生在屁股上;形可以駢拇,枝指,缺肢,多乳,卻不會兩腳之外添出一只腳來,好像“買兩送一”的買賣。天實在不及人之能搗鬼。
但是,人的搗鬼,雖勝于天,而實際上本領也有限。因為搗鬼精義,在切忌發(fā)揮,亦即必須含蓄。蓋一加發(fā)揮,能使所搗之鬼分明,同時也生限制,故不如含蓄之深遠,而影響卻又因而模胡了。“有一利必有一弊”,我之所謂“有限”者以此。
清朝人的筆記里,常說羅兩峰的《鬼趣圖》,真寫得鬼氣拂拂;后來那圖由文明書局印出來了,卻不過一個奇瘦,一個矮胖,一個臃腫的模樣,并不見得怎樣的出奇,還不如只看筆記有趣。小說上的描摹鬼相,雖然竭力,也都不足以驚人,我覺得最可怕的還是晉人所記的臉無五官,渾淪如雞蛋的山中厲鬼。因為五官不過是五官,縱使苦心經(jīng)營,要它兇惡,總也逃不出五官的范圍,現(xiàn)在使它渾淪得莫名其妙,讀者也就怕得莫名其妙了。然而其“弊”也,是印象的模胡。不過較之寫些“青面獠牙”,“口鼻流血”的笨伯,自然聰明得遠。
中華民國人的宣布罪狀大抵是十條,然而結果大抵是無效。古來盡多壞人,十條不過如此,想引人的注意以至活動是決不會的。駱賓王作《討武曌檄》,那“入宮見嫉,蛾眉不肯讓人,掩袖工讒,狐媚偏能惑主”這幾句,恐怕是很費點心機的了,但相傳武后看到這里,不過微微一笑。是的,如此而已,又怎么樣呢?聲罪致討的明文,那力量往往遠不如交頭接耳的密語,因為一是分明,一是莫測的。我想假使當時駱賓王站在大眾之前,只是攢眉搖頭,連稱“壞極壞極”,卻不說出其所謂壞的實例,恐怕那效力會在文章之上的罷?!翱耧j文豪”高長虹攻擊我時,說道劣跡多端,倘一發(fā)表,便即身敗名裂,而終于并不發(fā)表,是深得搗鬼正脈的;但也竟無大效者,則與廣泛俱來的“模胡”之弊為之也。
明白了這兩例,便知道治國平天下之法,在告訴大家以有法,而不可明白切實的說出何法來。因為一說出,即有言,一有言,便可與行相對照,所以不如示之以不測。不測的威棱使人萎傷,不測的妙法使人希望——饑荒時生病,打仗時做詩,雖若與治國平天下不相干,但在莫明其妙中,卻能令人疑為跟著自有治國平天下的妙法在——然而其“弊”也,卻還是照例的也能在模胡中疑心到所謂妙法,其實不過是毫無方法而已。
搗鬼有術,也有效,然而有限,所以以此成大事者,古來無有。
選自《魯迅全集》四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
02.胡適
從拜神到無神
我的思想經(jīng)過了這回解放之后,就不能虔誠拜神拜佛了。但我在我母親面前,還不敢公然說出不信鬼神的議論。她叫我上分祠里去拜祖宗,或去燒香還愿,我總不敢不去,滿心里的不愿意,我終不敢讓她知道。
我十三歲的正月里,我到大姊家去拜年,住了幾天,到十五日早晨,才和外甥硯香同回我家去看燈。他家的一個長工挑著新年糕餅等物事,跟著我們走。
半路上到了中屯外婆家,我們進去歇腳,吃了點心,又繼續(xù)前進。中屯村口有個三門亭,供著幾個神像。我們走進亭子,我指著神像對硯香說,“這里沒有人看見,我們來把這幾個爛泥菩薩拆下來拋到毛廁里去,好嗎?”
這樣突然主張毀壞神像,把我的外甥嚇住了。他雖然聽我說過無鬼無神的話,卻不曾想到我會在這路亭里提議實行搗毀神像。他的長工忙勸阻我道:“穈舅,菩薩是不好得罪的?!蔽衣犃诉@話,更不高興,偏要拾石子去擲神像。恰好村子里有人下來了。硯香和那長工就把我勸走了。
我們到了我家中,我母親煮面給我們吃,我剛吃了幾筷子,聽見門外鑼鼓響,便放下面,跑出去看舞獅子了。這一天來看燈的客多,家中人都忙著照料客人,誰也不來管我吃了多少面。我陪著客人出去玩,也就忘了肚子餓了。
晚上陪客人吃飯,我也喝了一兩杯燒酒。酒到了餓肚子里,有點作怪。晚飯后,我跑出大門外,被風一吹,我有點醉了,便喊道:“月亮,月亮,下來看燈!”別人家的孩子也跟著喊,“月亮,月亮,下來看燈!”
門外的喊聲被屋里人聽見了,我母親叫人來喚我回去。我怕她責怪,就跑出去了。來人追上去,我跑的更快。有人對我母親說,我今晚喝了燒酒,怕是醉了。我母親自己出來喚我,這時候我已被人追回來了。但跑多了,我真有點醉了,就和他們抵抗,不肯回家。母親抱住我,我仍喊著要月亮下來看燈。許多人圍攏來看,我仗著人多,嘴里仍舊亂喊。母親把我拖進房里,一群人擁進房來看。
這時候,那位跟我們來的章家長工走到我母親身邊,低低的說:“外婆(他跟著我的外甥稱呼),穈舅今夜怕不是吃醉了罷?今天我們從中屯出來,路過三門亭,穈舅要把那幾個菩薩拖下來丟到毛廁里去。他今夜嘴里亂說話,怕是得罪了神道,神道怪下來了。”
這幾句話,他低低的說,我靠在母親懷里,全聽見了。我心里正怕喝醉了酒,母親要責罰我;現(xiàn)在我聽了長工的話,忽略想出了一條妙計。我想:“我胡鬧,母親要打我;菩薩胡鬧,她不會責怪菩薩?!庇谑俏揖汪[的更兇,說了許多瘋話,好像真有鬼神附在我身上一樣!
我母親著急了,叫硯香來問,硯香也說我日里的確得罪了神道。母親就叫別人來抱住我,她自己去洗手焚香,向空中禱告三門亭的神道,說我年小無知,觸犯了神道,但求神道寬洪大量,不計較小孩的罪過,寬恕了我。我們將來一定親到三門亭去燒香還愿。
這時候,鄰舍都來看我,擠滿了一屋子的人,有些婦女還提著“火筒”(徽州人冬天用瓦爐裝炭火,外面用篾絲作籃子,可以隨身攜帶,名為火筒),房間里悶熱的很。我熱的臉都紅了,真有點像醉人。
忽然門外有人報信,說,“龍燈來了,龍燈來了!”男男女女都往外跑,都想趕到十字街口去等候看燈。一會兒,一屋子的人都散完了,只剩下我和母親兩個人。房里的悶熱也消除了,我也疲倦了,就不知不覺的睡著了。
母親許的愿好像是靈應了。第二天,她教訓了我一場,說我不應該瞎說,更不應該在神道面前瞎說。但她不曾責罰我,我心里高興,萬想不到我的責罰卻在一個月之后。
過了一個月,母親同我上中屯外婆家去。她拿出錢來,在外婆家辦了豬頭供獻,備了香燭紙錢,她請我母舅領我到三門亭里去謝神還愿。我母舅是個虔誠的人,他恭恭敬敬的擺好供獻,點起香燭,陪著我跪拜謝神。我忍住笑,恭恭敬敬的行了禮,——心里只怪我自己當日扯謊時不曾想到這樣比挨打還更難為情的責罰!
直到我二十七歲回家時,我才敢對母親說那一年元宵節(jié)附在我身上胡鬧的不是三門亭的神道,只是我自己,母親也笑了。
原載《新月》三卷四號,選自《四十自述》,亞東圖書館1933年版
03.豐子愷
元帥菩薩
石門灣南市梢有一座廟,叫做元帥廟。香火很盛。正月初一日燒頭香的人,半夜里拿了香燭,站在廟門口等開門。據(jù)說燒得到頭香,菩薩會保佑的。每年五月十四日,元帥菩薩迎會。排場非常盛大!長長的行列,開頭是夜叉隊,七八個人臉上涂青色,身穿青衣,手持鋼叉,鏘鏘振響。隨后是一盆炭火,由兩人扛著,不時地澆上燒酒,發(fā)出青色的光,好似鬼火。隨后是臂香隊和肉身燈隊。臂香者,一只鋒利的鐵鉤掛在左臂的皮肉上,底下掛一只廿幾斤重的錫香爐,皮肉居然不斷。肉身燈者,一個赤膊的人,腰間前后左右插七八根竹子,每根竹子上掛一盞油燈,竹子的一端用鉤子釘在人的身體上。據(jù)說這樣做,是為了“報娘恩”。隨后是犯人隊。許多人穿著犯人衣服,背上插一白旗,上寫“斬犯一名×××”,再后面是拈香隊,許多穿長衫的人士,捧著長香,踱著方步。然后是元帥菩薩的轎子,八人扛著,慢慢地走。后面是細樂隊,香亭。眾人望見菩薩轎子,大家合掌作揖。
我五六歲時,看見菩薩,不懂得作揖,卻喊道:“元帥菩薩的眼睛會動的!”大人們連忙掩住我的口,教我作揖。第二天,我生病了,眼睛轉動。大家說這是昨天喊了那句話的原故。我的母親連忙到元帥廟里去上香叩頭,并且許愿。父親請醫(yī)生來看病,醫(yī)生說我是發(fā)驚風。吃了一顆丸藥就好了。但店里的人大家說不是丸藥之功,是母親去許愿,菩薩原諒了之故。后來辦了豬頭三牲,去請菩薩。
為此,這元帥廟里香火極盛,每年收入甚豐。廟里有兩個廟祝,貪得無厭,想出一個奸計來擴大做生意。某年迎會前一天,照例祭神。廟祝預先買囑一流氓,教他在祭時大罵“菩薩無靈,泥塑木雕”,同時取食神前的酒肉,然后假裝肚痛,伏地求饒。如此,每月來領銀洋若干元。流氓同意了,一切照辦。豈知酒一下肚,立刻七孔流血,死在神前。原來廟祝已在酒中放入砒霜,有意毒死這流氓來大做廣告。遠近聞訊,都來看視,大家宣傳菩薩的威靈。于是元帥廟的香火大盛,兩個廟祝大發(fā)其財。后來為了分贓不均,兩人爭執(zhí)起來,泄露了這陰謀,被官警捉去法辦,兩人都殺頭。我后來在某筆記小說中看到一個故事,與此相似。有一農民入市歸來,在一古墓前石凳上小坐休息。他把手中的兩個饅頭放在一個石翁仲的頭上,以免螞蟻侵食。臨走時,忘記了這兩個饅頭。附近有兩個老婆子,發(fā)見了這饅頭,便大肆宣傳,說石菩薩有靈,頭上會生出饅頭來。就在當?shù)卮钜徊菖?,擺設神案香燭,叩頭禮拜。遠近聞訊,都來拜禱。老婆子將香灰當作仙方,賣給病人。偶然病愈了,求仙方的人越來越多,老婆子大發(fā)其財。有一流氓看了垂涎,向老婆子敲竹杠。老婆子教他明日當眾人來求仙方時,大罵石菩薩無靈,取食酒肉,然后假裝肚痛,倒在神前。如此,每月分送銀洋若干。流氓照辦。豈知酒中有毒,流氓當場死在神前。此訊傳出,石菩薩威名大震,仙方生意興隆,老婆子大發(fā)其財。后來為了分贓不均,兩個老婆子鬧翻了,泄露陰謀,被官警捉去正法。元帥廟的事件,與此事完全相似,也可謂“智者所見皆同”。
選自《緣緣堂隨筆集》,浙江文藝出版社1983年版
04.許地山
鬼贊
你們曾否在凄涼的月夜聽過鬼贊?有一次,我獨自在空山里走,除遠處寒潭的魚躍出水聲略可聽見以外,其余種種,都被月下的冷露幽閉住。我底衣服極其潤濕,我兩腿也走乏了。正要轉回家中,不曉得怎樣就經(jīng)過一區(qū)死人底聚落。我因疲極,才坐在一個祭壇上少息。在那里,看見一群幽魂高矮不齊,從各墳墓里出來。他們仿佛沒有看見我,都向著我所坐的地方走來。
他們從這墓走過那墓,一排排地走著,前頭唱一句,后面應一句,和舉行什么巡禮一樣。我也不覺得害怕,但靜靜地坐在一旁,聽他們底唱和。
第一排唱:“最有福的是誰?”
往下各排挨著次序應。
“是那曾用過視官、而今不能辨明暗的。”
“是那曾用過聽官、而今不能辨聲音的?!?/p>
“是那曾用過嗅官、而今不能辨香味的?!?/p>
“是那曾用過味官、而今不能辨苦甘的?!?/p>
“是那曾用過觸官、而今不能辨粗細、冷暖的。”
各排應完,全體都唱:“那棄絕一切感官的有福了!我們底髑髏有福了!”
第一排底幽魂又唱:“我們底髑髏是該贊美的。我們要贊美我們底髑髏?!?/p>
領首的唱完,還是挨著次序一排排地應下去。
“我們贊美你,因為你哭的時候,再不流眼淚?!?/p>
“我們贊美你,因為你發(fā)怒的時候,再不發(fā)出緊急的氣息?!?/p>
“我們贊美你,因為你悲哀的時候再不皺眉?!?/p>
“我們贊美你,因為你微笑的時候,再沒有嘴唇遮住你底牙齒?!?/p>
“我們贊美你,因為你聽見贊美的時候再沒有血液在你底脈里顫動?!?/p>
“我們贊美你,因為你不肯受時間底播弄?!?/p>
全體又唱:“那棄絕一切感官的有福了!我們底髑髏有福了!”
他們把手舉起來一同唱:
“人哪,你在當生、來生的時候,有淚就得盡量流;有聲就得盡量唱;有苦就得盡量嘗;有情就得盡量施;有欲就得盡量?。挥惺戮偷帽M量成就。等到你疲勞、等到你歇息的時候,你就有福了!”
他們誦完這段,就各自分散。一時,山中睡不熟的云直望下壓,遠地的丘陵都給埋沒了。我險些兒也迷了路途,幸而有斷斷續(xù)續(xù)的魚躍出水聲從寒潭那邊傳來,使我稍微認得歸路。
選自《許地山選集·上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
05.周作人
我們的敵人
我們的敵人是什么?不是活人,乃是野獸與死鬼,附在許多活人身上的野獸與死鬼。
小孩的時候,聽了《聊齋志異》或《夜談隨錄》的故事,黑夜里常怕狐妖僵尸的襲來;到了現(xiàn)在,這種恐怖是沒有了,但在白天里常見狐妖僵尸的出現(xiàn),那更可怕了。在街上走著,在路旁站著,看行人的臉色,聽他們的聲音,時常發(fā)現(xiàn)妖氣,這可不是“畫皮”么?誰也不能保證。我們?yōu)榍笞约喊踩鹨?,不能不對他們?yōu)椤胺烙鶓?zhàn)”。
有人說,“朋友,小心點,像這樣的神經(jīng)過敏下去,怕不變成瘋子,——或者你這樣說,已經(jīng)有點瘋意也未可知?!辈灰o,我這樣寬懈的人哪里會瘋呢?看見別人便疑心他有尾巴或身上長著白毛,的確不免是瘋人行徑,在我卻不然,我是要用了新式的鏡子從人群中辨別出這些異物而驅除之。而且這法子也并不煩難,一點都沒有什么神秘:我們只須看他,如見了人便張眼露齒,口咽唾沫,大有拿來當飯之意,則必是“那件東西”,無論他在社會上是稱作天地君親師,銀行家,拆白黨或道學家。
據(jù)達爾文他們說,我們與虎狼狐貍之類講起來本來有點遠親,而我們的祖先無一不是名登鬼箓的,所以我們與各色鬼等也不無多少世誼。這些話當然是不錯的,不過遠親也好,世誼也好,他們總不應該借了這點瓜葛出來煩擾我們。諸位遠親如要講親誼,只應在山林中相遇的時節(jié),拉拉胡須,或搖搖尾巴,對我們打個招呼,不必戴了骷髏來夾在我們中間廝混;諸位世交也應恬靜的安息在草葉之陰,偶然來我們夢里會晤一下,還算有點意思,倘若像現(xiàn)在這樣化作“重來”(Revenants),居然現(xiàn)形于化日光天之下,那真足以駭人視聽了。他們既然如此胡為,要來侵害我們,我們也就不能再客氣了;我們只好憑了正義人道以及和平等等之名采取防御的手段。
聽說昔者歐洲教會和政府為救援異端起見,曾經(jīng)用過一個很好的方法,便是將他們的肉體用一把火燒了,免得他的靈魂去落地獄。這實在是存心忠厚的辦法,只可惜我們不能采用,因為我們的目的是相反的,我們是要從這所依附的肉體里趕出那依附著的東西,所以應得用相反的方法。我們去拿許多桃枝柳枝,荊鞭蒲鞭,盡力的抽打面有妖氣的人的身體,務期野獸幻化的現(xiàn)出原形,死鬼依托的離去患者,留下借用的軀殼,以便招尋失主領回。這些趕出去的東西,我們也不想“聚而殲旃”,因為“嗖”的一聲吸入瓶中用丹書封好重湯煎熬,這個方法現(xiàn)在似已失傳,至少我們是不懂得用,而且天下大矣,萬牲百鬼,汗牛充棟,實屬辦不勝辦,所以我們敬體上天好生之德,并不窮追,只要獸走于壙,鬼歸其穴,各安生業(yè),不復相擾,也就可以罷手,隨他們去了。
至于活人,都不是我們的敵人,雖然也未必全是我們的友人?!獙嵲?,活人也已經(jīng)太少了,少到連打起架來也沒有什么趣味了。等打鬼打完了之后,(假使有這一天,)我們如有興致,喝一碗酒,卷卷袖子,再來比一比武,也好罷。(比武得勝,自然有美人垂青等等事情,未始不好,不過那是《劫后英雄略》的情景,現(xiàn)在卻還是《西游記》哪。)
選自周作人《雨天的書》,岳麓書社1987年7月版
06.金克木
中國的神統(tǒng)
各國都有神統(tǒng)(神的系統(tǒng))。成為宗教信仰的有教會組織,其神統(tǒng)自上帝以下很明確。沒有達到這一地步的都是民間信仰,比較雜亂,但也有條理可尋。希臘、羅馬和印度的神統(tǒng)流傳于世界,知道的人較多。中國的神統(tǒng)自有特點,比其他國更為復雜多變。自《楚辭·天問》、《山海經(jīng)》以下,歷代增補,流傳民間,為文學藝術的一個重要來源。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中以三篇之多講神魔小說,篇幅超過其他類別??墒沁@個神統(tǒng)歷來為人所不屑道,以為三教合一,愈演愈亂,不值一提,不過是民俗學者的資料。其實不然。即就小說中的神統(tǒng)看也大有可談論的。不一定要追查源流演變,只要略想一想眼前的名著就可見其系統(tǒng)及內涵在民間至今未絕,不可輕視。這還是只講漢族的。
較全的神統(tǒng)當然是見于《四游記》,但八仙“東游”及“南游”、“北游”都不如“西游”,獨立成為又一部《西游記》。另一部是《封神演義》。這些書都出于明代。清代繼承下來。明代小說中的人神并列到清代小說中成為人勝于神了。在明代以前是以史為小說。明代才建立神、人兩大系統(tǒng)互相輝映。但若單講神則明代已完成體系了。
不妨考察一下這兩部小說。以藝術論,《西游》遠勝《封神》;但說到內涵,兩者難分高下。
《西游》的神話很清楚,是兩大獨立系統(tǒng):一個是玉帝體系,一個是如來體系。中間夾著一個孫猴子,自稱齊天大圣,不服雙方。結果是雙方合力抓住了他,給以種種磨難,終于歸依一方,成了“斗戰(zhàn)勝佛”。
《封神》的神統(tǒng)不這么清楚。沒有佛祖駕臨,只來了準提、接引兩個道人吸收“有緣”的去西天,仿佛招降納叛。沒有玉帝能統(tǒng)率所有的神。封神的執(zhí)行者是活人姜子牙。另有仙人分為闡教和截教而又是同出一門。女媧是獨立的。她派狐貍懲罰得罪她的皇帝,可是狐貍的所作所為她就不管了?!胺馍癜瘛笔穷A定的,一切在劫難逃,但起因和被害的老百姓卻不像是出于劫數(shù)。劫是為神設的。許多封神榜上有名的神仙都是由于申公豹的勸說才自投羅網(wǎng)的。這說明劫數(shù)仍需要有誘因才能發(fā)動。元始天尊、太上老君、通天教主三位師兄弟分成兩派,以致萬仙遭戮。到仗打完了,祖師爺洪鈞老祖才出來賜丸藥命三人和好。若再生異心,藥即暴發(fā),神仙也難逃一死。人間(商、周)天上(闡、截)相混淆,遙遠的西天派人來從中取利。這個神統(tǒng)真夠亂的。一張封神榜不過是照例的錄取名單而已。
真的是混亂嗎?也不見得。系統(tǒng)原則仍明顯。
總是分為正邪相對,有善惡是非,作者或講故事者總有偏向,總是說這是不可變更的前定的數(shù)。
不論有沒有獨一無二的最高的神,各神仙系統(tǒng)總有頭目。此外又總有不歸屬的散仙。這一點和外國的神統(tǒng)就不大一樣。希臘、印度是散仙為主。玉帝統(tǒng)轄的龐大而復雜的嚴格等級神統(tǒng)在外國不大見到。
外國的神都以不死為特點,大概沒有例外。中國的神統(tǒng)中卻是神仙長生但可以死,死了便下凡為人。人死了可以成神,甚至活著可以兼職為神(魏征斬老龍)。神人界限不嚴。
最值得注意的特點是史、神、人的相混或一致。神降為人,人尊為神;史書是小說,小說成史書;一部中國小說史不是這樣嗎?中國的戲曲不是這樣嗎?
選自《燕口拾泥》,浙江文藝出版社1988年版
07.林庚
說鬼
小時候知道怕鬼起就一直很喜歡聽鬼的故事,這滑稽的情形后來知道別人與我一樣。及年歲漸長,感于人世的無常,倒很愿意真的有鬼,可惜生平所聽雖多,終未能見,西洋科學昌明,以為一定沒有鬼了,誰知不然,這倒與我以無限的安慰,仿佛此生這一點希望還大可有為似的。
起初讀《楚辭·山鬼篇》,覺得若果有那樣一個鬼實在真也可愛,后見《宋書·樂志》曰:“晉孝武太元中,瑯琊王軻之家,有鬼歌子夜,殷充為豫章,豫章僑人庚僧虔家亦有鬼歌子夜?!倍短茣分尽纺嗽唬骸白右垢枵邥x曲也。晉有女子名子夜;造此聲,聲過哀苦?!庇谑枪聿坏蓯鄱液芸蓱z了。覺得鬼不可親近實在絕無理由,看《西游記》時,對于孫猴子的降妖除怪甚覺有趣,但到“荊棘嶺三藏談詩”一段,實覺得這四眾所做的事有點不大對。那幾棵風雅的老柏丹楓,不過弄促狹的在月白風清之下,拉了三藏來談一夜,實在都無該死之罪。就是那棵杏樹,也正是山鬼中一流的人物;荒山之中,有如此點綴,何等情致!用豬八戒的嘴把它拱掉了,總覺得十分可惜。還有一種叫做木客的東西,不但不害人,還能保護行旅不為虎豹所傷,這在交通不便的古代乃是不可缺少的向導了。有些舊鞋破鼓夜壺茶碗等都會變鬼,并不怎樣太兇,只是喜歡嚇唬人,例如有時從窗戶紙外伸進一條尺長血淋淋的紅舌頭來,但往往被人用朱砂筆在上面寫一個“大”字便捉住了;覺得非常之滑稽有趣。而且一切有生無生之物都可以跑來同人玩,說起來亦是人間一件美事也。《子不語》《聊齋》中說鬼處甚多,但并不可怕,因為那些鬼仿佛都很正直講理。這點在人間便得不到,閻王爺鐵面無私所致歟?還是凡鬼本都如此則不得而知了。
對于鬼字向來人多有好感,如稱李賀曰“鬼才”明明便是激賞之語,摸一個小孩的頭而說:“這孩子鬼精靈”,蓋即說他聰明也。雖然諺語中有:“閻王好見,小鬼難纏?!钡脑挘Z氣之間究竟還是小事一端,而且此話是以人間想像陰司,小鬼或終于不免含冤地下歟?只有稱西洋人曰“洋鬼子”那確有點不甚高明,蓋“洋鬼子”,在言外即有“敬鬼神而遠之”的暗示,雖然明明稱之曰鬼,其實是不敢惹他。豈陽氣不盛之所致歟?談民族文學者應注意及之。
鬼的定義其實很難下,不過如果將山精海怪一類非人東西都除外,則鬼者魂也,原來就是人的靈魂。世界上有沒有鬼到如今頗難斷定,但有些人沒有靈魂則頗可以知之;想到這里,我反覺得人的面孔是有些可怕了。
選自一九三六年《論語》九十一期
文字丨選自《神神鬼鬼》,陳平原 編,魯迅、胡適、老舍等 著,北京時代華文書局,2018年6月
圖片 | Picture@衫澤
編輯丨Cujoh
原標題:《中元節(jié) | 我們請了一批大作家,來聊聊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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