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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院27年,一位精神病患的漫長回家路

澎湃新聞記者 陳燦杰 實習生 丁冉 李明浩 張銘
2023-08-22 07:16
來源:澎湃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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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炳順像落了灰,走出病房時,白發(fā)隨步履顫著。

因患有精神分裂癥,他在上海精神衛(wèi)生中心住院27年,發(fā)小以為他已經(jīng)死了;三弟楊茂清是他唯一的監(jiān)護人,但在2017年前將他的身份證、銀行卡、社??ㄈ繋ё?,再未出現(xiàn);他想出院找弟弟,但不知道他們在哪。

面對這一監(jiān)護人失位難題,3月2日,楊炳順所屬的居委會向上海市徐匯區(qū)人民法院提起訴訟,要求擔任其監(jiān)護人,徐匯區(qū)人民檢察院對此發(fā)出支持起訴書。

審理中,法院向楊茂清發(fā)出書面通知,要求他限期向法院提出監(jiān)護人申請,但他并未履行。3月20日,法院作出一審民事判決,指定居委會為楊炳順監(jiān)護人,楊茂清仍未到庭。

提及家人,楊炳順的話少而重復。“蠻好的?!彼錾竦卣f,但如果直視他,他會像個犯錯的小孩緊忙將眼神躲開。6月24日,他同往常一樣在康復訓練中消磨時間,佝僂的身板靠在桌上,給插畫涂色,或者畫一團雜亂的線。

楊炳順所在的精神病院,收治了一批長期住院的中老年病患。他們的雙親多數(shù)年事已高,而父母離世后,出于經(jīng)濟、精力層面的考慮,親屬不愿意或沒有條件承擔這些病人的監(jiān)護權,加之精神病患反復無常的病情,讓他們的“回家”之路更顯漫長。

弟弟楊茂清向澎湃新聞表示,他也多次打算接大哥出院,但他兩個哥哥和自己的兒子先后罹患精神分裂癥,這個家庭時常處在失控邊緣,接與不接,抉擇遠比想象中艱難。

“他口頭上也是答應的,但一直都不來”

楊炳順的證件和銀行卡被弟弟帶走后,他的主治醫(yī)生琚明亮曾想幫忙追回,卻覺得像是“困在一個死循環(huán)”:楊炳順是精神障礙患者,屬于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要想通過法律維權,就得由監(jiān)護人站出來發(fā)聲,可這個監(jiān)護人恰好又是追討對象。

楊炳順老家在無錫,他的父親曾參與抗美援朝戰(zhàn)爭,退伍后被分配到上海一家量具刃具廠做勤務工。1981年,24歲的他頂替父親崗位時已出現(xiàn)被迫害妄想,之后與同事頻繁吵架,有次還拿了刀;因沒有按時吃藥以及酗酒,他從32歲起反復進出醫(yī)院,至39歲住進上海精神衛(wèi)生中心時,父母都已去世,他離異了,無兒無女。

琚明亮說,最后這次住院,楊炳順戒了酒,堅持吃藥,病情很快就穩(wěn)定下來了。

早期他病情穩(wěn)定,成了醫(yī)院的“三級開放病人”,可在院內(nèi)自由活動,還能到醫(yī)院的小賣部打點零工。每次交住院費,他都會提前去醫(yī)院附近的銀行取款,“每個月多少退休金、多少殘疾補助,錢分別進哪張卡他都清楚?!钡隁q漸長,加之腿部丹毒(一種皮膚軟組織炎癥)后遺癥,他的行動愈加不便。

楊炳順(圖左)腿腳不便,回病房時琚明亮幫他開門。 澎湃新聞記者 陳燦杰 圖

2017年,醫(yī)院聯(lián)系了他的弟弟楊茂清,希望他能承擔起監(jiān)護權,代管兄長財產(chǎn),當時楊茂清去了趟醫(yī)院,拿了他的身份證、社保、銀行卡后未繳費就離開了,之后也沒有歸還。截至2022年1月底,他累計拖欠醫(yī)療費135913.4元。

琚明亮表示,起初他給楊茂清打電話,沒提錢的事,就讓他來看看大哥,“他口頭上也是答應的,但一直都不來”。后期提到欠費,溝通也不順利。琚明亮更擔心的是:萬一楊炳順出了意外,需要轉院、急救等,這都得監(jiān)護人同意,那他到時該找誰?

同時,被“斷卡”的楊炳順生活一下陷入窘迫。護士長回憶,除了最基本的日用品,他舍不得花錢,不再額外加營養(yǎng)餐和水果。今年春季轉暖,其他患者家屬陸續(xù)帶了換季的衣服,他沒有,那件別人捐的襯衣穿得都拉絲了,固執(zhí)地不愿換,琚明亮干脆拿了套自己的衣服給他。

2021年4月,醫(yī)院派人前往楊茂清所在的無錫錫山區(qū)一社區(qū),給他發(fā)了律師函,稱若他拒不在當月月底前支付欠款,或者不配合楊炳順的醫(yī)??ǜ率乱耍瑢⑾蛐值芏颂崞鹪V訟。琚明亮有些無奈地說,以前院內(nèi)并無起訴患者的先例,之所以這么做,更多是想給家屬一個震懾,但律師函發(fā)出后再無下文。琚明亮回憶,正當他準備向法院提交起訴書時,徐匯區(qū)檢察院的加入讓事情有了新的轉機。當時他們正開展“支持起訴”活動,專門幫助精神障礙患者維權。

在承辦人、徐匯區(qū)檢察院檢察官浦亮看來,問題癥結在于:幫楊炳順找一個既符合法律規(guī)定、又愿意承擔責任的新監(jiān)護人。

據(jù)《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三十一條、第三十六條的規(guī)定,在監(jiān)護人怠于履行監(jiān)護職責,導致被監(jiān)護人處于危困狀態(tài)的情況下,有關個人、組織可以向法院申請指定監(jiān)護。

經(jīng)徐匯區(qū)檢察院與楊炳順戶籍所在的徐家匯街道虹二居民委員會多次溝通,對方表示愿意承擔監(jiān)護責任?!斑@很不容易,如果這一環(huán)我們突破不了,很難再往下開展?!辫⒚髁琳f。

“因現(xiàn)有的監(jiān)護人拒不配合,后續(xù)司法程序確實相對復雜?!逼至两榻B說,需要法院宣告楊炳順是無民事行為能力或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還要證明他符合指定監(jiān)護條件。

據(jù)相關判決書,法院認為,楊炳順離異、無子女,近親屬亦無人向法院申請要求擔任監(jiān)護人,最后法院對居委會的監(jiān)護要求予以準許。

之后,居委會與檢察院為楊炳順補辦了銀行卡,存款安排由徐匯公證處提存保管。琚明亮說,慶幸的是這個弟弟雖然平時人不管,但銀行流水檢查下來,確實沒有挪用財產(chǎn),否則他們還得再打個侵占財產(chǎn)的訴訟。

“久了以后,他也就麻木了”

“我拿了(卡)不會動用一分錢,這是??顚S玫?,我要救他的命。”楊茂清告訴澎湃新聞記者,大哥能依靠的只有他。

楊茂清的妻子龍粉慧介紹,楊茂清家里四兄弟,除了大哥楊炳順,二哥楊建清2010年因精神分裂癥在無錫住院;最小的弟弟楊洪清兒時曾被送養(yǎng),與幾個哥哥感情淡漠、少有來往,連給父母掃墓都要錯開時間。

四兄弟的父母早年相繼離世。小弟楊洪清說,1986年,母親在瓜田鋤草,時值酷暑,本就患有高血壓的她突發(fā)腦血管堵塞倒在田里,被人發(fā)現(xiàn)時一句話都說不出,當天人就走了。同年,他的父親在河邊淘米時意外摔傷偏癱了,在住院三年后的1989年撒手人寰。

彼時楊炳順32歲,據(jù)他的住院病史記錄,那年他的病情加劇,開始住院。

楊洪清回憶,當時他收到大哥廠里的來信,讓他去醫(yī)院看望下大哥,但他找錯了醫(yī)院,路費還讓人偷了,回大哥廠里找車間主任要了一百塊就回家了。臨別,車間主任說再有通知的話,他得馬上過來,可是之后他再沒去過醫(yī)院。他抱著一絲僥幸,“這幾十年沒有信件也沒有電話,那(大哥)肯定還可以?!?/p>

發(fā)小楊興賢以為,楊炳順已經(jīng)死了,兩人有近三十年沒碰頭了。在楊興賢的記憶中,他們讀完小學4年級后,一起到生產(chǎn)隊種田,楊炳順的話很少,總是埋頭干活。之后楊炳順到上海工作,兩人只有過年才能聚上一次,那時楊炳順不愛喝酒,“能喝二兩就不得了”。

楊興賢覺得,楊炳順的心病主要來自婚姻不順。他老家的同齡人多是二十來歲就已結婚生子,而他卻是孑然一身。直到他35歲才經(jīng)親戚介紹,與一個離異、帶有一個小孩的女人結婚,婚后,兩人仍然異地,女方繼續(xù)在無錫老家經(jīng)營一間裁縫鋪。楊興賢曾聽楊炳順說,他想再生一個,但女方一直不答應。

據(jù)楊炳順的住院病史,他結婚不久妻子就有了外遇,他因病情復發(fā)住院,這段婚姻僅維系了兩年。此后,他開始了漫長的住院生涯。琚明亮表示,從他的治療效果來看,其實他早就能出院了,但他父母都已去世,監(jiān)護人弟弟也未提及接他出院的意愿,他無法離開。

琚明亮記得,楊炳順剛得知三弟楊茂清將接手監(jiān)護權時,難掩興奮,隔三差五就來問弟弟的情況,“久了以后,他也就麻木了”。有時他看著病友有家屬來探望,哪怕嘴上不說,琚明亮還是能感受到他心里的落差。

楊炳順印象中,住院至今,三弟一共來過3趟?!八?年沒來了,打過一次電話,(他)說在外地?!?/p>

楊茂清也承認了哥哥的這一說法,大哥住院期間,自己曾帶他出去泡腳。有次他腿上的丹毒復發(fā),需要轉院治療,當天沒有去上海的火車票了,他跟朋友連夜開車過去,照顧了他一周。有時沒過去,是因為工作及“家里的事情忙不過來”。

對于2017年起未履行監(jiān)護責任的原因,他解釋,當時他找到大哥工作的地方,發(fā)現(xiàn)工廠已整改合并,大哥的宿舍也不復存在。“出院了他到哪里去?雞有個雞窩,狗有個狗窩。他是上海戶口,總(該)會有一張床?!?/p>

他來回奔波著想要個說法,但工廠及居委會并未給他明確答復,他惱火得不行,之后他去醫(yī)院給大哥繳費,因院方稱不能刷卡、只能交現(xiàn)金,他與工作人員鬧了口角,他覺得對方“看不起我鄉(xiāng)下人”,一氣之下將卡帶走。之后醫(yī)院多次聯(lián)系他未果。在他看來,繳費前至少得讓那人認錯,“說句不好聽的,要把這個人開除”。

記者問及楊茂清是否清楚自己欠費、未及時應訴、出庭等行為可能帶來的后果,他突然有些激動:“我從來不做壞事的……我不明白后果,我本來就是鄉(xiāng)下人。”

“他們(兄弟間)似乎在親情處理方面與我們有所區(qū)別?!饼埛刍壅f,她與丈夫相識十年,楊茂清至今沒去看望過她86歲的母親;在處事上,丈夫很容易激動,甚至有些偏激,有時他半夜突然把她叫醒,說夢到她跟別的男人一起,還要盤問她那個男的是誰。“我感覺他(精神)也快不行了。”

“他不會交流,但他沒有壞心?!饼埛刍壅f,她兒子也有精神分裂癥,今年住院借了一萬多塊,丈夫都沒想過動哥哥卡里一分錢。只是丈夫做事有些不計后果,在繳費這件事上,他不許她插嘴,否則一點就著。“正常一點的人,可能一碼歸一碼,(這事)就沒了?!?/p>

“接回來,誰來照顧?”

是否要接楊炳順出院,他的三弟和小弟有著更為現(xiàn)實的考量。

7月14日接受澎湃新聞采訪時,小弟楊洪清剛辭掉保安工作,他這份工作請假不自由。他平日零散接點電焊的活兒,或者打點臨時工,沒條件去顧及大哥。這幾年,他右眼做了次視網(wǎng)膜手術;而他妻子有次騎電瓶車上班時,被一塊西瓜皮滑倒,右膝蓋半月板撕裂,他現(xiàn)在每天仍得接她上下班。

被問及是否擔心大哥在醫(yī)院的情況,他稱此前新冠疫情期間有想過,“我就是人沒有去,但腦筋不會扔掉他”。

記者向他告知了楊炳順監(jiān)護權的相關訴訟后,他以為事關起訴賠償,重復聲明說:“如果是講情感關系,我們是兄弟,但涉及費用,我們是獨立的?!?/p>

對三弟楊茂清來說,接管大哥更非易事。他早年與妻子因感情不合離婚,只能將兒子“阿胖”托管給堂哥家,自己跟著朋友在外跑工地掙錢,收入并不穩(wěn)定,一年勉強能存?zhèn)€幾萬塊。后來堂哥在工地摔傷了腰,半身癱瘓,阿胖則于2014年查出患有精神分裂癥,他干脆停工回來照料阿胖。

那時阿胖17歲,正讀初中,因病輟學在家,多數(shù)時間都獨自待在房間內(nèi)玩電腦。楊茂清一開始看不慣,但念叨他一句,他會立馬反駁,嗓門大得跟吵架似的,還從網(wǎng)上買了刀要砍父親。楊茂清無奈送他去住院。

阿胖之后反復住院,次數(shù)多得楊茂清也記不清了,“想得腦子昏”。他每年至少住院一次,住院一個月的費用扣去醫(yī)保承擔的,得自費兩三千塊錢,生活費也得花上一兩千塊。

“接(楊炳順)回來,誰來照顧?他連小孩(阿胖)都沒人照顧?!饼埛刍郾硎?,在她2016年進這個家前,父子倆的生活堪憂。一進廚房,鞋子是粘在地上的,抽油煙機一直在滴油,墻被熏得油黃黃一層,只能敷層保鮮膜防漏。

她記得有次阿胖發(fā)病,在家待得心煩的楊茂清想下樓避會兒,結果剛開房門,阿胖就在背后猛地一推,她陡然向下沖了五六級臺階,要不是手及時抓住護欄,頭可能就往下栽了。

還有一次,阿胖拿著菜刀追楊茂清到樓下,兩人互打了幾拳,但阿胖身材壯碩,直接將他推倒在地,他的腳一下給路牙子刮掉層皮。最終,三名警察出動才將阿胖制服送醫(yī)。楊茂清蹲在路邊,當時感覺心如死灰。“我這一輩子完了,也沒什么指望了?!?/p>

“他(阿胖)現(xiàn)在的脾氣,他是爹了,我是他兒子了,講話什么的都要注意?!碧峒皟鹤拥牟∏椋瑮蠲逭f他已不再抱有任何希望。

有次阿胖刷到網(wǎng)戒中心的新聞,想到自己總被送去醫(yī)院,氣不過,出來捶了龍粉慧幾拳。平日兩人相處,她“也是提心吊膽, 什么都順著他”,做好飯就給送進去,他想吃冰棍,她也冒著大熱天去買。唯一要警覺的就是吃藥,她得看著他把藥咽下去,否則他會偷偷扔掉。

與此同時,龍粉慧還會不時去探望楊茂清住院的二哥楊建清。2016年年底,她去醫(yī)院看望,覺得他的交流、行為與常人無異,問他想不想回家,他說想。“既然我和他弟弟是一家人了,就不要留下遺憾?!蹦菚r候,龍粉慧就把楊建清接出院了。

龍粉慧形容,阿胖病情是“武”,二哥楊建清則是“文”,他情緒穩(wěn)定,給他分好藥自己會按時吃,“像個小孩一樣”。當?shù)孛裾块T探望他時包給他500塊紅包,楊茂清開起玩笑要拿他錢,他支吾著不肯給,轉手把錢給了龍粉慧。

平時,楊建清像多數(shù)退休老人一樣,在家看看電視,吃完飯出門走走,生活基本能自理。直到2019年年初,他突然摔了一跤導致腦梗。當時龍粉慧去醫(yī)院陪護,忘帶他的精神藥物,楊建清發(fā)病了,掙扎著想起身,她只好拿被套把他綁床上。丈夫在家里盯著阿胖,她則獨自在醫(yī)院陪著楊建清熬了16天,出院時整個人都要散架了。

后來龍粉慧問了不少人,才得知他那次摔跤,是因晚上總背著家人,偷偷去同小區(qū)朋友家喝酒,才過半年,他又摔了一次,只能坐輪椅了,話也說不清。他們?yōu)榇搜b修了一樓車庫,從原先住的6樓搬了下來。

楊茂清表示,此前他就想過把一樓裝修了,把大哥接回來住,吃飯就一起吃,但家里已經(jīng)有二哥和兒子兩個病人,實在無暇顧及?!斑€有一個弟弟不管的,這個苦水只有我一個人(承擔)?!?8歲的他指著自己稀疏的頭頂,抱怨著說自己煩得頭都快禿了,“我真的很苦!”

為了照料丈夫的二哥,龍粉慧更是沒少操勞。原先她連成人紙尿褲正反面都分不清,到一點點學著打流食、插尿管、擦屁股等,事無巨細,包括如何給癱瘓的他穿脫衣服、洗澡水溫多少度適宜,她都了然于心。去年,61歲的楊建清因身體緣故去世,她有些惋惜:“如果不是摔了那兩次,他不會那么早走?!?/p>

龍粉慧說,雖然楊建清接回來也沒待幾年,原先最起碼每天給他點零花錢,他想吃點西瓜、吃根香蕉或者吃碗面,他能一個人去買,“最起碼他有這一點點自由,那就叫幸福了”。

“這些病人就像幼兒園的老小孩”

楊炳順的卡和錢追回后,情緒好多了,至少他不需要像以前那樣緊巴了,想加餐吃點水果和小菠菜,都可以去買。琚明亮說,現(xiàn)在楊炳順見到他,總說要給他一萬塊,拿去還之前醫(yī)院墊付的四千塊司法鑒定費,有次還握著他的手,要請他喝咖啡。

在醫(yī)院,楊炳順過著簡單且重復的生活。他住在十余人的大宿舍間,每天6點多醒來,吃飯、吃藥,跟護士領洗凈削皮的水果;根據(jù)天氣情況,大家在早上輪著分批洗個澡;除了最基礎的康復治療,他也會參與繪畫等藝術療法,晚上六七點吃過飯,他差不多就睡了。

琚明亮說,目前楊炳順病情穩(wěn)定,但因長年吃精神類藥物,身體其實是經(jīng)不起風吹雨打的,“說句不好聽的,老爺子還能住多久,我都沒有信心”。

而在琚明亮接管的病房中,有近一半、約二十名患者像楊炳順一樣是長期住院,與社會隔絕久了,基本把醫(yī)院當家了,對外界也不再抱有多少渴求,午餐能吃到想吃的紅燒肉,這一天可能就知足了。“這些病人其實非常單純,就像幼兒園的老小孩一樣?!?/p>

但在這群“老小孩”背后,不難窺見精神病醫(yī)院的重負。據(jù)國家衛(wèi)生健康委員會編訂的《中國衛(wèi)生健康統(tǒng)計年鑒(2022)》(下文簡稱《統(tǒng)計年鑒》),截至2021年,精神病醫(yī)院在??漆t(yī)院中數(shù)量僅次于腫瘤醫(yī)院,但醫(yī)師日均擔負住院床日為10.4天,在所有類型醫(yī)院中天數(shù)最多,超過腫瘤醫(yī)院的3倍。

《統(tǒng)計年鑒》數(shù)據(jù)顯示,精神病患者相較其他類型患者,出院人次偏低,平均住院日則為20.03天,普遍超其他類型疾病3倍;而在出院病人中,老年人(60歲及以上)比例為26.1%,低于青壯年的32.1%(15-44歲)。

琚明亮表示,他所在的上海精神衛(wèi)生中心,主要實施“先住院、后繳費”,半年結算一次?;颊唛L期住院、被家屬“遺忘”導致的欠費問題并不鮮見,“每個病房都會有”,他有個患者已經(jīng)欠費十幾年了。

至于老年患者為何遲遲無法出院,琚明亮解釋說,有的是因病情不穩(wěn)定,家屬不愿接;有的病情早已穩(wěn)定,但父母年事已高,并不具備照料能力;或者父母雙亡,親屬卻不愿承擔監(jiān)護責任。其中,少部分家屬有自己的小算盤——一些老患者家就在上海市區(qū),一套四十多平米的房子租出去,每個月打底能有七八千塊租金,人接回來,租金就沒了,還得負責他的生活起居。

“其實還是社會對精神病人的接納和包容度的問題?!辫⒚髁琳f,為楊炳順發(fā)起訴訟前,光是補辦身份證,他就和楊炳順戶籍所在的派出所磨了不少時間,最后還是他拿著單位的介紹信,“發(fā)了脾氣、鬧了一下”才給辦成的。

之后他與檢察院一同去說服居委會承擔監(jiān)護權,也是多次強調(diào),除非是重大事情的決策,如需要緊急外出就診或者人去世后得簽字處理遺體,平時都會盡可能少地去麻煩他們?!熬癫∪吮旧砭褪且粋€弱勢群體,我們每個部門能為他們?nèi)ラ_一盞綠燈,很多事情就好解決了?!?/p>

家屬愿意盡責的話,其實很多患者都能回家,只是他們早期出院后反復發(fā)病,“一而再再而三,可能給家里的心理創(chuàng)傷就會很大”,才讓家屬徹底打消了接人的念頭。“(家屬會覺得)接出去后也是在外面折騰一趟,還得住院?!辫⒚髁琳f。

阿胖不穩(wěn)定的病情,同樣讓龍粉慧心有余悸。每次她進了房間,第一時間就是把門反鎖;提醒阿胖吃藥時,她也不敢直接敲他房門,都是先打個電話聽他的語氣,確認他情緒正常再拿藥。

楊茂清則有嚴重失眠,有時他十二點睡,凌晨三點多就醒了,之后煩悶的他只能不斷地刷短視頻。龍粉慧說,她丈夫家里四兄弟,只有丈夫有小孩,卻仍沒逃過罹患精神疾病的噩運,這對他的打擊可想而知。

再婚前,楊茂清幾乎對龍粉慧隱瞞了家人患有精神分裂癥的所有情況,但她還是選擇了接受?!斑@真的是他的一個痛點……如果我再不理解他,我想他真的會崩潰?!彼龑蠲逭f過,萬一哪天阿胖對自己出手了,哪怕傷亡了她也沒什么要求,她有個和阿胖同齡的女兒,她希望丈夫“對她像親生的一樣對待就行了”。

龍粉慧表示,阿胖日后的看護難題,始終像塊石頭堵在丈夫心里,但他們終會早他一步離世,那時他的監(jiān)護權可能會落到社區(qū)居委這兒,“估計他也是在醫(yī)院里(待)得多,在家里萬一出去傷到人了,誰負責?”

但眼下,她覺得楊炳順的事更急迫些。她想趁著阿胖還在住院,等楊茂清8月在重慶跑完工程回來,和他一起去趟上海把他帶回家,哪怕監(jiān)護權要不回了,也爭取照顧他個一年半載。鄰居聽聞她的想法,說她瘋了,送走一個還要再接一個。

龍粉慧說,畢竟他在這兒長大,能回老家找找回憶,找到童年的感覺就夠了。

(文中楊炳順、阿胖為化名)

    責任編輯:彭瑋
    圖片編輯:朱偉輝
    校對:欒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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