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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情感類游戲到虛擬戀人,和張怡微聊聊社交媒體時代的親密關系 | 漣漪效應

2023-08-17 17:17
來源:澎湃新聞·澎湃號·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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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應對日常生活的枯燥,探索內心的矛盾反而更為棘手。”

青年作家張怡微于去年出版了小說集《四合如意》,作為“社交媒體一代的新世情書”,這本書聚焦于當下青年一代——他們佇立在科技更新,財富神話的年代,在表情包、彈幕、播客、直播構建的電子叢林中表達自我、分享經驗、傳遞情感,在不安、懷疑、欲望的糾纏中尋蹤、辨析生活的真相。社交媒體時代,我們應該如何理解親情、愛情、友誼,又如何寫下自我的宣言,是大家一直在思考的話題。

與此同時,我們也觀察到情感向游戲、虛擬戀人這些較為“新興”的社交方式,也在創生與維系著新時代的“親密關系”。在如今這個被科技大肆“侵占”了生活的時代,人與人之間的親密關系在經歷著一個怎樣的變化?在“冷親密”越來越普遍的今天,我們的日常交流還存在著哪些幽微的成分?

本期節目,我們邀請到了青年作家張怡微老師,資深游戲策劃泡泡,虛擬戀人前從業者林澈一起聊聊社交媒體時代親密關系的遞遷。

以下為文字節選,更多討論請點擊音頻條收聽,或【點擊此處前往小宇宙App收聽】,效果更佳。

從情感類游戲到虛擬戀人,和張怡微聊聊社交媒體時代的親密關系 | 漣漪效應
嘉賓

張怡微:青年作家、復旦大學中文系副教授、創意寫作專業導師、出版有《四合如意》、《櫻桃青衣》、《細民盛宴》、《家族試驗》等

泡泡:資深游戲策劃、曾就職于多家游戲公司林澈:虛擬戀人前從業者、社交媒體活躍分子

主播

方益:澎湃?鏡相實習編輯

收聽指南

03:35智能手機“入侵”生活后,我們的聯結方式發生了哪些變化?

06:06 越來越離不開的社交媒體,微信、微博、豆瓣再到小紅書

11:51 從“家族試驗”到“機器與世情”,該不該擊碎的鼻胃管

25:01 “當一天戀人撞一天鐘”,需要靠手機維系生命體征的戀愛

29:25 朋友圈社交與互聯網禮儀,那些被“小心心”營造出來的親密幻覺

32:25 語音條與視頻行孝,電子叢林中的幽微與酸澀

41:10“我的男友是紙片人”,情感向游戲為何能夠吸引這么多玩家?

44:29 戀愛類游戲策劃:我們不創造需求,只去發現需求

50:52 “虛擬戀人”——“我也許喜歡想象你 不需要抱著你”

54:50 顧客會與“虛擬戀人”之間產生真實的感情嗎?

61:40 社交媒體時代,仍然無法排解的孤獨

63:19選擇越多,心理距離越遠,日常中的那些“冷親密”

社交媒體是時代的印記,

有時是APP在“召喚”我們

方益:

張怡微老師去年出版了小說集《四合如意》。您曾坦言,這是五年來給自己的一個“作業”,想書寫一些以“機器與世情”為主題的小說。可以簡單介紹一下《四合如意》的主要內容嗎?

張怡微:

《四合如意》是一些跟機器有關的故事集合,因為早期寫家庭的內容比較多,所以希望自己能夠有一個新的主題寫作。這個“機器”不只是手機,也有很多媒介類的機器,包括醫療器械、樂器等。手機因為跟普通人的聯結比較密切,所以在小說當中的呈現會有一些世情的意味,比如通過手機來傳遞親情,或者維系異地戀愛的情感體征。最開始是想去表現在日常生活當中,我們與機器之間的各種聯結。

方益:

智能手機的普及大概能夠追溯到2010 年 iPhone 4 的流行。我們的生活先是被智能手機“入侵”了,緊接著就是社交媒體的涌入。最先開始的QQ,到后來的微信、微博、豆瓣、知乎、小紅書……如果進行一個時間線上的回溯,有沒有感覺在 2010 年這一節點前后,我們的交流是存在差別的?

張怡微 :

我們當時還是用聊天室,有了智能手機之后,很多事情都發生了變化,像時間的分配,包括即時通訊的反饋,大家已經沒有辦法接受寫信這么慢的通訊方式,對于時間的忍耐程度變低了。另一方面,這也是新的時代交給我們的任務,因為智能手機確實為提供了便捷。有了高鐵之后,原來很多沒有必要的出差就變得很頻繁,甚至上海到北京也可能當天來回。當然這些都是每一個時代經過技術革命之后,可以為我們生活帶來的便捷的那一面,使我們的生活更緊湊、更疲累的那一面。

方益:

在《四合如意》這本書中,也可以看到怡微老師除了微信、微博、豆瓣這些APP有提到之外,也提到了小紅書這一近幾年比較火的軟件。很少有作者會愿意在小說中提到這一社交媒介,那怡微老師,您是有意識地想把社交媒體的符碼寫進作品中嗎?

《四合如意》封面

張怡微:

我也經常被批評,說我打廣告,那他們也不需要我打廣告。但我想,確實每一個階段都有一些更新的 APP 在改變我們的生活形態。我的小說里面它確實是有功能的指向,比方說我會寫一個新上海人來打工,她的職場很封閉,她需要跟這座城市發生聯結,她買了一個房子,然后要布置這個房間,可能在這個城市也沒有太多的朋友,因為她是一個新的“移民”。 另外一方面,她又如何去定義生活呢?可能需要去看一些別人怎么生活的,我是不是可以學習一下?這是一個有安全感的獲得。我自己已經過了小紅書精準打擊的年紀,他們可能更年輕,更愛打扮,更愛旅行,但是我通過小紅書上的經驗交流,還是能夠感受到一種生機與活力的。APP確實是一個時代的印記,因為你只有需要它,你才會使用它,你使用它才會認識它的從業者,認識從業者才可以帶領你合法的“偷窺”另一種生活。其實也很像是我們的游戲,你會發現,有時候是那些 APP 在召喚你。我當然知道或許十年后它的用戶會減少,因為我們以前的很多網站現在也都沒有了,這是一個必然的趨勢。

小紅書是一個很有趣的平臺,在沒有出《四合如意》的時候,出版社沒有讓我經營小紅書之前,我有一個自己的號,我關注我真正關心的事情。那我真正關注的是什么?小紅書的搜索功能做得挺好的。比方說,我的駕照丟了,我平時不開車,那我需要換駕照。一個丟了的駕照怎么可以迅速更換?我是在小紅書上學到的。對我來講,這一部分遠比消費類的指引更重要。我可能沒有認識過精通生活百科的某個人或者群體,也可能網絡已經可以給我們提供這些幫助,我們不再需要這一類的朋友。但我回憶起父母一輩,他們身邊一定會有一個萬事通型的、“黃頁”型的朋友。現在提到黃頁,還是看《重啟人生》的時候才知道這個東西曾經幫助過一代人。更重要的,還是故事里的這些年輕人是怎么生活的?他們怎么解決生活的困難?他們怎么交友?怎么完成自己的情感的訴求?我想這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寫實主義,我甚至都不覺得他有任何科技感,這就是大家所經歷的日常。

《重啟人生》的劇照

方益:

在您上一個寫作計劃“家族試驗”中,寫了一群沒有血緣關系的人,不得不以家庭的方式生活在一起的故事。在之前的采訪中您也提到過,關注機器相關議題,是源于瓊瑤與平鑫濤那則有關鼻胃管的新聞,在小說《蕉鹿記》中進行了一些有關于“插管”問題的討論。同是收錄在小說集《櫻桃青衣》中的那篇《度橋》,又描繪了一名“表情包”研究者。您對“機器與世情”的思考,一直從《櫻桃青衣》延續到《四合如意》,沒有發現一些議題是萌生這個想法之初沒有想到的?

張怡微:

其實我沒有那么理想化,可能到了不同的人生階段,關注的事情也會不一樣。那最先關注到鼻胃管的插拔跟命運之間的關系,我寫下了《蕉鹿記》,當然這是一篇很傳奇的小說。我當時就想寫一個插著鼻胃管但還沒有死,可能是植物人狀態的人,對原來的家庭還會產生什么樣的影響?在這個故事里,它當然是強有力地擊碎了假裝在一起,企圖開展新的家庭生活的這些人的夢,所以是一個“蕉葉覆鹿”的夢。

但這個小說發表也很不順利,當時給《收獲》投稿,都被退稿了。我是 2017 年寫這個小說的,反而是過了 6 年后,有很多人跟我講,他們喜歡這個小說。可能這和現在生活的變化也有關系,如今大家對疾病醫療照護,在醫學人類學上的倫理問題更加關注了。每一個階段,我們的社會的文明化都在往前走,會關注到不一樣的話題。小說有時候切入問題的時間可能早了一點,別人覺得這也不是個故事,那如果切入時間剛剛好,那就會被看到。

我自己對這個話題還是有興趣的,因為我發現有許多跨學科的研究者,他們給了我很多的經驗與靈感,不管是民族志的形態觀察,還是社會學、醫學、人類學的研究,包括手機媒介的研究,對于家庭關系、戀人之間的親密關系手機的所發揮的作用,甚至是友誼,包括假的社交友誼,和真實生活中友誼的幻滅,在某一人生階段必然會遇到的一些困難,這些若隱若現的時代符號會對我的寫作產生影響。這一路走來一直到《四合如意》,也是發生了很多變化的。

我最近還寫了一個新的故事叫《伊麗莎白》,內容是兩男一女發生在高校的一樁戀情,情感糾葛持續了 20 多年。最后他的一個肌肉的反應,就是當他遇到了一個激情瞬間,第一反應是按這個 APP 來中斷這個甜美的幻覺。馬上警報傳到他朋友的手機上,顯示朋友已經睡著了,報警說你的朋友可能遭遇危險,你是不是要確認一下他是否安全?我可能跟這個主題還是有聯結的,我們的一些肌肉記憶,我們對于生活危機的反應,還是跟機器有很密切的聯結,甚至已經勝過了人性,勝過了情欲。

永恒的抵達之謎

那些親密的幻覺與溝通的無力

方益:

關于社交媒體的題材,很多青年作家涉獵的不是特別多,怡微老師您好像是在有意識地想將這些故事納入嚴肅文學的敘事當中。當然這也會讓我們思考,文學跟現實之間應該保持著一個怎樣的距離?

張怡微:

生活在小說里應該是什么樣?這是個老問題了。每個作家都有自己的意志,他心中的良好,他心中的高尚,他心中的正義,他心中覺得現實生活提供給我們的答案很不滿意。我希望有一個更好的答案,那就會在小說里,經由許多鏈接來完成一個小的使命,生活提供給我們的答案是非常殘酷的。

舉個不恰當的例子,《蕉鹿記》這篇小說為什么傳奇呢?它真正傳奇的點在于,最早告訴我這個故事的人,我當時去臺北給他送稿費,他說我的父親居然要去跟他的初戀重逢,老年人重逢真是不容易,要我們小輩帶著。所以這個男生帶著父親,父親的戀人還要帶著女兒四個人環島旅行,我當時就想,這真是個好故事,得多尷尬呀,然后就寫了這個小說。

這件事情過去 6 年,因為發表不順利,我也很沮喪,就沒有花很多力氣。直到現在這篇小說有了一些轉機,我在做新版的時候,在手機上刷到那個人被Me too了,在那些女孩子寫的回憶文章里,我看到了很多相似的場景。也就是說,我可能只是某個場景、某個流程當中的一部分,只是我被別的東西吸引了注意力。換句通俗的話來講,這個故事可能是假的,是有個人為了吸引小說家的注意力,拋出了一個假故事。我確實感興趣,但因為別的事情我們沒有談攏,那它就成為了一個故事停留在了 2017 年那里。一直到 2023 年,突然以一個新面貌告訴我,我可能被騙了,我可能是一個騙局的承受者。那還好我是個小說家,雖然也不是很成功,但我把這段生活記錄了下來,我想象了這個生活當中可能發生的事情。

像阿特伍德也經常會做這樣的實驗,她的小說跟科幻其實沒有太大關系,雖然那些事情發生在未來,但事實上我們現今的科技也可以達到,或者說這些事情在歷史上也曾發生過,只是在未來又重演了一遍。我覺得這些都是作家會沉迷的,一些敘事與虛構的迷人之處。

方益:

在閱讀《四合如意》的過程中,我經常會被一些細節打動,像《端正好》中的阿梅經常讓 Siri 講個笑話聽聽。之前您和王侃瑜老師在《上海文學》那次對談里,也提到會把擦玻璃的機器人起名叫Maggie,致敬的是《甜蜜蜜》里面張曼玉飾演的角色,那怡微老師您覺得,機器在小說當中可以扮演一個什么樣的角色呢?

張怡微:

我是希望小家電能跟我聊天,我不排斥這個功能。我覺得這是一個機器時代會有的一個新型的形態。當然我們在很多電影當中會看到各種機器的陪伴。

比方說《Her》這個電影,包括第五季的《黑鏡》里也有一個叫艾希莉的娃娃,她是一個流量明星,也有一個小小的實體。她會陪伴你,跟你聊天鼓勵你,鼓勵了一個平凡的女孩子去學校表演唱跳,結果女孩失敗了,回來也很生氣。后來這個偶像娃娃甚至會去復仇,會去引導人類去幫助解救她真正的肉身,這是個很成熟的影視行業中的編劇會設計出來的故事。那我覺得這也反映了當代年輕人的日常生活,如果我現在 36 歲還算年輕的話,我們是有情感需求是可以放在虛擬世界的。

我們在虛擬世界里投入了真實的時間、生命、錢……砸到了這個不是現實的領域,而是在一個虛擬世界中滿足內心幽微的需求。不管是親密關系上的,還是其他的,我們探索宇宙的需求,聊黑格爾的需求,或者很多身邊朋友沒有辦法陪伴我們的聊天訴求。這是當代青年文化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他們的日常生活就是有一小部分的忍耐、工作和一大部分的游戲,包括虛擬世界的各種聊天也好,生活也好組成的。

方益:

在《四合如意》同名的這一篇,還有《醉太平》當中,都出現了使用手機維系戀愛體征的橋段。當代年輕人可能越來越習慣于用手機維持一段遠距離、不能見面、但還在每天保持聯絡的狀態。那怡微老師您覺得依靠手機來維系的情感,是可以穩定存續的嗎?

張怡微:

我覺得還是很苦的,沒有任何吸引人之處,我想大家都是沒辦法,如果有辦法的話還是會在一起。無論是受制于各自的自我實現,還是種種不可控的外部因素,只是因為科技時代給我們創造了一種幻覺,讓我們覺得大家可以通過互聯網來溝通,但在真正需要幫助的時候,可能還是會失落。我并沒有覺得這是一個有趣的嘗試,那包括你提到的這兩個小說,也是發生在移民文化特征比較強烈的地域,可能一家人通過十幾年的努力拿的護照都是不是一個地方的。另外一方面,他們可能沒有團圓的這個執念,十幾年家人也不見得能見上一面。那他們創造了什么?他們為我們世界留下了什么?他們對于后代的子女怎么看?他們感不感謝他們,還是說把這一切都忘記了。我們也不得不承認,從現代青年的成長來講,我們確實也不需要特別纏綿的,跟父母或跟戀人的親密關系。

《她》的劇照

大家對于自我更加關注后,大部分的情感需求都可以自我滿足,個體也需要一些空間。我看過有一個帖子叫“兒子是沒有什么好生的種,帖子里媽媽一直在問他,你冷不冷,熱不熱?今天幾點回家?他連OK的O都不愿意打,他只打一個K,他的回應已經弱到了不能再精簡的地步,實際上科技能發揮的作用是很小的。科技已經幫助你“抵達”了這個人,可你又知道自己永遠是抵達不了的,他并沒有想對你開啟溝通的大門,這是永恒的困境。代際之間的、戀人之間的,包括方方面面的情感,復雜情感當中的交流,溝通的無效性跟無力感,都是小說想要傳遞的方案。

情感類游戲策劃:

“我們不創造需求,我們只發現需求”

方益:

泡泡老師您作為一名資深的游戲策劃,也負責過一些女性向游戲的設計,可以介紹一下您平時工作的大致的內容嗎?現在市面上有很多像一些戀愛上的游戲,比如說像“戀與”系列、“光與夜之戀”系列、“時空中的繪旅人”、“未定事件簿”……在設定情感類游戲的過程中,策劃一般會更側重于玩家的哪些需求?

泡泡:

我們會更側重于關注大家的情感需求,給玩家們創造一個自我投射的對象。玩家玩這些游戲,是希望能獲得一些現實中沒有辦法得到的體驗,比如說理想中的我是什么樣子的,然后我想要的伴侶是什么樣子的,我想要的一段親密關系是什么樣的,我們會通過游戲的玩法設計去將這個體驗傳達給他們。比如說女生可能都喜歡自己換不同的衣服,能夠每天去變化自己的形象,我們就會設計一款換裝游戲,可能還有一些人他會很想要有一個寵物陪伴在身邊,那么我們可能會加入寵物的玩法,這個寵物每天在你上線的時候就會和你打招呼,然后會撿一些它比較喜歡的東西寄給你,由此給那些希望自己能養寵物,但是沒有辦法實現的人一種體驗。

方益:

我們也會感到很好奇,為什么情感類游戲對玩家的吸引力會那么大?

泡泡:

從設計端來講,它營造的是一種“既真實又不真實”的感覺。如果說一個游戲,它的設計全都不真實,那么玩家是沒有辦法代入的。我們在設計產品的時候,會想讓玩家在其中能夠產生共鳴和代入感。但同時,也會注意將人物設計得沒有那么“寫實”,角色相對于現實,會更理想化。比方說霸道總裁、年下小狼狗之類的性格標簽,在游戲中會將特點放大來滿足玩家的需求。如果說,我喜歡的是一個溫柔的人,那么在游戲中角色會將溫柔走到極致。以此來貼近玩家想獲得的感受。那種“既真實又不真實”的感覺,會比較吸引玩家。陪伴感這個東西其實是需要交互的,需要有反饋與回應。

其他媒介更多的是在“觀察別人”,無論是看電視、看小說,更多是站在觀察者的角度。游戲是以玩家為中心的,我進行任何一個操作,人物都會回應我,這種強回應,正是大家在虛擬陪伴中更有沉浸體驗的一個原因。

方益:

之前“澎湃人物”發布過一篇報道——《我的男友是紙片人》,文中的受訪對象曾坦言,紙片人既能緩解情感的需求,又規避了戀愛關系中的矛盾和麻煩。一些玩家選擇了情感類游戲,會覺得游戲可以省掉許多現實的沖突。您覺得從玩家的心態來看,這是他們選擇這類游戲的主要原因嗎?

泡泡:

就我自己的觀察,大部分玩家其實能夠分清什么是虛擬的戀愛,什么是真實的戀愛,兩者并不是一個替代關系。我覺得是出于不同的訴求,我們游戲策劃并不創造需求,我們只發現需求,發現了這個需求之后,再用一些體驗上的設計去滿足它。記得之前聽梁永安老師說,為什么人要養小動物?因為小動物能夠給人確定感,我只要愛它,它就會愛我,我也不用去猜它在想什么,我給它多少愛,它可能回饋給我多少愛。那么游戲的核心的邏輯就是,我在其中做了多少事情,游戲會回饋給我多少,它強調的是正向反饋。玩家在玩戀愛類這類游戲的時候,可以獲得的是情感上的確定,游戲人物給予的是一種確定性,付出多少就可以收獲多少。

張怡微:

我想對年輕女孩子來講,談戀愛真的是她們能接觸到的,最好玩的一個游戲。但生活是復雜的,隨著年齡增長,有人可能永遠停留在了那個簡單的游戲里。也有人跟著這個時代可以解鎖更復雜的游戲,包括參與各種社會資源的分配,談經濟利益與創業。

《風吹半夏》的劇照

我記得在電視劇《風吹半夏》中,許半夏遇到一位老先生,他說一個年輕的女孩子為什么老是和我們混在一起?你好好結婚就好了。許半夏回答他,我年紀輕輕,不想著掙錢,那我還要想些什么呢?她就找到了一個比談戀愛更好玩的游戲,與此同時也談了戀愛。

剛才泡泡講的我覺得很有意思,她說游戲策劃不創造需求,但會發現需求,如果新一代的女孩子,她們在情感類游戲里又有了新的需求,她們一定會有最專業的準備,來告訴她們應該怎么掙錢,怎么談合約,怎么吵架、怎么吵出邊界感,以此能夠獲得更豐富的生活。因為單一的、甜蜜的快樂,總是很容易就過去了。

虛擬戀人:我也許喜歡想象你 不需要抱著你

方益:

林澈老師可以跟我們介紹一下虛擬戀人這個行業大致的工作情況嗎?

林澈:

虛擬戀人這個行業,其實把它稱為“戀人”有點名不副實,它更多提供的是一種傾聽和陪伴。在 2020 年的時候,很多人都待在家里,可能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像這種店鋪和顧客就會多很多,我也是在那時候進入這個行業的。當時給我的感受是,大部分的單子它是按時間計費的,一個小時多少錢,文字聊天或者電話都有,大部分的人其實都是抱著一種嘗嘗鮮的姿態,比如來找你,是因為我想要能給我提供高中數學輔導的這么一個人來跟我聊天,這背后更多的是陪伴。

然后另一種就是長期的單子,它的時間就會多一些,按月算、按年算都有,像這種顧客的年齡層會稍微大一點,已經經濟獨立了。接觸到的年齡最大的客戶大我 12 歲,我們在一起聊天的內容其實很普通,就是嘮一些家常和自己的興趣愛好。我作為她生活上的陪伴,并不會過多地去干涉她的生活,只是陪她聊聊天,聽她說一下最近發生的有趣的事情,然后給她一個回應。我也會跟她說一些我身邊發生的事情。

因為年齡層不同的關系,可能我們兩個的興趣愛好有部分重合,有部分又差得很大,但我們仍然可以一起討論一些很有意思的事情,當然內容很多很雜,其實跟生活中兩個人交流沒有太大的區別。但是依托于網絡的有一個好處就是她不必真正地去認識我,我也不必真正去認識她,我雖然可以聽她說她的生活,但是我不會在現實生活中影響到她。我覺得這個是虛擬戀人行業里面非常重要的點,就是無法在現實意義上影響到對方,但是可以在情緒上面提供價值。

方益:

那您從事這一行的起因是什么呢?先后一共在這個行業里待了多長時間?

林澈:

我是在 2020年的時候知道這個行業,當時很驚訝,然后我跟我朋友說了這件事情,他就非常少見多怪地看著我,覺得我是斷網了。于是他發了一個微博說這件事情,然后就有平臺的人來加我的聯系方式,問我是否有興趣從事,我當時覺得可能是個騙子,但是因為想看一下這個行業到底是怎樣運作的,我就去了。沒想到他不是個騙子。

2022 年我結束了這份工作,原因的話,就是如果你在潛意識里覺得自己是帶著任務去和別人聊天,交流,長此以往是有一點煎熬和不舒服的,并且你需要考慮到要時刻給他一個正向的反饋。最后這件事情做得我很壓抑,所以我才沒有繼續做。

方益:

那存在顧客跟虛擬戀人產生超越朋友界限的感情這種情況嗎?

林澈:

是有這種情況存在的,并且還不少。據我了解,我的一個前同事接到了一個單子,是說有一個女生的母親去世了,這對那個女生的打擊非常大。于是那個女生的朋友為了找一個人陪伴她,就下了這個單,然后陪伴她幾天時間之后,那個女生就難以離開這個男生的陪伴了,通俗點講其實就是非常依賴他,需要他在很多事情上面幫她去做決斷,告訴她這件事情要怎么做,最后是那個男生受不了不干了。還有就是一些客人和工作人員產生感情,他們情感是雙向的,后面可能會見面什么的,但是這種真的很少很少,并且我也不覺得這個是一件很好很正確的事情,很多人見面后因為互相介入到對方的生活,幻想破滅,最后也還是一個不太好的結果。

方益:

虛擬戀人經由話術訓練,經常會對一些素未謀面的陌生人說些甜言蜜語。如果長期這樣,你覺得這會對他們處理現實中親密關系的能力產生影響嗎?

林澈:

是會的,我自己有一個比較長期的單子,長期到有一年多的程度,時間線拉得很長。之前最開始的時候她只是明確告訴我需要一個朋友,但是時間長了以后就會產生非常離不開對方的感覺,但是你無法確定你天天說的真心話,在她那里是否會有一個正向反饋,因為她知道我的職業,就會想我是不是和所有人都說一樣的話,我們之間沒法完全信任對方。需要說甜言蜜語這一點最后困擾了我自己,因為我并不喜歡隨便和人說一些很親密的話,包括親密的昵稱之類的,長此以往我心里很不舒服,這也是為什么我感覺壓抑,最終離開這個行業的原因。

方益:

那像怡微老師您覺得借以這樣的一個虛擬的線上陪伴,能夠產生一些比較新的親密關系嗎?

張怡微:

很難。親密關系的難點不在于此,它恰恰在于重大決策時,在利益可能受損時,我們該怎么談判,怎么預判風險。相處一直很好的人,有可能跟我的想法是不一樣的。恰恰是在一些重大問題上,能看出這個人是不是可以跟我并肩度過人生下半程,這個不能只停留在噓寒問暖的層級。當然每個人希望被關心,在各種條件不允許的情況下,需要一個不認識的人來做這個工作,我想這個需求就是合理的,就是有存在意義的,但更多的就是說面對嚴峻生活,靠這方面來講還遠遠不夠。

方益:

之前林澈有告訴我,其實很多他們穩定的收入來源,大多是一些長期訂單,可能會跟一位顧客聊上好幾個月的時間。我會覺得他們的內心的孤獨,真的還蠻難想象的。那您覺得通過這樣的一些社交媒體的方式,能夠真正解決孤獨的問題嗎?

張怡微

我覺得解決不了,因為真正的孤獨它不是爆發在我們想象當中的那個時刻。可能恰恰是你們聊得還挺好,今天也沒什么不高興的事,可是突然打開冰箱,拿出一杯喝的,坐下來的時候產生一種很深的無力感。會覺得這樣有什么意思?我的人生到底是為了什么呀?我也購買了這個服務,從體驗上來講我也很滿意,但總覺得有缺憾,總覺得有不滿足,總覺得不知道自己跟這個世界的關系到底定錨在哪里。那一刻的孤獨是難受的,我想至少通過社交媒體是沒辦法解決的。

方益:

在之前的節目當中,我們有采訪到黃平老師,他覺得在今天這樣的一個 GPT 時代,我們每個人活得越來越像機器,越來越難逃離理性的牢籠。他相信在未來一定會迎來一個浪漫主義的回歸,大家是怎么看待的呢?

張怡微:

目前我沒有看到。相反,社交媒體是更加現實、更加務實,追求高效的,就像剛才林澈說的這樣。我簡直不能想象我是通過社交媒體跟一個人經歷的經歷,我真正覺得人跟人之間情誼是很重要的,那些關節點的事件在我身上也從未發生過,事實上還是靠日常生活才能夠體驗到。當然時代會給我們一些新的話題,會給我們一些在灰度地帶有很多敘事的空間。我看《黑鏡》有幾集挺喜歡,比方說進入游戲之后性別變了,愛上了發小,這算不算出軌?好像后來他們的方案是回到太太,終于發現這件事情之后,好像是跟他約定有一天他太太也可以去酒吧,然后他就上網繼續跟他發發小這個偷情,但他們確定自己是異性戀,但他們只在虛擬的世界里,沒有人可以期待他們的這種情感關系。

《黑鏡》第六季的劇照

那我們也可以看到說我是不是可以附身在另外一個人的肉身之上,進入到現實世界?優秀的藝術家都在給我們提供各種可能性。在這一層面上我倒是很樂觀,因為我覺得技術會幫我們解鎖一些新的敘事空間,我們可以推理,利用現在的技術手段,未來可能會發生什么事情,會是災難,還是一個理想的解決方案。所以小說家或者說電影導演、編劇都大有可為。

泡泡:

我覺得現在互聯網對于人的影響,可能更多是讓我們更難看清自己了。周圍的信息太多了,能夠影響到我們的東西也太多了,大家都會懷疑這個東西是我看了后告訴了自己我是這樣的,還是我本來就是這樣的?所以希望以后大家都能夠更好地認識自己,更自由地做出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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