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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生活中充滿各種現(xiàn)象，有些具體，有些抽象。有時會對具體的事物津津樂道，有時不妨靜下來，談?wù)勀切┏橄蟮膯栴}。比如，何為文化，何為地方文化，何為文脈？——這些問題貌似抽象，其實隱藏在很多具體的日常現(xiàn)象背后。如何對這些抽象化的問題進行思考，重要且必要，但并非易事。

尹文漢教授，長期致力于思想與文化研究，博覽群書，又身體力行。上次應(yīng)邀參加政邦茶座，我們聊了聊名山，名士，名城。此次，我們想借著這些話題繼續(xù)談，談?wù)劦胤轿幕務(wù)勎拿}。

本期政邦茶座嘉賓：

尹文漢 池州學(xué)院教授，九華山文化研究中心主任，著有《九華云影共徘徊：虹廬宗教文化論集》、《儒家倫理的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化：韋政通倫理思想研究》，參與編著《皖江文化十講》，組織策劃點校《九華山志》等。

政邦茶座主持人：

高明勇 政邦智庫理事長

高明勇：您曾說過，“一個地方的文脈，主要靠人來傳承，靠名士來傳承。如果抽去名士及其文章，這個地方就不存在文脈了。”您是如何理解“文脈”這個概念的？

尹文漢：文脈現(xiàn)在成了一個熱詞。大到講“中華文脈”“中國文脈”，小到各地講地方文脈。“文脈” 這個詞，原本的意思是文章的脈絡(luò)、文章的線索，后來跳出單篇文章的限制，發(fā)展成一個地方或國家文章的前后相續(xù)、文化的前后相續(xù)，由文章之脈發(fā)展成文化之脈。曹丕在《典論·論文》中說:“蓋文章，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辱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文學(xué)史上把曹丕這段話說成是文學(xué)獨立的標志，其實其意義或超乎于此。曹丕這里講的“文章”，即是今日所說的“文脈”之“文”。

高明勇：如果簡單定義呢？

尹文漢：文脈是一個地方、一個國家文化的深層潛流，蘊含在文化深處的核心價值觀，被文人名士以某種文章的形式隱約地表達出來。文化需要總結(jié)，需要表達，成之于胸，筆之以文，即成文章。文脈正是文章背后隱藏的那股文化潛流，代代相傳，生生不息，猶如脈動。

高明勇：最近我在思考一個題目，標題暫定為《“文本”里的文脈流變》。主要緣由是一些師友主持的《江蘇文庫》，這項工程自2016年啟動，計劃用10年時間完成，文庫由書目編、文獻編、精華編、史料編、方志編、研究編等六編組成。截至2022年底，《江蘇文庫》已出版1002冊。怎么看經(jīng)典文本與地方文脈之間的關(guān)系？

尹文漢：盛世修文。現(xiàn)在我們不僅解決了溫飽問題，而且富強起來，有能力來整理先輩們留下來的各種文獻了。政府也高度重視，提倡文化自信，文化復(fù)興。我也關(guān)注到了《江蘇文庫》，這是一個超級大的文化項目，很有意義。其實我老家湖南在這方面比江蘇做得更早，早了10年，可能在全國來看也是最早的，他們編輯出版了《湖湘文庫》。這個項目2006年8月啟動，耗時7年，到2013年全套叢書編輯出版完成，共出圖書700多冊，近4億字。《湖湘文庫》分甲乙兩編，甲編為湖湘文獻，是對前人著述的整理；乙編為湖湘研究，是今人編著作品。2017年10月，又推出了數(shù)字版的《湖湘文庫》。我當時也參與了這個項目，整理點校了宋代湖湘學(xué)派代表人物胡寅的文集《斐然集 崇正辯》，60多萬字，列為文庫甲編第18種。《江蘇文庫》從規(guī)模來看比《湖湘文庫》做得更大，內(nèi)容也更豐富，非常了不起。

高明勇：這樣結(jié)合起來看，更能看出一些門道來。

尹文漢：對，《湖湘文庫》和《江蘇文庫》，都是對各自省內(nèi)相關(guān)的歷史文獻的整理與研究，是地方性經(jīng)典文本的一個大集成。一個地方的文脈，離不開這個地方的經(jīng)典文本。文化說到底是人化。文脈的根本在人，是人的精神與價值觀念的同代呼應(yīng)和異代呼應(yīng)。文脈是搏動的，是活的，要有前后的呼應(yīng)。沒有了人與人之間的呼應(yīng)，文脈便死。在這中間，文本便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文章是人的心靈世界的外化和記錄。人死了，他的文章還在，他的精神和價值觀念就被記錄下來，能被后世的人讀到，引起歷史的呼應(yīng)。不管是幾百年還是幾千年，只要文章還在，他的精神就還能被后人讀到。

高明勇：其實對“文脈”的關(guān)注，并非今日有之，歷史上也有不少先賢也很重視。

尹文漢：韋政通先生就說過，讀古人的書，就是和古人交朋友，從而走進他們的心靈世界，王船山的精神曾支持他度過三年困頓的山居歲月。在傳統(tǒng)社會，文本是最好的精神文化載體。雖然圖像（包括雕塑和繪畫等）也是很好的精神載體，現(xiàn)在圖像史研究也很熱，但圖像一方面流動性不如文字文本，那些精美的壁畫、雕塑大都固定在特定的位置，必須親臨其境才能看到；另一方面圖像的解讀遠比文字困難，例如我們面對一幅敦煌的壁畫，如不經(jīng)過非常專業(yè)的訓(xùn)練，我們很難讀懂創(chuàng)作者想要表達的東西。今天先進的科學(xué)技術(shù)發(fā)展出大眾化的音影技術(shù)，大大降低了文本閱讀的地位，甚至有人稱現(xiàn)在進入了“讀圖時代”“影像時代”，但我們要看到，“讀圖時代”也好，“影像時代”也好，圖、音、影背后的文案仍然是一部好作品中精神傳播的核心載體。何況，對于已經(jīng)逝去的幾千年文明，并沒有留下可供聽觀的音影作品，其精神的主要載體和最佳載體是經(jīng)典文本。

高明勇：我發(fā)現(xiàn)相關(guān)人士在總結(jié)時提出，根據(jù)“文脈”的理念，將《研究編》的頂層設(shè)計以一句話表達，“通血脈，知命脈，仰望山脈”。我認為這句話也可以用來解釋您的皖江文化研究。

尹文漢：中華五千年文明史，留下了汗牛充棟的文獻。《四庫全書》有8億字，《湖湘文庫》近4億字，《江蘇文庫》還沒有編完，相信字數(shù)也會很多。一個普通人，很難去讀完其中的任何一套文庫。一個人如果平均一天讀一萬字，《四庫全書》讀完要8萬天，要二百多年，《湖湘文庫》讀完也要100多年。所以，對于歷史文獻，必須要有專人分門別類地去研究，去消化和創(chuàng)造轉(zhuǎn)化。老祖宗留下來的這些文字，是他們實踐經(jīng)驗和教訓(xùn)的總結(jié)，大到天地運行、朝代興亡，具體到天災(zāi)人禍乃至日常瑣事，他們從中感受到的喜怒哀樂和感悟出來的智慧，一一傾泄于筆端。我們?nèi)绾蝸韺Υ@些厚重的文化遺產(chǎn)？整理文獻編輯出版，是保護遺產(chǎn)，進行研究則是活化遺產(chǎn)。

高明勇：您如何理解這句話？

尹文漢：《江蘇文庫》編委會把《研究篇》的頂層設(shè)計概括為“通血脈，知命脈，仰望山脈”十字，那是緊緊扣住了江蘇的這個“文脈”。歷史文獻不是彼此孤立的，而是左右相關(guān)，前后相聯(lián)。例如一種思想不會憑空出現(xiàn)，既有它的歷史淵源，也有它的現(xiàn)實刺激和適應(yīng)，還有它的時代影響和后世影響。“通血脈”就是要把各種文獻之間的相關(guān)性以及各種文獻中表達的內(nèi)容之間的相關(guān)性打通，弄清楚來龍去脈。“通血脈”才能“知命脈”，知所從來，知所能去，也才能“仰望山脈”。“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一個地方歷史的文化高峰在哪里？是什么樣子？只有通過研究，我們才能找到答案。活化遺產(chǎn)，必須讓“文脈”搏動起來，讓“血脈”直通當下。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化，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就是文脈的時代搏動，將先人的智慧和精神，結(jié)合我們當下的處境和目標，去追求新的文化山脈，新的文化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