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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王”研究|傅申:王時敏等與消失的黃公望畫跡
“故宮博物院藏清初‘四王’繪畫特展”近期在故宮博物院文華殿書畫館開展。其較為全面地展示,又加深了觀者對清初四王的印象。此前,上海博物館、澳門藝術博物館都曾舉辦過“四王”專題展。“四王”為何有如此魅力?為何影響中國繪畫史三百余年?他們所承接的是一個怎樣的繪畫傳統?“澎湃新聞·古代藝術”(www.6773257.com)特選刊《東方早報·藝術評論》此前有關“四王”研究的部分文章,重溫有清一代的繪畫經典。
在臺灣地區書畫研究者傅申看來,王時敏等對現已失傳的黃公望著名畫跡的“意仿本”或是據他人敘述想象而完成的再創作。至于夢幻名畫《秋山圖》及《浮嵐暖翠》等,雖名存而實亡。只好將王時敏等的仿本視為黃公望“嫡傳子孫”的分身。有效地利用這些作品,也是臨本和仿本在美術史上的重要存在價值。
黃公望的傳人
董其昌《畫論》里面講道:“元季四大家以黃公望為冠。”從董其昌開始推崇元季四大家,而元四家里最受推崇的是黃公望。
王時敏也講過對黃公望的鉆研過程,“……余與大癡畫素有癖嗜,生平所見卷軸二十余本,往從董文敏公所購得幾幀,雖非極致,要皆真跡……”又一再宣稱:“元季四大家皆宗董巨,惟子久神明變化,意味無窮!”可見,除了董其昌,王時敏對于黃公望也是非常推崇的,而且他們收藏黃公望的作品也很多,僅王時敏所見的就有二十余本,但實際上還有更多。
王鑒也推崇王時敏,他在《染香庵畫跋》中說道:“大癡一脈,吾婁煙客奉常,深得三昧,意此外無人。”這里的奉常就是王時敏。在王鑒的眼里,學黃公望最好的就是王時敏,沒有別人了。
“四王吳惲”里的惲南田,歌詠王時敏:“共說癡翁是后身,長綃零落墨華新;蟻觀一世操觚客,虎視千秋畫苑人。先生于宋元諸家,無不研精兼善,尤于癡翁,稱出藍妙手。”惲南田認為王時敏就是黃公望的再現。在清初,畫壇都認為王時敏是學黃公望學得最好的畫家。
王原祁是王時敏的孫子,他也推崇自己的祖父:“董巨風韻,元季四大家大癡得之最深,另開生面。明季三百年來,董宗伯(其昌)仙骨天成,入其堂奧,衣缽正傳,先奉常(王時敏)一人而已!”孫子推崇祖父王時敏,覺得王時敏得到黃公望的真傳,并認為他是天下第一人。
王時敏也推崇他的孫子,“元季四家,首推子久,得其神者,惟董宗伯;得其形者,余不敢讓;若形神俱得,吾孫其庶幾乎!” 這里推崇得很厲害,得其神董其昌,得其形他自己不敢讓別人,神形具得是他的孫子王原祁。
他們不僅都推崇黃公望,而且也學得很到家。
清 王時敏 《秋山白云圖》 故宮博物院藏現藏上海博物館的王時敏的畫《仿黃公望山水圖軸》上有王時敏的題字:“……余與大癡畫素有癖嗜,生平所見卷軸二十余本,往從董文敏公所購得幾幀,雖非極致,要皆真跡……”王時敏從董其昌那里買了幾張黃公望的畫回來之后,不像我們現在是以圖像研究,當時他們在沒有圖像的情況下,就必須臨摹真跡,掛在家里當自己的老師。
王原祁的《麓臺題畫稿》中也能見到提及傳承的話,他在一幅他仿黃公望的立軸上就這樣題,“董、巨風韻,元季四家中大癡得之最深”,黃公望是從董、巨(五代南唐畫家董源和巨然)一派而來的,他也是最能夠得到董、巨的精神和風韻的,“另開生面。明季三百年來,董宗伯(其昌)仙骨天成”,而畫壇也都推崇董其昌,但能夠得到真傳的只有王原祁的祖父王時敏(奉常)一人,這個時候因為他的祖父已經過世了,所以他寫“先奉常一人而已”,王原祁自己非常謙虛,他還說“余幼稟家訓,耳濡目染,略有一知半解,未敢自以為是也”。
王原祁題畫里面有很多大同小異的,如其一:“論畫必宗董巨,而董巨三昧惟元四家得之,大癡則尤和盤托出者也,故欲法董巨先師子久。……”王原祁提出要學董巨就得先學黃公望。其二:“大癡畫經營位置,可學而至,其荒年蒼茫不可學而至。……”這里說的是經營位置大概是可以學的,而大癡的氣韻蒼茫是不可學習的。
王時敏與董其昌
講到王時敏與董其昌的關系,董其昌年長于王時敏三十余歲,兩人有四世之交。過去都講三代之交,但他們有四代的交情。
王時敏的父親王衡與董其昌、陳繼儒都是好朋友。
王時敏像 取自故宮博物院藏清倪耘《王時敏像》頁王時敏的祖父王錫爵曾攜青年時期的王時敏會見董其昌,并囑董氏隨意作樹石,以為臨摹粉本。
所以從這里看,王時敏是直接學過董其昌的。雖然不算董其昌的弟子,但他是從董其昌入門,因此董其昌是王時敏畫學上的啟蒙老師。兩人相交始自1610年之前,直至董氏于1636年去世,故大約有二十七年之久。
董其昌可算得上是王時敏的祖父一輩,但他比較長壽,他去世時王時敏已經快四十多歲了,因此王時敏對董其昌的認識是相當深刻的。而所謂第四代的交情始于1625年九月之前。上海博物館有個仿古山水冊的款識是:“乙丑(1625)九月自寶華山莊還,舟中寫小景八幅,似遜之老親家請正。”
“似遜之老親家請正”,可見前輩對晚輩很客氣。“遜之”就是王時敏,“親家”是指兒女親家。他們究竟是什么關系?好像是王時敏的女兒嫁給了董其昌的孫子或兒子。我查過上海博物館的刊物上刊登的王時敏的年譜,但沒找到確切的內容。
之后,又在1629年,董其昌為王時敏作《山水軸》,自題:“其昌似遜之老親家正。”
清 王時敏 《山水圖》 故宮博物院藏“似”是什么意思?這個字時常在古畫里碰到,畫要贈送人家,就寫個“似”。我年輕時也不懂,后來看他們經常用這個詞,而且查辭海發現“似”的一個解釋是贈送的意思。所以那就是贈送給遜之的意思。顧復《平生壯觀》記王時敏藏董其昌畫冊云:“煙翁與思翁有姻媾之好。”看得出,他們關系很深。
《小中現大冊》是重要的作品,因為在這個冊子中,保存了很多現在已經看不到的黃公望的作品。《小中現大冊》是董其昌題跋的,現在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因為沒有題款,就有人說《小中現大冊》是王時敏、董其昌、陳連、王翚、王石谷或吳歷畫的,大家各有證據,在過去的半個世紀里也存在很大爭議。
在上海博物館也有一冊《小中現大冊》,跟臺北故宮博物院最接近。張子寧先生發表過一篇文章《<小中現大冊>析疑》,把這一冊定為王翚三十多歲時畫的。張氏認為董跋的書法:“毫無筆法可言……一無是處,……書不成字,既無筆法,遑論結構……”把冊子上董其昌的題跋也全都說成了是王翚(字石谷)的臨仿書跡。
他覺得上海博物館的這一冊上董其昌的字不對,并認為不是王時敏畫的,而非常接近王石谷的風格,因此是王石谷畫的。但我是持不同意見的,我認為董其昌的字是對的,畫是王時敏畫的。
清 王時敏 《杜甫詩意圖冊》之一 故宮博物院藏在冊頁的最前面有“小中現大”四字引首,我們平時看到董其昌的小行楷非常流暢,而這四個字有點笨拙。一開始我也看不好這是不是董其昌的字,但是,后來越看越好,因為他大字不多,所以能用來比較的作品也很少。我也理解張子寧看不好這些字,認為這些字不是董其昌寫的。實際上應該是董其昌寫的,而且董其昌還有別的大字可以作為比較。張子寧認為這些字都是王石谷臨摹的。上海博物館收藏的王翚《仿王蒙的竹趣圖》,其實是王石谷作假的王蒙畫,畫右上角是王蒙的題字,左邊是黃公望的題字,大家可以看到這些字寫得程度并不高,這可以達到董其昌題字的程度嗎?從這張畫的題字看,我認為王翚沒這個本領能寫到董其昌那樣的高度。
清 王時敏 《杜甫詩意圖冊》之一 故宮博物院藏還有一幅王石谷的山水作品,左上角題字內容有“山川渾厚,草木華滋”,在《小中現大冊》里面也出現過。這幅畫千真萬確是王翚的,那么他的書法只能寫到這個程度。而《小中現大冊》里面有一段題跋是:“峰巒渾厚,草木華滋。以畫法論,大癡非癡,豈精勁頭陀而以巨然為師者耶。張雨題。董其昌觀并書。”這個字寫得很好,千真萬確是董其昌的。這兩張中都有“山川渾厚,草木華滋”,但是字的水準差很遠的,王翚寫不出董其昌的書法。因為張子寧懷疑這個字,越看越覺得不是王時敏等其他人畫的,而越來越覺得像王石谷畫的。那我現在要證明它不是王石谷畫的,我主張是王時敏一說。
《小中見大》圖冊之仿董源山水 王時敏繪 董其昌題跋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筆者早期研究董其昌的相關文章有:《畫說作者問題研究》、《董其昌與顏真卿》。董其昌對顏真卿下了很大的工夫,除了二王之外,時常臨、仿、學顏真卿的書法。董其昌有自知之明,他的書法流暢,很秀美,但筋骨上差一點,而顏真卿筋骨很強,所以他練顏真卿等于是強身,練一下自己的筋骨,雖然流利,但是不能軟趴趴的,就是流利之中有筋骨。我這兩篇文章里面都提到《小中現大冊》,都以董其昌題跋《小中現大冊》的引首及董其昌對題的書法當作真跡。
而且,有一位美國學者李慧聞(Celia C.Riely)是哈佛大學的博士,她的博士論文就是董其昌。她沒有做其他的事,就深入研究了董其昌。張子寧說是王翚的,并認為不但字不對,董其昌的圖章也沒有找到。而找不到不一定是假的,李慧聞不但確信這一定是董其昌的題跋,而且這個冊子里用的十五方印章都可以在董其昌其他作品里面找得到。不但書法是真的,而且印章也是真的,所以,董其昌的題跋一定是董其昌題的。再者,董其昌卒于1636年,時王翚(1632年生)才五歲,不可能畫出《小中現大冊》,董其昌又怎么可能給他題字呢?
清 王時敏 《杜甫詩意圖冊》之一 故宮博物院藏在冊頁上,畫和書法是分開的,你要相信這是假的,一定可以找出別的說法,說這個是后配的,別人用真的畫配假的字,或者真的字配假的畫。有了這樣的成見,就越看越假,但我是越看越真,而且李慧聞也說這些字和印章都是董其昌的。董其昌題的只有他的親家王時敏,王時敏畫的畫,他才有機會題,而王翚太小了,實際情況就不符合。所以時間不對,但最重要的還是書畫本身。我是反對王石谷一說的,那一冊頁的確與王石谷的畫很像,王石谷可以臨摹得很像,他的確有這個本領的。
《小中現大冊》中的黃公望
《小中現大冊》中有六幅黃公望的作品。第一幅是《陡壑密林圖》,畫得非常秀雅。《小中現大冊》臨的都是黃公望的畫,沒有臨他的字,所以不知道黃公望什么時候畫的那些原作,更不能具體到哪一年,假如有黃公望的字,我們對這張畫的了解就會更清楚。1985年臺北故宮博物院院刊第26期李霖燦先生寫的一篇文章里說:黃公望畫了一張《陡壑密林圖》,當時沒有題字,而是收藏的人請他題的,因為他已經畫得很滿了,所以題字的時候還接裱了一塊,黃公望寫字主要是寫在補上去的這一塊上,而且這個題跋還有一個半字落到了畫上。黃公望時常先畫不題,到最后才題,藏于臺北的《富春山居圖》也是這樣,黃公望的一個朋友無用師怕黃公望最后不題字,在還沒畫完的時候就強迫他先題,把自己的名號先寫上去。可見黃公望有這樣的習慣。要了解他的這幅畫,要了解黃公望的個性,題跋的內容是很重要的。那么,黃公望自己的題跋是什么呢?黃公望自題《陡壑密林圖》:“仆留云間三四載,每常落魄。凡親識朋舊出絹紙以征惡畫,往往不能奉命,而亦不我責也!此本不知為誰所作,意氣頗合。而為伯新所得,裝池而見示,且俾題其上。切諦之非筆之工,乃墨之佳,而滉之善耳。至正四年 (1344) 歲在甲申八月廿有九日,大癡道人題,時七袠(同帙)有六”。
《小中見大》圖冊之仿黃公望陡壑密林圖 王時敏繪 董其昌題跋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我們在《小中現大冊》里只看到畫,也不知道是哪一年畫的,至少他題的時候別人已經裝裱好了,所以這個題的時間是下限了。可是這張畫究竟是1344年前多少年,也不清楚,但是有這個年,總比沒有好,可以看出他畫畫時常不題,很多人求他畫,但他都沒辦法滿足大家,那這張畫,他裝裱好了才題,所以這段題跋對了解這張《陡壑密林圖》有重要關系,《陡壑密林圖》在四王的畫中很多。
王鑒有一張畫題款說:“董文敏論子久畫,設色者以《秋山圖》為第一,淡墨者以《陡壑密林圖》為杰作。”意思是董其昌對這張《陡壑密林圖》特別推崇。在這張王鑒的畫的下半部分,不看山頭,和《陡壑密林圖》很像,所以這是在《陡壑密林圖》影響下的作品。王鑒其他的畫也有和《陡壑密林圖》有關的,也是和《陡壑密林圖》的下半部分很像。他還有些畫雖然與《陡壑密林圖》有點距離,可是款識中卻說:“黃子久有《陡壑密林圖》,俄日董思翁所藏,后歸奉常煙翁,余時得從觀,雨窗岑寂,戲弄筆硯,漫師其法,不求形似……”這一張《陡壑密林圖》后來在王時敏的手里,王時敏有機會臨摹真跡也是有原因的。王鑒時常到王時敏家里,所以經常看到這張圖。在下雨的窗邊,他沒事就畫了這張畫,假如沒有《小中現大冊》,假如沒有董其昌賣給王時敏這張畫,這些畫是不會出來的。
而王原祁作過一張山水畫,畫上面寫仿黃子久,左邊題識說:“大癡元人筆,畫法得宋派筆花墨汁間,眼光窮天界,《陡壑密林圖》可解不可解……”還有一幅王原祁的山水的題識中說:“此幅以《富春大嶺》為本,參用《陡壑密林》……”很清楚,那幅是以《富春大嶺》為摹本,《陡壑密林圖》也參與了其中,所以這張畫中也有《陡壑密林圖》的影子。
《小中見大》圖冊之仿黃公望擬董源夏山圖 王時敏繪 董其昌題跋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小中現大冊》里面第二幅為黃公望的《仿董源夏山圖》。要了解這張畫不讀董其昌的題跋也不行,我們要讀一下,因為這張畫與黃公望的作品有一定距離,不像出自黃公望一般的創作,如果沒有這個題跋就不會將這幅畫與黃公望聯系在一起。題跋:“黃子久臨董北苑畫二幅,一為《浮嵐暖翠》,在嘉禾項玄度。一為《夏山圖》,即此軸是也。子久學董元,又自有子久,可謂兼宋元之絕。藝語云:冰寒于水,不需耳。”意思是他看到的黃公望的畫,其中兩張是臨董源的畫,一張是《浮嵐暖翠》,一張就是《夏山圖》。所以,《夏山圖》是學董源的,不是很像董源,“子久學董元,又有子久”,這畫里頭也不單有董源,也有黃公望,我又找到《夏山圖》,黃公望原來有題跋,根據第二段,秦潛《曝畫紀余》錄黃公望自題《夏山圖》:
“董北苑夏山圖曩在(趙)文敏公(1322卒)所,時時見之,入目著心,后為好事者取去,不可復見,然而極力追摹,至形夢寐。他日游姑蘇與友人作此,追想模范,盡意為之,略得仿佛,掛一漏萬。今歸之明叔,獲在收藏之列,但可睹其意思,而想象其根源耳。然而今老甚,目力昏花,又不復能作矣!時至正壬午(1342)首夏望日,大癡道人書!”
有了這個題跋我們才知道這是在什么情形下畫的,原來是趙孟頫收藏的,黃公望自己宣稱是松雪齋中小學生,他是趙孟頫的學生,所以董源的畫在趙孟頫的手里,他時時見到,因為他去看他老師,但后來這張畫被好事者拿走了,看不到了,看不到之后他就憑自己的印象畫了這幅畫,不是對畫臨摹的,所以才出現了又像董源又不像董源,又有點黃公望。是他用想象把看過的董源的畫畫出來,不是對臨的,他說“極力追摹,至形夢寐。他日游姑蘇與友人作此”,有一天在蘇州的時候,給他的朋友畫了這張畫。他已經很盡力了,大概得到了董源原畫的形貌,但掛一漏萬。后來這幅畫在叫“明叔”的這個人手里,他畫的畫也只能靠想象和記憶去畫,現在老了,不可能畫這樣的畫了。看了畫之后知道這是他比較年輕時候的畫。為什么?因為構圖很龐大,筆墨工細,他自己說“你要我畫,我也畫不出了”,而作畫的時間是什么時候呢?題云“至正壬午”(1342年),那么應該比1342年提早很多年,因為在1342年他已經老了。
這張畫的另一個著錄秦潛注云:“此幅系絹本,絹色失之闇舊,然氣韻淳厚,的系癡為得意之作。”
王鑒也曾以此畫作過仿本,山勢、龍脈、云氣、小溪流、居住的蹤跡,都跟《小中現大冊》中的那幅差不多。但王鑒題“仿董文敏”,其實他明明是仿《小中現大冊》中黃公望臨董源的畫畫出來的。但王鑒有辦法自圓其說。
王鑒還有一張畫也是仿子久《夏山圖》,雖然這張畫跟《夏山圖》很不一樣,但是整個的畫法還是仿黃公望。可見他們也會活用黃公望。
《小中見大》圖冊之仿董源山水 王時敏繪 董其昌題跋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小中現大冊》的第三件黃公望作品,是《山水》,上有董其昌的題字:“峰巒澤厚草木華滋,以畫法論,大癡非癡,豈精進頭陀而以釋巨然為師者耶。”一看,也不太像黃公望的,但是可見董、巨派的筆墨,有披麻皴,很多小的礬頭,比如有塊方柱形的石頭。其實在黃公望的畫里面都還有這些平臺。我開玩笑說這種平臺是用來停直升機的,那么高的地方不大容易爬上去。臺北故宮博物院的陳韻如解說這幅畫的時候說:“此幅有董其昌抄錄張雨題句……”清代著錄中有一幅黃公望為張雨作的《良常山館圖》,所錄詩句與此相同。它所錄的句子與這張畫一樣,那這張畫是不是叫做《良常山館圖》呢?也不一定,“然原件不存,無法確知該作與本幅的關系”,也不確定是不是跟這張畫有關系,但暗示這張《山水》可能叫《良常山館圖》。但是,我找到的是一幅王石谷畫的《良常山館圖》,它畫有一座很高聳的山,上面有很多峭壁還有平臺,這是黃公望時常畫的東西,所謂的董、巨派的畫里都有這種平臺,而王翚叫這幅圖也叫《良常山館圖》,但《良常山館圖》構圖跟這張《山水》也不一樣,所以《山水》究竟是不是本來叫《良常山館圖》也無法肯定。
另外一張黃公望的畫在《小中現大冊》的第十三開。這張畫也有很多黃公望的特征,它的下半部分的構圖跟黃公望的立軸都有類似,上面也有很多平臺,這種山石跟類似石柱,下面溪流婉曲,在里面川流,都是披麻皴,還有很多小的石頭堆在山上叫礬頭。這張黃公望的山水畫現在已經消失了,我們也不知道它叫什么畫,但是《小中現大冊》中保存了這么一張。
《小中見大》圖冊之仿黃公望臨董源夏山圖 王時敏繪 董其昌題跋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還有一張黃公望的畫在《小中現大冊》的第十六開。這張圖的構圖都是往一邊披麻皴,還有礬頭,下面一部分跟前面提到的《陡壑密林圖》等都有點類似,左一層、右一層的疊加,所以溪流蜿蜒曲折,往遠處延伸,有深遠的感覺。這張畫在萬歷二十七年十六日,“易之”,跟曹潤芝這個朋友交換。之后,在萬歷二十八年重新看這張畫,也是十六號,大概是這一年的正月,上面的字也寫得很好,這些字絕對是董其昌的真跡。這張畫本身也有影響力,王時敏和王鑒分別作過兩張畫都跟它有關系。可是,王時敏說他是《仿大癡浮嵐暖翠》,叫另外一個名字《浮嵐暖翠》了。而王鑒的畫,構圖是同一個來源,可他寫的名字是《臨子久秋山圖》。究竟是哪一個?其實,他們把黃公望的構圖、筆法等等東拼西湊,源頭都是黃公望,名字則由他們叫。
清 王時敏 《仿黃公望山水圖扇頁.》 故宮博物院藏《小中現大冊》的第十八開也是黃公望的,畫作下半部分其實和他的其他的圖差不多,就是中央有峭壁突起,有很多所謂“停直升機的平臺”,跟剛才提到的王翚臨《良常山館圖》有一點像。董其昌的題跋是題在原來那張作品上面的,由某個畫家作的縮臨本。因為古時沒有照相,你要臨摹這些畫,畫是朋友收藏的,我要臨摹的話把他縮小臨個冊頁,可以隨時攜帶,隨時觀摩,現在有了照相機很少有人做這個工作了,縮臨本就是縮小臨本,本來是個大的立軸,本來這些畫有大大小小,但是在這個冊頁里都是同一個尺寸了。董其昌給這幅圖的題跋是:子久論畫,凡破墨須由淡入濃,此圖曲盡其致平淡天真,從巨然風韻風韻中來。余家所藏富春山卷,正與同參也。董其昌觀因題。甲寅春二月。”這個題跋說了很多信息。因為董其昌題這幅畫的時候,《富春山居圖》已經到他手里了,“余家所藏富春山居,與其同參焉”。因為這兩幅畫筆墨有些相近,而第十八開這張畫臨下來了之后失去了原畫的體貌,所以董其昌覺得可以把它們互相參考著來看。于是,王鑒就開始仿了,他從剛才此畫中提取元素作畫,但是他題“仿陳惟允”。這個大言欺人了,不知道《小中現大冊》的畫的人會以為陳惟允有這樣一張構圖。而事實上王鑒的畫就是從冊頁里那張構圖來的,他在搞花樣,要讓你覺得好像他路數很多的感覺,能一下仿黃公望,一下仿陳惟允。王鑒有時候也不欺人,但是也不告訴你從哪里出來,可是他畫里的山頭,有很多我所謂的像“直升機機場”的都是從黃公望來的。而此前提及的王翚的《良常山館圖》中突起來的山崖上有平臺,也是跟黃公望有曾經畫過的畫有關系。王原祁畫的高臺,倒是不完全像黃公望,但是其題跋又抄《小中現大冊》的一段。由此可見,《小中現大冊》很有影響力,因為其中縮臨的很多原畫后來都不見了,而很多人卻都又臨過這個冊頁。比方說,董其昌的題跋其實是從這一開來的,但是畫又是從另一開來的,就好比一個大廚用了這些材料就開始配菜,不停地就會有新的菜出來了。
總之,這六幅黃公望的畫作被王時敏首先縮臨于《小中現大》冊中之后,為董其昌及王時敏的追隨者一再臨仿、演繹,成為黃公望畫風的主要傳播者。因此冊頁中縮臨的這六幅黃公望作品的影響力不可謂小。
黃公望夢幻名畫《秋山圖》
《秋山圖》的故事很有意思。惲南田在其《甌香館集》補遺《南田畫跋》中《記秋山圖始末》一文中,先是鋪敘了由其畫壇至友王翚轉述的其師王時敏持董其昌的介紹信前往潤州張修羽(覲宸)家尋訪黃公望《秋山圖》的經過,五十年后,王翚本人再和王時敏及王鑒在家鑒賞《秋山圖》,結果卻大失所望。這是一個如夢幻般的故事。
清 王時敏 《杜甫詩意圖冊》之一 故宮博物院藏王翚跟惲南田是非常好的朋友,有一個故事這么說:王石谷(王翚)山水畫得太好了,惲南田也是畫山水的,因為畫不過王石谷,所以改畫花鳥。其實,惲南田在晚年還是有些山水的,并不是這個故事中所說的完全放棄山水畫。
惲南田所寫的《秋山圖》故事的內容卻不是得之于故事里的主人公王時敏,而是好友王翚轉述給惲南田聽的。故事里,王翚的老師王時敏帶著董其昌的介紹信去看董其昌認為最好的一張畫——《秋山圖》。為此一路跑到潤州張修羽家,去尋訪董其昌認為最好的畫。而相隔五十年后,王翚因為王時敏時常講這張畫,他本人就再帶了王時敏的介紹信又去找這張畫。而張修羽已經過世了,畫也轉手到另一個收藏家家里去了。于是王翚再到那家人家那邊去,但是,結果卻讓他大失所望。因為,此前王時敏和董其昌看的時候都說好得不得了,可是王翚再去看的時候,卻大失所望,甚至于又把王時敏和王鑒都請來一起看。這下子,居然連之前看過此畫的王時敏也覺得同樣一幅畫,但這次看來卻并沒有像原來感覺那么好了。故事本身如夢幻一般,讓人以為第一次看到的像在夢里所見。1920年,日本小說家芥川龍之介把《秋山圖》故事的始末寫成了一本小說。而日本美術史界,其實也對《秋山圖》關注很久了。
清 王時敏 《杜甫詩意圖冊》之一 故宮博物院藏在王石谷向惲南田的轉述中,董其昌認為生平所見的黃公望最好的兩幅畫中,有顏色的當屬《秋山圖》,像《浮嵐暖翠》、《夏山圖》都不如這幅畫,他講給王時敏聽,于是王時敏就問董其昌要了介紹信,還帶了錢、帶了書,去潤州看畫,王時敏打算如果可以的話把畫買下來,到了門前卻看著很荒涼,院門深鎖,院子里面雜草叢生,雞鴨糞便到處都是,他就覺得奇怪,這個地方哪里像收藏黃公望名跡的所在?過了不久,這家的仆人把大門打開,主人稍微整整衣冠出來見客,還有音樂等賓主之理,然后主人就把黃公望的《秋山圖》拿出來給王時敏看,他的感覺是“一展示間,駭心動目”,王時敏對這張畫的感覺非常強烈,認為好得不得了,他看出來黃大癡企圖用藍綠色調來寫叢林、紅葉,非常綺麗,然后才相信董其昌對這幅畫的嘆賞不是過分的贊賞。王時敏既然看到這張畫,就變得食不知味、神舍無主,第二天把船停好,王時敏找了個說客帶點錢去買這張畫,預備主人要多少他就付多少,主人啞然失笑說這是他很愛的一幅畫,王時敏哪里能夠得到,不賣。王時敏因為家世很好,挺有錢的,就等他,覺得將來總有一天會賣的,于是那天就這樣走了。結果,之后有一次又經過京口,“重過其家”,這次卻連進都不給他進去,不要說再看畫了,所以還是買不到,畫主人的仆人說主人出門了,根本不給他看,“故請前途一過目,但三番不可得……”他的這個經驗也時常講給后輩聽,當然也講給王翚聽。這個虞山王石谷是和王奉常成筆墨交的。有一次,王時敏就說這些畫都不如《秋山圖》,他對著王石谷說,“你知道《秋山圖》嗎?”于是就講了自己這個故事,所以王石谷就也很動心,這次換成王石谷想請王時敏寫介紹信去看《秋山圖》了。因為王時敏介紹的時候繪聲繪影,而且把這張畫講得太好了。于是,王石谷就決心去找。當時,“董仲伯棄世已久,藏圖之家已更三世,奉常已閱滄桑五十年……”有一次王時敏去揚州經過鎮江,問王石谷能不能再去尋訪《秋山圖》的下落,并把自己寫的介紹信讓王石谷帶過去,“往來無常間”。但是,最初收藏畫的主人已經過世了,所以王石谷還要到處去問、去找,到處宣揚他要找這幅《秋山圖》。最后,打聽到這幅畫是在王長安的家里。王長安是吳三桂的親戚,他聽了這個故事之后,花錢把張家的東西全買了下來。而張家的子孫后代都沒落了,也不知去向,他們中也沒有像張修羽那么珍愛這幅畫的。最后,王石谷就到王長安家去看畫。王長安知道王石谷也是很有名的畫家,所以把家里收藏的銅器、法書、名畫都拿出來。而且,他知道王翚要來,于是也同時邀請了王時敏和王鑒。那一天,王石谷先到了,《秋山圖》已經被掛了起來,一眼就能看到。大家在等候王石谷叫好,等到畫完全展開了,王石谷反而有點失望的神情。于是,王長安就問他是否懷疑,王石谷也不講。王石谷覺得,他看到的畫也沒有像王時敏對他講的那么好,那種驚心動目也沒有。不久,王時敏的船也到了,王時敏先把王石谷叫來,問他看了沒有,那張畫怎么樣。王石谷說這張畫不怎么樣啊。但是勸王時敏去看的時候不要說不好,主人會傷心。過了一段時間,等到王時敏看完了畫,主人希望王時敏叫好,結果也沒有。到這個地步,王長安心里有點不高興了,覺得很不滿意。后來王元照也來了,一到就說,《秋山圖》在哪里他要看,到底是王鑒比較世故,他就說這張畫真好啊,你姓王的沒有好的福氣的話這張畫是得不到的。這下子,王氏貴戚聽了心里才釋然。
清 王時敏 《杜甫詩意圖冊》之一 故宮博物院藏故事說完之后,接下來就是惲南田的一番感慨:“奉常所觀者豈夢邪?神物變化邪?抑尚埋藏邪……”難道說王時敏第一次看到這幅畫是在夢里?或者是不是這幅畫是假的,真的畫還沒有出現,是找人仿的畫拿出來了以別的本子流傳了下來。這件事最終就變得很夢幻。最后,他寫道:“王郎為予述此,且訂異日同訪秋山真本,或當有如蕭逸之遇辯才者。南田壽平燈下書與王山人發笑”。他的意思是:最終你王石谷都沒有看到真本,所以我跟你約定將來有機會一道去尋訪《秋山圖》,也許有一天能仿“蕭翼賺蘭亭”的故事,獲得真的黃公望的《秋山圖》。惲南田寫到這里就沒下文了,可能有人會失望。但是我不失望,因為就在不久前上海博物館收藏的《記秋山圖始末》的原稿被我有幸看到了。
這個故事很絕,我讀到它的時候覺得很像讀《桃花源記》:漁人第一次找到了桃花源,出來時他做了標記,等他希望再去的時候,卻已經找不到了。這跟《秋山圖》的故事相似,第一次看的時候那么好的畫,驚心動魄,而且收藏家的莊園內雜草叢生,雞鴨糞便,這是一個十分特別的一個景象,像在夢中一樣。或許他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有點要寫得像桃花源記那樣傳奇的味道,怪不得日本的作家芥川龍之介也要把《秋山圖》寫成小說。
啟功先生在《書畫鑒定三議》中,對這個故事跟我有類似的見解,“還有年齡的不同,經歷的變化,眼光也會有所差異。例如惲南田記王煙客早年見到黃子久《秋山圖》以為‘駭心洞目’,至晚年再見,便覺索然無味,但那件畫是‘真一峰也’。如果煙客早年作鑒定記錄,一定把它列入特級品,晚年做記錄,恐要列入參考品了吧!”
這講法很有意思,讓我想起來乾隆皇帝下江南吃的普通老百姓做的菠菜炒豆腐覺得很美味,到了皇宮里頭讓御廚做,怎么也做不出那種味道,而且到最后請這位老婦人到皇宮里來做,也沒有當時好吃,其實卻因為是他肚子餓的時候吃什么都是美味的。跟這個故事有點類似。
清 王時敏 《虞山惜別圖軸》 故宮博物院藏《秋山圖》的故事還有別人解讀。董其昌對此畫的推崇:“董文敏嘗稱,生平所見黃一峰墨妙在人間者,惟潤州修羽張氏所藏秋山圖為第一,非浮嵐、夏山諸圖堪為伯仲!”于是,朱省齋說:“或思翁其時尚未見富春圖歟?”他的意思是,也許董其昌可能沒有看到《富春山居圖》才發出這樣的感慨。其實不然,我的觀點是:“
董其昌早在 1596年 (42歲) 時就已題《富春山居圖》。所以,董氏見《秋山圖》當在其后。”1596年董其昌就看到了《富春山居圖》,是非常早的,而董其昌是在《富春山居圖》之后才看到《秋山圖》的,所以究竟是怎么回事,這也成了個謎了。而此畫也成為了夢幻般的名畫。雖然原畫看不到了,但是我們可以看到“四王”的再創造。再復習下惲氏的《記秋山圖始末》:“數十年來,時移物換,此畫不可復睹,藝苑論畫亦不傳其名也。”
吾人只有在“四王”的繪畫中各自憑自己對黃公望的理解再創出各各不同的《秋山圖》中去想象這一幅有如“幻影的名畫”吧!于是,憑借“四王”各自的理解,他們畫出了不同的秋山圖。并且留下一幅夢幻的名畫在人們的心中。
王時敏有張《仿子久秋山圖》,他就提到在張修雨家里看到這張《秋山圖》:“往在京口張修羽家見大癡設色《秋山圖》,賞玩彌日,徘徊不能去,自此往來于懷,每過其地,必訪主人索觀,而修羽堅為竹中之游,不可復見。辛未(1631)三月。”從時間上看,是他看了不久之后就畫的。“小四王”中的王昱也畫過《秋山圖》。后來,王石谷、王鑒都畫過《秋山圖》,通過自己的想象去畫,跟原來的秋山圖基本上沒有關系了,是憑著自己的想象和理解畫出來的。在王翚的《秋山圖》里有紅葉,這有點相似,但也還是通過他自己的想象畫的;王時敏的叫《仿子久秋山圖》;王鑒的畫叫《仿大癡秋山圖》,董其昌為其題跋;王原祁臨的畫多一開頭的題跋:“大癡秋山余未之見……”
《浮嵐暖翠圖》的化身
《浮嵐暖翠圖》也有被說成是《浮巒暖翠》,究竟是一張還是兩張,搞不清楚,因為這張畫不見了。《平生壯觀》里有記錄過這幅畫,說著色《浮嵐暖翠圖》是很大的一張。他記錄王奉常云:大癡著色山水第一。這里說《浮嵐暖翠圖》是第一,一下又說《秋山圖》為第一,究竟如何,但反正都是好畫。吳其貞在《書畫記》記載了這幅畫:“黃大癡浮嵐暖翠圖絹畫一大幅,高五六尺,廣將三尺,畫法緊密,丘壑幽邃,氣韻渾厚,仿佛于夏山圖,若夫樹木挺秀峰巒險絕,山石凹凸,奇奇怪怪,多得天趣。此又勝夏山圖遠矣。惜其絹質剝落,大塊小塊,十存七六,識曰:浮嵐暖翠圖,大癡時年八十有三。而大癡二字剝落少存矣!”又記述了此圖在當年 (1664) 的收藏者:“此圖現于前臬司宋公杭城之行館。公諱琬,字荔裳……”吳其貞看到《浮嵐暖翠》,他不是畫家,他是鑒賞家、商人,他坐著船到處去拜訪收藏家。
清 王時敏 《浮嵐暖翠》《浮嵐暖翠》王時敏、王鑒都畫過。于《浮嵐暖翠》他們也在變花樣,現在他們的很多仿作被收藏在臺北故宮博物院。
王鑒作的畫上題有:“子久《浮嵐暖翠》為一生得意之作……”王翚也作過《浮嵐暖翠》,王原祁也作《仿子久浮嵐暖翠》,無論誰畫的,都不一樣,但又都有黃公望的影子。
(原刊載于《東方早報·藝術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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