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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信宮燈的來處:制造文物的工匠與社會
器物真的可以令人著迷!
人們在博物館邂逅一件古老的人工制品,往往感到與遙遠的過去產生實實在在的聯結。然而,無論一件閃閃發光的文物如何因華美的紋飾令人眼花繚亂,或因巧妙的構思使人心馳神往,透過它人們所感受到的聯結實際上都非常膚淺。一件掛在畫廊墻上或置于博物館櫥窗內的文物,已被生硬地剝離了兩類至關重要的環境。一類是使用環境。沒有一件古物造出來時就是為了擺入博物館櫥窗的,然而將它放在那里,便幾乎抹去了它怎么使用和它在更大的物質文化體系中有何意義的一切線索。考古學家將視復原它的使用環境為己任。每當他們發現古代器物,便會巨細靡遺地記錄其位置,以及它和周邊其他文物之間的關系。他們期望通過比較分析和文本研究,重建這件器物在古代的使用方法,以及它對于使用者和社會其他人的意義。
文物被剝離的另一類環境更難修復,即它出產時的社會和經濟環境。它由誰所造?這個人在社會上處于什么地位?為什么他/她制造了它?怎么造的?造它的人受過什么訓練?它怎樣被賣給用家或被送到用家手上?如果我們真的重視與文物的邂逅,這些正是我們想回答,并且應該嘗試回答的問題。遺憾的是,在這件器物被長埋地下之前,它的制作環境早已不復存在了。要復原相關信息,就必須拼湊起散見于文獻、銘文、考古遺址中的蛛絲馬跡,還得深入研究這件器物本身。
長信宮燈,或可謂是一件最美麗、最迷人的現存中國早期文物(見圖1.4)。1968年,考古學學者在一位漢代諸侯夫人的墓葬中發現了這盞燈—更準確地說是一座燭臺。
圖1.4 長信宮燈。西漢,約公元前170年—前151年。青銅鎏金。高48厘米。河北博物院。
這座燭臺是中國古代精品巡展中最令人矚目的展品,參加過包括1980年—1981年在美國大都會博物館和另外四個場館舉行的展覽“中國偉大的青銅時代”(The Great Bronze Age of China),以及1999年—2000年在美國巡展的“中國考古的黃金時代”(The Golden Age of Chinese Archaeology)特展。學識淵博的評論家一致認為,長信宮燈精美絕倫,是人類巧思和藝術表現的杰作。“中國偉大的青銅時代”展覽圖錄中關于長信宮燈的條目寫道:“它是早期中國最精巧的雕塑,妙絕所有青銅、陶制和木質塑像,”它彰顯著“一種(在早期秦俑中)完全沒有的自然舒展之姿和熨帖心靈的真實感”。為特展“黃金時代”撰寫圖錄的杰西卡·羅森(Jessica Rawson)盛贊這盞燈“典雅而恬靜”。韓獻博(Bret Hinsch)選用長信宮燈的面部特寫作為新著《早期中華帝國的女性》(Women in Early Imperial China)的護封封面,說明它足以代表秦漢時期女性的容貌和地位。在中國,這盞燈已然是一個廣受歡迎的符號,并在某種程度上成為中國輝煌歷史的象征。長信宮燈為青銅所鑄并鎏金,高近半米,呈宮娥跪坐之姿,左手擎燈盤(可放一支脂燭),右手扶穩燈罩。她身著厚厚的曲裾深衣,系以腰帶,領口襯巾,內著絲袍,寬大飄逸的袖管垂覆在燈室頂部,形成燈罩。她束發成髻,大部分以方巾包裹,方巾一角略微垂至左肩。
長信宮燈的確是精妙的裝置。燈盤邊帶有手柄(那里曾插接著一根更長的木柄),用來旋動燈盤底座,以使光線照向房間的不同區域。燈座上安裝兩瓣可滑動的半柱形遮光片。它們可以開合,以調節光的亮度。宮女的右袖管自然成了蠟燭的煙囪,將所有煙霧導入手臂。據我所知,盡管沒有人真的驗證過這個假設,但蠟燭的煙炱最終會流入宮燈底部,附著在可拆卸的底盤上,容易清洗。
除了精巧的構思,這盞燈真正攝人心魄之處在于外觀和心理方面的細節。宮娥的臉龐流露出復雜多樣的神情。乍看之下,她通體散發靜謐的美態,神姿端凝,猶如古希臘的半身像或沉醉于冥想中的犍陀羅佛像。然而,她眉目略微低垂,避開直視的目光,雙唇微啟,仿若蒙娜麗莎的微笑那般神秘。這位少女果真是喜悅之情溢于言表,抑或只為討好主人而默默忍受痛苦?我們久久地凝視著她的面容,可感知敬畏、堅毅、怨氣和順從等層次。故此,如同所有偉大雕塑的面龐,她的臉是映照你我靈魂的鏡子。
她的身姿同樣展現了非凡的平衡和張力。繞到她的背面(見圖1.5),可見她脊背挺直地坐在腳后跟上。但她的雙肩仿佛因疲憊不堪而略為下垂,足弓緊繃,承載落在腳掌上的大部分體重。
圖1.5 長信宮燈背面。西漢,約公元前170—前151年。青銅鎏金。高48厘米。河北博物院。
我們仿佛與過去直接相通。我們感受到工匠的纖細敏感、這位女子的美態和痛苦,以及宮廷仆役的凄苦命運。但與這些感受不同的是,長信宮燈并非某些不知名的中國雕塑家的獨特作品。仔細研究這盞燈,會發現我們現代的美學眼光往往也會誤導我們。
我們先來看這盞燈的鑄造時代和有幸擁有過它的人。不同的工匠和官員至少在三種不同的時間和場合下,在長信宮燈上留下了九處銘文。這些文字能讓我們洞悉它的鑄造和流傳的歷史(見表1.1)。
對于這盞精美的燈歸誰所有這個問題,存在兩派聲音,他們的依據是對“陽信家”一詞的不同解讀。最令人信服的解釋認為,宮燈的鑄造地是在西漢都城長安的一個皇家工場,時間是漢文帝(公元前179年—公元前157年在位)統治后期或其兒子漢景帝(公元前156年—公元前141年在位)統治前期。這尊鎏金宮娥首先在長信宮的浴室服役,那是西漢皇后和皇太后的住所。后來她似乎被搬到了皇家寢宮,并由內者管理。內者是由20位太監組成的小型機構,負責打點皇家的衣物和其他個人用具。公元前150年,漢景帝(或是其權傾朝野的母親、公元前135年去世的竇太后)將宮燈賜予他的長女陽信長公主(約公元前160年—公元前110年),并為宮燈重新稱重和銘上文字。幾年后,公主把宮燈賜給她同父異母、放浪不羈的弟弟中山靖王劉勝,可能用作慶祝他與來自強權外戚之家的竇綰喜結連理的大婚賀禮。竇綰于公元前118年—公元前113年間去世,宮燈被放入她的主墓室,長埋地下。至1968年被挖掘出土時,它的部件由于地震而散落在地,某些部分因滲水而腐蝕。由此可見,這件精美的物品雖幾度易手,但始終被皇家視為珍寶。它先是點亮皇后的浴室,最后是燭照竇綰的“永生殿”。作為一盞隨葬燈,它可能還有祭祀用途,為往生者的靈魂照亮通往極樂世界的道路。
表1.1中的銘文還揭示了漢代官僚和工場的嚴謹特性。宮燈由八個部分裝嵌而成,其中七個(除頭部外)均刻有陽信家或內者的標記,這些毫無疑問是管理人和主人的名號。若任何一個部分被拆卸出來,人們仍可準確無誤地識別出它的主人。這令人聯想到今天公司貼在電腦等物質資產上的條形碼,用來追蹤其下落。此外,宮燈的部件和整體重量由兩組人登記在案,先是必須記錄物料消耗的作坊文吏,以及后來對其感興趣的官員。燈盤的容量也有記載,以便向庫房定制大小適宜的備用蠟燭,并追蹤動物脂肪的消耗量。盡管對皇家擁有者而言,長信宮燈似乎承載著情感價值,但對作坊文吏、太監和會計來說,它只是一件需要被記錄和追蹤的實體資產而已。
宮燈如上所述的精妙構思,總能震撼它的觀眾。不過,雙瓣可旋式遮光罩(用以調節光的方向和亮度)和煙灰處理系統,并非這盞燈所獨有,在同一時期的其他青銅釭燈和香爐上都可看到(見圖1.6)。其中一盞釭燈是鴻雁回首銜魚造型,另一盞是銅牛以拱起的牛角連接燭臺頂部,就像這位宮女手扶宮燈,她的袖子自然地形成寬大的煙罩。這些都是由同一種模塊設計衍生出的種種變化。盡管并非所有這些樣品的每個細部都有測量數據,但諸如燈盤和遮光罩等部件,卻很可能是按標準化尺寸鑄造的,以便在不同模件上互換使用。因此,長信宮燈的造型和姿勢,似乎在某種程度上是由一個標準化的模塊系統所決定的。
圖1.6 青銅動物釭燈
(a)銅牛燈。東漢,約公元24年—100年。青銅鑲銀。高46厘米。南京博物院。江蘇省揚州市邗江區出土。
圖1.6 青銅動物釭燈
(b)水牛燈。東漢,約公元24年—100年。青銅。高27厘米。南京博物院。江蘇省出土。
圖1.6 青銅動物釭燈
(c)雁魚燈。西漢,約公元前50年—公元8年。青銅彩繪。高53厘米。平朔考古站。山西省朔州市出土。
即便作為可調節室內燈的一種變體,這盞宮女手扶宮燈仍不能被視為一件孤品。她的部件上有九處銘文,其中兩處包含的數字很可能是一條較大型的生產流水線上的序號。最古老的銘文上有字樣“百八十九”。因此,這位小心翼翼的宮女可能只是一大批相似或相同的宮燈中的其中一件而已,雖然我們也許永遠無法得知到底生產了多少件。一盞燈可能只能發出微弱的光,因此在床榻邊緣和浴室里很可能需要好幾盞燈排列使用,也可能它們在名媛命婦的居室中隨處可見。
令人惋惜的是,銘文透露了許多關于長信宮燈的主人和制作的信息,卻沒有只言片語提到是誰造了它,以及是在什么工作環境下制造它的。這樣的故事,如要發掘一二,我們需要查閱史料、其他器物上的銘文和考古遺跡,以補充器物研究之不足。宮燈以青銅鑄造,通體鎏金。西漢期間,帝國南部的銅礦向官營作坊提供原料,以煉青銅。長安的皇家鑄幣機構對銅的需求最巨,每天要鑄造60萬枚青銅幣(總重量達2.1噸),不過,青銅也用于鑄造數以百萬計的弓弩、弓箭、箭箙和其他器物。一名位高權重的官員稱,官營的鐵礦和銅礦雇用幾乎毫無自由的勞動力,包括刑徒和受征召的農民,共計超過10萬男丁(詳見第六章)。因此,在鑄造之初,備受剝削的苦力開采并加工了長信宮燈的原料,可能其中命喪黃泉的人數是巨大的。這些材料運抵皇家作坊或工場后,便被鑄成宮燈。許多制作模具的工匠頭(“造工”)似乎都是“自由”身,他們能獲得皇家發的酬金;或從工匠世家應征召而來,以換取減免賦稅。不過,部分政府的作坊也雇用工多手熟的奴隸來指導復雜的鑄造過程。若不在此強調礦工、冶煉工和鑄造工所承受的危險,我們會忽略這精美絕倫的背后的汗與淚。為長信宮燈鎏金的工人面臨潛在的危機。早期中國的涂金工人被稱作“黃涂工”,因為他們需將金箔和液態汞合成的、帶黏性的金汞劑涂抹在金屬器物上。隨后器物被置于低溫下烘烤,汞揮發為劇毒氣體,而金則牢固地附著在器皿表面。宮燈的黃涂工很可能因汞中毒而導致不可恢復的神經及器官損傷。
因此,結合形式、器物分析,并研究銘文、史料,以及制造過程中的各種線索,我們對長信宮燈有了更全面的了解。它絕非藝術天才制作的孤本,而是根據模塊化設計而批量生產的宮廷裝飾品。它受皇宮貴胄的委托而造,皇家為了制造它而征召苦力、刑徒和奴隸,后來又將之置于自己身邊,猶如一個名貴的小玩意。
這些知識絲毫不會減損我們對這件人工制品的欣賞,反而使之倍增。當一件來自遠古的人工制品不再只是櫥窗內熠熠生輝的古董,它便重現生機,也讓我們終于可與長眠已久的祖先產生內在聯系。我仍念念不忘在研究一只古陶罐時突然在內壁發現一枚陶工的拇指紋,那驚喜的雀躍。我將大拇指放在這枚細小的指紋上,突然有一種覺得進入了她私密世界的不安。這件“精美的器物”不再只是一件物品,它是工匠(可能是女性)全心投入的作品,這位工匠曾經用與我同樣的方式將它捧在手上。
(本書選摘自《秦漢工匠》,[美]李安敦著,林稚暉譯,上海三聯書店2023年7月出版,經授權,澎湃新聞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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