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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馬村官出獄后:60歲,他從零開始學做工丨鏡相

2023-08-16 18:06
來源:澎湃新聞·澎湃號·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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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相欄目首發獨家非虛構作品,如需轉載,請至“湃客工坊”微信后臺聯系

作者丨楊海濱

編輯丨柳逸

編者按:

四年前,楊海濱曾記錄了豫北村官馬國力(化名)政治生涯的極速下跌路(詳見:鏡相 | 村官馬國力的急速下跌路)。他曾篤信“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享受著村支書的特權與榮耀,落馬后,五年的牢獄磨平了他的驕傲,也磨損了他的基本生存。落馬村官出獄了,如今,他在街心公園流浪、像老鼠一樣溜回村莊,又企圖重新直起腰桿,希望“歸來又是一條好漢”,他進工廠學做工、跟師傅賣燒餅,戰戰兢兢,渴望再次走回正常生活的人行橫道上。

(文中人物皆為化名,封面圖出自《大江大河》)

2017年10月8日上午8點,馬國力在新鄉監獄,穿著印有白灰條紋的監服,正努力抑制著內心的激動。辦完最后一道手續,進入最后一道大門——會見室,他看到了老婆提前送進來的便服,一時間竟感到眩暈,如同1995年在廈門第一次看見大海時涌起的波濤讓他眩暈。他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快速脫光全部衣服,準備迎接自由人的生活。

五年后,2022年的深秋,天氣漸冷,鄭州街頭公園的長條椅已不容他再躺在上面夜宿了,他忽然決心“從哪摔倒就從哪爬起來”,結束流浪般的生活。第二天下午四點左右,他猶如夢游者,偷偷摸摸回到了W縣老家的村里。

街道上沒有一個人,他如老鼠“哧溜”一下就閃進自家雜草茂盛的荒院,看見自己當年舊生活的痕印,如今被五年半的歲月抹掉了顏色,只留下慘白,他若有所思地愣在了原地。數行眼淚被微風刮干后,他去鄰居家借來鐵鍬,清除雜草。那個他叫叔的老男人看到他,愣了,不確定地說“你真是馬國力?”,到了傍晚,他從監獄回來的消息如狂風掠過原野,不時有人來他院里看熱鬧似的跟他打招呼。

馬國力在農村住著的那條街(作者供圖)

馬國力一直忙到晚上九點,才有空坐下給發小鄒海倫打去電話,說自己已回村。鄒海倫早年在縣城開飯店,馬國力每次去縣里辦事,都不時帶著村委幾人去他飯店吃喝,從來沒結過賬。那年鄒海倫兒子初中畢業后想當兵,可條件不夠,鄒海倫找到馬國力,讓他想辦法,馬國力利用自己的關系,硬是把他兒子送到部隊當了消防兵。后來鄒海倫有了外遇,和發妻離婚,原配死活不再嫁人,也不愿離家,他對馬國力下命令說:“趕快劃個宅基地,不然就得住大街了!”馬國力頂著鎮政府的壓力,在出事前一年,把村里的耕地劃給他了一座。按規定每戶要給村委會繳納5千元費用,可他對幾個村委說:“鄒海倫的錢就不收了,咱們過去幾年在他那吃飯喝酒的錢,早超5千了。”后來鄒海倫生意倒閉,回村組了個建筑工程隊,自己當老板,專門承建農村別墅樓房,一年能掙不少錢。馬國力打電話給他就是沖著這點。

鄒海倫扔下電話,帶著兩根黃瓜、三個西紅柿、一瓶“仰韶彩陶坊”到了他家。倆人剛坐定,馬國力故技重施,說:“你還記得你兒子咋當上兵的?你那院子是咋到手的?”每當他說起這些事,總習慣性地仰著頭往上點幾下,一副洋洋得意的表情。鄒海倫瞬間接住了他的話,并往高處推了推,說:“這輩子是忘不了了。這不一接到你的電話,就立即到你這報到來了。”馬國力如三九天泡在熱水澡堂里,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喝酒時,鄒海倫問他,“這幾年過得還行吧?”,這一問讓他瞬間想起處于人生分水嶺的那個時刻——2017年10月8日上午9點20分他走出監獄大門的那一刻。那時他站在門外,并沒有看到家人來接,一個人愣在原地好一會兒,才聽到有人喊“馬國力!”。他習慣性站直身子,身體向前傾斜30度,應了聲“到!”,須臾才醒悟自己已出了獄,立刻放松身體,轉過頭,看見老婆正從遠處走來……

往事歷歷在目,這幾年的新生活就是從這場景開始的。當時他急切地問老婆:“就你一個人?”老婆充滿火藥味地反問:“難道還要舉行歡迎儀式?”他聽了將嘴邊的話咽回肚里,跟著老婆上了公交車,晃悠好久才在市里“丹尼斯”站下了車。老婆走進超市直奔男裝專賣店,又買了一套衣服鞋襪。他說:“身上這套不是你剛才送進監獄里的,又買?”她回道:“徹底去去你身上的晦氣。”出了超市,他終于在門口看到了期盼已久的兒子。

其實兒子見他時并沒說話,他卻聽到他喊他“爸”,還突兀地高聲應了一聲,這莫名其妙的舉動讓娘倆狐疑地相互看了一眼。兒子說:“我陪你去洗浴中心洗洗澡,也算為你洗晦氣。”

兒子以前在新鄉市當消防兵,復員后就在新鄉定居,當年買房時他還沒出事,

還是他做主選擇了靠郊區的小區,沒想到房子剛買過,他就在W縣被判刑,并被送到新鄉監獄服刑,注定和兒子咫尺天涯、同住一城。現在他跨越咫尺,回到了兒子家,可明顯感到了陌生。吃晚飯時,兒子像在看他,其實是把目光射向他頭頂上空,用漠然的口氣說“把飯吃飽”,卻把“爸”字省略。四歲的孫子也帶著小心翼翼的神態注視他,只要他伸手,孩子就做哭泣狀。他知道兒子家沒自己的位置,五年半來的缺席讓他成了多余的人。

晚上他躺在寬大的床上,聽不到呼嚕聲,放屁聲,磨牙聲,竟失眠起來。他心想還是回老家休養比較好,可一想到自己在村里14年來翻手為云、覆手為雨,得罪過不少人,現在以勞改釋放犯的身份回家,不是讓那些人嘲笑自己嗎,臉面沒地方擱。但不回老家住,在兒子這又格格不入,他就在回與不回間反復踟躕,想到天亮。吃早飯時,兒子還是連聲“爸”都沒叫,這讓他堅定了回老家的決心。

到達W縣的長途汽車站時已是下午3點,就在距離村頭兩公里時,昨晚上的猶豫又重新開始了,他感到脊梁發涼,正好看見旁邊有個涼皮店,便進去要了份涼皮,一直吃到晚上七點,天黑后才匆忙回到老宅,幸好一路沒碰到人。但院里早已荒蕪成了草原,因家里常年無人居住,欠著電費,線路早被電工掐了,他只能就著朦朧的光走進屋,可立刻就被飄出的陳年腐味刺得連打了四五個噴嚏。

他坐在屋里摸著黑給現任村長來福打去電話,問他父親來耀先的電話號碼。來耀先在他當最后兩屆村支書時是村長,倆人搭班,關系密切。來福在電話里說,他父親在他出事后的第二年,就在換屆時落選了,隨后就和陜西戶縣的戰友在那開了家面食加工廠。他一陣竊喜,當即給來耀先打電話說自己回了村,但村里的氣氛詭異不適合居住,來耀先說:“那你明天就來西安吧,這邊的工廠需要人。”

馬國力躺在五年半沒睡過的落滿灰塵的沙發上,似睡非睡地熬到四點半就起了床,也不洗漱,直接往鎮上方向走去。在村口,他碰到七十多歲的老支書在散步,當年就是他讓他先當了民兵營長,然后一路提攜他干到支書,他是他的引路人。按理說,在他回村后理應先去看看老支書的,可他眼下的身份讓他喪失了自尊心,也就不講情面地誰也不見了。不料在逃離村子前還是碰到了他,馬國力故意裝作咳嗽,捂著臉快速走過,走出老遠后回身一看,見他仍在審視他的背影,便加快腳步如喪家之犬般落荒而逃。

他坐頭班車到了洛陽,然后坐火車去了西安,來耀先早在出站口等他,接上他直接到了戶縣工業園區的一家飯店,他說:“專門為你接風洗塵,咱倆好好喝頓酒。”同時從塑料袋里掏出兩瓶“國花瓷10年西鳳酒”,和他推杯換盞。紅燒肉、清蒸魚、海鮮,各種硬菜輪番上了桌。來耀先不停地說:“今天非把這五年缺的酒給補上,這肉也給吃上。”

約二十分鐘后,馬國力的胃開始翻騰起來,嘔吐不止。來耀先困惑地說:“以前你是兩斤的量,就是幾年沒喝這一斤應該也沒問題啊。”馬國力吐出一股鮮血,滿臉痛苦地說:“我五年半沒喝過一口酒,這么高檔的酒都沒見過,也沒吃過這一桌的肉菜,脾胃早已不適。”說完又吐出一股鮮血。

來耀先趕忙把他扶上車,直接送到戶縣人民醫院,醫生一檢查,說:“基本可以斷定是十二指腸潰瘍導致的吐血。”來耀先對醫生說,“他剛從監獄出來還沒過三天,今天給他洗塵喝了‘西風’酒就吐血了。”醫生把正看片子的頭轉過來,用白眼斜視他:“不用說了,因情緒激動造成腸胃不適才胃出血,趕緊住院。”

十天后他出院來到食品廠,來耀先說:“廠里工人多,我給你特意安排一間人少的屋住。你的具體工作在運輸部,每天上午和下午往市內各超市送成品,你自己負責裝卸。”來耀先看著他意外的神情又說,“咱這是私企,一人得抵兩人用,你要理解。”

他想起那些年在村里都是自己特別關照了他,連電話費這樣的小事,都在年底獎金中悄悄給他多發600元,而別的幾個委員一分錢也沒有,更不用說別的小事了。現在自己落難來投奔他,想圖個輕松高薪的工作,他卻讓他干體力活。他倒不怕體力活,在監獄里干了五年早已適應,就是覺得和他想象的相差太遠,不像同村搭過班的老朋友。馬國力嘴上答應著,心里卻感嘆,真是此一時彼一時,人情就像當年患難時共同吃的那個饃,經歷五年半都發餿了,而且餿味只有他獨自品嘗。

第二天上班,第一趟去市里送食品,路上司機接到電話,得知他母親突發心梗,便把車停到路邊打車去醫院了。馬國力沒出事前,在村里是第一個有轎車的人,車技很好,只是五年半沒摸過車,也不熟悉交通道路了,在該拐彎時他卻走了直行道,坐在身后的女工大喊“走錯了!”,嚇得他猛踩剎車,結果讓后面緊跟著的轎車一頭撞了上來。

交警問他要駕照,他說自己沒駕照,交警說沒照你都敢上路?他理直氣壯地脫口而出:“我剛從監獄出來,請你原諒。”交警對他的直率感到驚訝,他這才感到事態嚴重,當聽到警察準備對他罰款200元拘留15天時,臉色瞬間慘白起來,渾身顫抖著被警察帶走。

那個女工回到廠里,把馬國力在街上出的事,給來耀先匯報了一遍,不等她說完,來耀先便一拍大腿,罵道,“他媽的真是個信球(河南方言:傻瓜)貨,住監獄住傻了,主動交待住過監獄,還無照開車?他還以為這是他一手遮天當支書的那個村咧!”來耀先罵完卻又嘆了口氣,還是替他交了200塊罰款,半個月后馬國力出了拘留所,回到食品廠。

馬國力覺得食堂的伙食費太高,便在一個調休日到二手市場買了個煤氣罐,又買了天然氣灶和一個鐵鍋,準備自己開伙,本還想買個碗的,又覺得鍋可代碗。食品廠附近沒有天然氣站,他又用了數天時間在下班后四處轉悠,終在十公里外的一條街道找到一家天然氣站,他騎著借來的三輪把那個空罐灌滿氣,運回廠里,在三人共住的房間做起飯來。

開始時那倆室友還同情他,時間一長,他又是炒菜又是煮湯,把整個房間弄得烏煙瘴氣,讓室友最不能接受的是,輪到上夜班、白天睡覺時,他在那炒菜的鼎沸聲讓他們睡不成覺。室友要求他調換宿舍。來耀先找到他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工作,休息不好就會影響工作質量。你要是真想自己做飯,那你搬出宿舍,自己去租屋……”

他琢磨著他的意思,明白再這樣下去就得走人,以往那種傷感再次如霧彌漫開來,他想說“去你的,老子不干了!”,可轉眼又用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來自我安慰,嘆自己只會當支書,還真沒啥手藝活,遂停止在宿舍做飯,回去吃食堂。

當他清醒地意識到自己要靠食品廠掙錢生活后,從此踏實工作,只要接到通知,即使正在食堂吃飯也會放下碗筷,第一時間出現在倉庫裝車,一個人押車到各個超市卸車。冬天的時候,戶縣很冷,即使再冷,一天也要跑數趟送貨。那天他又去某超市送貨,當他搬著一筐饅頭走到超市前,不料地面凍著的一層冰讓他滑倒,正好沖出一個中年婦女騎著電動車,朝他的胳膊上軋了過去。到醫院一拍片,果然骨折了,他打了石膏,將胳臂包扎好吊在胸前,繼續押運送貨,也沒休過病假,廠里規定,一旦休假了就沒工資。

有天他跟老婆通話時說起這事,發牢騷地說來耀先不念舊情,也不照顧他。他老婆略微停頓,說:“兒子住的這個小區太靠近郊區,買個燒餅都得走半小時到城內,我早想讓你回來賣燒餅哩。”

馬國力從陜西戶縣回到新鄉的那幾天,天天和老婆在街上尋哪家燒餅做的好,最后在市內看到“登封五香燒餅”店前常有人排隊,老婆對他說:“看見沒?只要排隊,就說明燒餅好吃,咱們去跟師傅套套近乎,你跟他學手藝。”

老板聽她說眼前的男人想跟他學做燒餅,用懷疑的口氣說:“咦,沒出息的人才干這行。”他老婆一聽人家不教,帶著討好的口氣說:“他就是沒出息的人,讓他給你學費,你就教教他吧。”老板又說:“不用開玩笑,恁整齊的人咋會學做燒餅?我不信。”直到他老婆用微信轉了500元學費,老板才相信,盯著沒有說話的馬國力看,心里還在想著他為啥要學做燒餅。

第二天上午8點,馬國力跟著師傅先學識別什么樣的面粉適合做燒餅,然后學和面時開水和冷水的比例,需要多長時間省面,省到什么程度,揉面的順序和方向,還學五香調料的配制。他這才知道五香并不是五種香料,而是十二種香料,當然還有幾種秘籍。

人過50不學藝,這是古話,馬國力沒想到都60歲了還要學做燒餅,不僅要學,還得好好學。白天師傅講的技術他記不牢,五年半的監獄生活讓他的腦子變得很遲鈍,他專門買了個日記本,把師傅說的那些技術,如五香配料等等記得清清楚楚,關鍵處還畫上畫,盡管那畫只有他自己能看懂。他知道這些秘籍是他將來的生存法寶。

馬國力學成出師時,師傅特地送給他一口嶄新的老式鐵鏊,這東西做起燒餅來特別能散出小麥原味香氣,也是師傅的秘籍之一。他背著鐵鏊回到兒子住的小區,租下了藥店與蔬菜店中間的半間門面房,也做了個“登封五香燒餅”門頭。他戴起白圓帽,圍著長白圍裙,嚴格按師傅說的步驟做,很自信地把燒餅一個個放進白色泡沫箱里,置在店面前最顯眼的位置。但小區的人還是習慣到幾公里的市內買,起初他以為大家還不知道這個燒餅店,就印了幾百張A4紙廣告,寫了地址,特別注明1塊錢1個,5元錢6個來吸引顧客,可一天也賣不出去20個,只好讓他老婆把剩下的燒餅拿回家自己吃了。

有天中午,他閑時打開微信收款,查看今天掙了多少錢,突然發現一筆1萬元錢的轉賬。他嚇了一跳,這不是飛來之財嗎。一回想,確實有個男青年在早上買過一個燒餅付了1塊錢,但他的微信沒設提示音,當時沒在意,現在一想可能是那人把密碼當金額了。他猶豫了好久,想把錢昧了,可又怕出事,就給老婆打電話說了這事,老婆說:“鑒于你的身份,趕緊報警,以免人家找上門來,臉上不好看。”他這才報了警,直到第三天,那個男青年和派出所的人來找他。男青年要給他五百元感謝他,被他拒絕,結果那人把當天所有燒餅都買走以示謝意。

馬國力夾在兩店中逼仄的“登封”燒餅店(作者供圖)

但那之后,他的生意依然十分冷清,他咬牙堅持著,想著只要能熬過一段時間,大家都知道他的燒餅店了,就能像師傅那樣有人排隊買他的燒餅。直到半年后,不要說掙錢了,反倒貼了5千元的房租,他想不明白為什么會出現這樣的情況,最后認定是他租的房子風水不好,得換地點。

于是他選擇了在小區大門口的一間房子,盡管房租比原先高了近百元,可位置顯眼,進出小區的人都能看到,而河南人的傳統是晚飯都得喝湯吃饃,不可能離開燒餅,他便重復以前的那個廣告,并將優惠的5元6個燒餅換成只要一次買10個燒餅另送3個,同時將海帶、雞蛋、豆腐皮在鹵湯里鹵上一天一夜,放在燒餅箱邊的火爐上,提供燒餅夾菜。數月后,賣出的數量還不如沒搬家時多,光房租就用完了他在陜西戶縣掙來的全部工資,他最終在“自己不是經商的料”的哀嘆中收了攤。

晚上在兒子家,兒子兒媳看他的神情仍有十萬八千里,這再度讓他尷尬。老婆晚上躺在床上對他說:“樹高千丈落葉歸根。你就算是殺人犯,被政府判死刑,尸體也得拉回老家,那才是你的家。我覺得你從監獄出來以后,像在盲道上摸索著找不到人行道的盲人,只要你回到家,就能睜開眼看清路,那才是你正常生活的道路。”老婆見他不吭聲,知道他心里的想法,又說:“面子值多少錢?你得面對現實!當年你出事后,村里有多少人等著看我笑話,我戴個口罩、帽子,出門時低著頭不給他們機會,不是挺到你回來了!你回去后把自己打扮得精神些,在村里來回走上十趟八趟,故意讓大伙看,誰想說就讓他們說唄。”

他信心滿滿地回到了鄭州,卻像急速奔駛在高速路上的車,突然來個急剎車,又不敢也不愿回老家了。不過他倒是早有準備,在戶縣食品廠時,就打聽到發小顏壽祥在鄭州富士康上班,還是車間主任,想著可以幫自己,就給他打了個電話。顏壽祥約他下午7點在中牟縣富士康正門外見。倆人一起來到一家燴面館,要了兩個涼菜,喝起啤酒。

馬國力舉起酒杯,用炫耀和提醒的口氣說“你家院子是咋來的沒忘記吧?”他又把頭仰起朝天點了點,有點意味深長的意思。顏壽祥笑說:“吃水不記挖井人,當年要不是你幫助,我能在村里劃到這么好的院地?幾年前就準備等你回村好好請你喝場酒,沒想到今天你來中牟了。”他如喝了蜂蜜水,笑著說:“你在廠里具體干啥?”“在車間流水線上打螺絲,到年底就不干了。”馬國力知道他混得并不像傳說中的那樣,根本幫不到自己,就低頭專心喝酒,不再提要他幫忙的事。

顏壽祥卻說:“聽說你在陜西當老板,還想給你去打工呢。”他頓時自豪地說:“我在廠里入了個最小的股,來耀先是大老板。你知道當年在村里我一直罩著他,要不是我,他哪有今天,所以我出來后,他就叫我去廠里管理工人,別忘了我以前是支書,管理是我的老本行,那一百多號人都聽咱的,只是工作很辛苦,年齡大了,在監獄那幾年把身體熬出了毛病,現在回老家休養身體,路過鄭州順便看看你。”顏壽祥恭維道,“你的錢花不完,不像我五六十歲了還得打工。”他就哈哈地笑起來,說:“我全國各地都有關系,無論到哪,進了工廠起碼都是個管理人員。”

吃完燴面喝完啤酒,得知顏壽祥住集體宿舍不便借宿后,馬國力就坐上最后一趟公交車回了鄭州,路上一直為晚上住哪犯嘀咕。直到在終點站下車,看到不遠處的街心公園有人影晃動,他的心里才有了底。進去一看,果然有數人蓋著上衣睡在條椅上,他于是也找了個僻靜角落躺下身來。

睡到半夜,有個人來到他身邊悄無聲息地翻他的口袋,一下把他驚醒,顫抖著說:“干什么?”那人見他很警覺,也不吭聲就離開了。他半天沒睡著,等他朦朦朧朧再次想睡時,公園里已有人在吊嗓子,還有人在吹薩克斯,他只能起身沿著金水河離開。

他在鄭州晃蕩了三天,也連著三個晚上都在這個街頭公園長條椅上過夜,甚至總結出了一套經驗:將自己的雙肩包壓在頭下,把上衣脫下蓋到胸口,保證自己的安全。同時,他輪番給以前的朋友打電話,有的不在鄭州,有的在南方打工,都沒有穩定工作,不可能幫到自己。就在打算離開鄭州的前一天,顏壽祥又給他打電話,讓他去中牟廠邊喝酒。當天下午去的早了點,見廠區外路邊有幾個人正在做綠化,便過去隨意問起他們需不需要人手,那個年齡較大的人看著他說:“看你這裝扮就是個老板,怎么還找活干?”他說:“衣服穿得整齊點就是老板的話,全中國的人都能當老板。”那人笑了,說:“有道理。最近俺老板有個工程正找人呢,但不管吃不管住,你愿干嗎?”

就這樣,他白天跟著這幾個人到苗圃裁樹苗,到西郊刨樹,再運回苗圃,晚上回金水路上的那個街心公園睡覺,一個月后,拿到了3千的工資。這時,時節早已入深秋,天氣已冷,公園里也沒人再在那過夜了。他決定,回到那個曾經帶給他榮耀和恥辱的老家。

眼下,鄒海倫正拿著黃瓜西紅柿和一瓶 “仰韶彩陶坊”為他洗塵,馬國力漸漸從過往的屈辱和迷醉中清醒過來。他說:“出來了恁長時間才回來,就是不想讓那幫人看我的笑話。”鄒海倫罵了一聲,說:“你明天就專門在村里來回走一趟,用行動告訴大伙你‘胡漢三’又回來了!一年后又是條好漢!”馬國力笑了,把話轉入正題,“回是回來了,你現在是老板,我這勞改犯……”鄒海倫立即打斷他,“只要有工程,你領著人干,掙了錢平均分。”馬國力舉起大姆指朝空中一摁,說:“我摁手印簽合同了!”“不用摁,這些年的朋友你還信不過我?”

很快,一瓶喝完,還沒喝盡興,倆人又到鄒海倫家開了瓶“鹿邑大曲”,喝到四點,倆人迷迷糊糊地倒在沙發上睡著了。

此后,馬國力隨鄒海倫在農村干起工程來,有時半年接不到活,他就做日結工,到山藥地里刨山藥,一天能掙120元,或是和那些婦女們在菊花地里拔草,一天也能掙60元。每當排隊等著領工錢時,他都會想,當年的支書竟然混到了與婦女為伍的地步,但內心的羞恥很快會被麻木的表情掩蓋。

冬季時,鄒海倫連續接到三四座樓房的工程。這時,鄒海倫讓他領著工人在工地吃住,自己卻消失不見。有次偶然聊起此事,發小淦小東告訴他:“他常去‘大浪淘沙’泡澡泡美女。”馬國力反問:“你咋知道?”淦小東說:“我在‘大浪淘金’當保安當然知道。”他心里即刻有了不平衡感,可又一想自己的處境,也就沒了怨言。

馬國力帶領建筑隊在農村蓋房打成的地基(作者供圖)

某天他偶爾看到鄰居大爺把一頭肥壯的花牛拉到家里喂料,便驚奇地問他是從哪弄來的牛。大爺說,他在黃河灘養有20頭母牛兩頭公牛,已有多年。母牛可擠奶賣,公牛可刺激母牛發情,產更多的奶。另外,公牛一歲半就可當肉牛賣,價格也高,也能掙錢,不過可不像給人蓋房來錢快。

馬國力突然頓悟,覺得這是件實在事,便問起投資規模、如何養牛、得了病咋解決、牛奶的銷售等問題。大爺說,“剛起步養個五六頭也就十來萬,如牛有病,鎮上的獸醫隨叫隨到能解決,牛奶銷售你可先賣給我,跟著我慢慢熟悉門道再單干。”

馬國力想,我可是前支書,是有魄力的人,幾天后便決定不再跟鄒海倫干了。他找到村長來福,租了五畝黃河灘地,買了五頭花花奶牛,還計劃之后視情況增加數量。至于這筆投資的來源,大約和他坐牢的原因脫不開干系。

這是2023年春天,至此,馬國力像個中風患者,正顫顫巍巍地努力步入離他僅一步之遙的生活的人行道上,只是眼下還不知那所剩的最后一步到底還要邁多寬。

馬國力買回的“花花奶牛”(作者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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