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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朝代只有37年,本人卻影響了1400年
公元601年,天下太平無事。
整個東方世界,只有兩件八卦可記:一件,是高麗僧人把口紅傳到了日本;另一件,是隋文帝楊堅被老婆氣得離家出走。
這一年,61歲的老皇帝把持不住,臨幸了一個年輕貌美的小宮女。事情被老妻獨孤皇后發現,小宮女被活活打死。
聽到這個血腥的消息,楊堅龍顏大怒。
然后,騎上一匹馬,往帝都城北方向馳去,一直到了山谷間二十余里,仍不回頭。看樣子是連皇帝都不想做了。
大臣們一時都慌了,高颎、楊素一路追趕,終于在山谷里追上了,堵住去路,苦苦勸諫。
楊堅委屈得要命:“吾貴為天子,不得自由!”
言下之意,睡個小三都不行,活著還有什么勁兒。
高颎勸道,陛下身系家國社稷,怎能因一婦人而看輕天下?
似乎一想起天下百姓,楊堅飆升的荷爾蒙就消退了。他怒氣漸消,據說發呆到下半夜就返回宮中,繼續做那個“不得自由”的皇帝。
古代史官寫東西總是惜墨如金,特別是關于帝王生平的篇章,把豐功偉績寫完,文章也該收尾了。但凡八卦花邊無關宏旨,一概略過。
楊堅被老婆欺負這件事,竟然被記了下來,還寫得忒詳細。史官不可能一秒變狗仔隊,所以八卦被寫下來,肯定有非八卦的意義。
這個非八卦的意義到底是什么?
是現在通行的解釋,說楊堅是個專一的男人,獨孤皇后是個兇殘的妒婦嗎?
一切明擺著的東西,叫表象,不叫意義。意義至少要深一點。
這個八卦有兩點值得思考:
一、為什么大臣一勸諫,楊堅就聽?是說他是個從諫如流的好皇帝嗎?
二、楊堅為什么感慨自己的皇帝做得不自由?是說他受外部約束或自我約束甚嚴,不敢任性嗎?
▲獨孤皇后家族背景深厚。圖源:電視劇照
楊堅這個皇帝,在中國歷史上存在感比較弱,顯然被嚴重低估了。
如果皇帝也像演員有劃線的話,楊堅可能會被劃入二線皇帝的序列,地位和知名度遠低于秦始皇、朱元璋甚至李世民這些一線皇帝。
但他明明有一線的實力啊。
不說他開創的制度,比如三省六部制、科舉制影響了中國歷史多少年,這些在他那里,都算小目標。
更大的目標都被他實現了。
隋朝建國才兩年多,就打敗了頭號強敵突厥。乘著這股氣勢,楊堅在心中勾畫了一幅世界性帝國的藍圖。
中國上一次成為東方世界的中心,還是在漢武帝征討匈奴勝利之后,到楊堅在位時,已經600多年過去了。
即便從西晉失落后,中原政權被周邊民族政權狂虐算起,到此時,也接近300年了。
這數百年間,沒有一個大國構建起政治與文化雙重約束的權威體系,導致各民族、國家間交相征伐,弱肉強食。到頭來,受苦受難的,還是各政權治下的百姓。
從這一意義上說,中國的重新崛起并不是東方世界的威脅,而是普通民眾的福音。
隋朝伊始的隋唐兩代被稱為中華第二帝國,是繼秦漢之后崛起的新帝國時期。
作為中華第二帝國的肇建者,楊堅不是偉大人物,不是一線巨星,那么誰是偉大人物,誰是一線巨星?
▲隋朝歷史版圖。圖源:中國歷史地圖集
每一個開創偉大功業的皇帝,在私德、作風或手段上總會留下爭議。比如秦始皇、朱元璋的口碑都不好,都以殘暴出名。
偉大人物飽受詬病,似乎是歷史的常態。但楊堅又似乎是歷史的例外。
是楊堅這個人特別好,既雄才大略,又不兇殘狹隘嗎?
不是。
是他比其他大人物高明了一丟丟,善于給人營造好印象。
他要搞什么大新聞,都不會以朕的名義進行,而是無限擴大民意的基礎,以臣下、百姓的名義行事。
搞得好像連他登上帝位也是被逼的。
公元581年,正月,楊堅讓人替北周靜帝寫好退位禪讓詔書,送到他的王府。楊堅本人假裝不知情,假意推辭再三,最后才接受了大家的擁戴,穿上龍袍,登上心儀已久的寶座。
這種體面的奪位方式,在臣下的勸進中,淡化了權力轉移的殘酷性。
統一全國后,楊堅知道,以自己的功業在歷史上絕對排得上號了,得搞點什么儀式來匹配這不世的功業才行。
大臣們溜須拍馬慣了,皇帝放個屁都秒懂他想表達什么,于是恭維隋文帝德配天地,再造太平盛世,鼓動他封禪泰山,樹碑立傳。
楊堅卻欲擒故縱,嚴詞拒絕,說憑我這點德行,還不配封禪泰山哩。以后誰也不準提“封禪”兩個字。
哇,真的是一代明君,多么謙虛,多么自省,堪比堯舜啊。
然后,他真的不提“封禪”,換了個詞兒“東狩”,還是去了一趟泰山。理由是,經不住大臣們的一再勸告啊!
被獨孤皇后氣得離家出走那一次,也是要大臣勸著說“以天下蒼生為重”,才覺得找到了臺階,趁勢回宮。
這些戲碼,君臣配合得多好。
隔著一千多年的時光,我們仿佛都能聽見楊堅的內心獨白:你們勸我呀,勸我呀,朕從諫如流,會聽的。
▲隋文帝楊堅畫像。圖源:網絡
如果說大臣的苦勸與楊堅的聽勸是一場約定好的政治秀的話,那么,楊堅說自己“不得自由”則可能是一句真心話。
還在做北周的國丈那會兒,他就權勢很大,面臨的風險也很大,時時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不得自由。
他那年少的女婿——北周宣帝,雖然比較昏庸荒淫,但還是能感受到楊堅對自己的威脅,并懷疑皇后就是楊堅安排在自己身邊的間諜。
有一次,宣帝心情不好,威脅楊皇后說:“我早就看你爹不順眼了,明天就滅了他。”
幾天后,宣帝召楊堅入宮,事先埋伏下刀斧手,下令說楊堅如果有任何神情緊張的表現,就直接做掉他。
楊堅來了,舉止自若,毫無異樣。這才撿回了一條命。
自己當了皇帝后,楊堅也很辛苦。私人生活被獨孤皇后困住,不得自由只是一種表象。更深層的是,他被國家政務困住了,大小決定都要自己拿主意,以至于廢寢忘食都干不完。他被迫成了一個工作狂,沒有私人時間。
這么勤政的好皇帝,難道不應該表揚嗎?
別人看不透,但跟他一樣同為千古一帝的唐太宗李世民卻把他看得透透的。
李世民后來曾問大臣蕭瑀,楊堅這個皇帝做得怎么樣?
蕭瑀把楊堅大大吹捧了一通,說隋文帝這個人不縱欲,長時間工作,深入基層,吃工作餐,簡直是君王勤政的典范。
沒想到李世民大搖其頭,一點兒都不贊同:
公知其一,未知其二。此人性至察而心不明。夫心暗則照有不通,至察則多疑于物。又欺孤兒寡婦以得天下,恒恐群臣內懷不服,不肯信任百司,每事皆自決斷,雖則勞神苦形,未能盡合于理。朝臣既知其意,亦不敢直言,宰相以下唯即承順而已!
就是說,楊堅對人性悟得太透徹,知道人心叵測,他通過篡奪女婿的皇位建立隋朝,難免怕有人覬覦他的皇位,于是誰也不能相信。
他居高臨下,自己把自己放在了什么都懂的位置上,不得不事必躬親。可是這樣做的結果,對于皇帝來說,哪怕十件事判斷錯了一件,執行下去就是滔天惡浪。
他剛愎自用,格局狹隘,日子久了,旁邊的人只揀他喜歡聽的說。表面上他能與臣下對談,實際上什么也聽不進去。
說白了,楊堅所謂的“不得自由”,只是權力欲太強的另一種表達而已。
早年在北周的驚險經歷,一定程度上練就了楊堅的個性。
這就是,當皇帝,城府要深,演技要好。這樣才不會被近臣摸透,進而對臣僚進行控制,而不被他們反控制。
歷史上那些被大權臣或大閹宦環繞的成年皇帝,基本上性子都太直,喜怒哀樂形于色,很容易就被利用。
尤其是每到王朝中后期的一些皇帝,都很任性,很率真——我就愛扮大將軍打仗,我就喜歡閉門煉仙丹,我就愛做木工活兒——權臣閹宦就鐘意皇帝的直來直去,不怕你有原則,就怕你沒愛好。
這些皇帝在權力控制上的致命弱點,在于不懂得演戲。我雖然喜歡,但我偏說不喜歡;我雖然不喜歡,但我偏要表現得很喜歡。看你們怎么辦?
楊堅在這方面,很具天賦。他天生是個好演員。
他的變幻莫測與猜忌嚴苛,讓朝臣根本無法真正熟悉他,窺破他。
他可以前一秒對大臣許諾加官進爵,后一秒就在金殿上對其實施杖責,也許只是某句話讓他感到不悅,也許只是剛好他心情晴轉陰。
他甚至嫌執行杖責的人下手太輕,懷疑他們手下留情,于是下令將行刑者推出去斬首。如此一來,行刑者無不狠如虎狼,故常有人當堂死于杖下。
然后他又突然表演仁慈,讓人把木棍從金殿上撤走。
過了段時間,他又想打人,遂假裝忘了這事,吼一句:誰特么把棍子拿走的?
更可怕的是,他熱衷于搞釣魚執法,經常派人向一些官吏行賄,發現有人受賄了,直接處以極刑。
他對老百姓也經常飆演技,時而寬厚得可以跟民眾同行同吃,時而又荒唐到連民間大點的船只都要沒收,理由是大船可能被用來藏匿奸黨。
總之,楊堅一直在揣摩一件事,那就是怎么演好皇帝這個角色,最好是演絕了,直接拿個影帝。
▲隋文帝楊堅畫像。圖源:網絡
楊堅一生最成功與最失敗的戲,是同一場戲。
在這場戲里,他表演節儉。
節儉到什么程度?他吃飯不過一肉,舊衣服縫縫補補照穿,車子破舊了也不換,大臣進獻綾羅綢緞,當場燒掉。節儉到把自己感動哭了。
他不僅自己節儉,還要求家人親屬節儉。太子楊勇適度奢侈了一把,直接被他黃牌警告,后來被罰下場,擼掉太子身份,與這次警告也有點關系。
他不僅要求家人親屬節儉,還要求百官節儉。其實也不用要求,大臣們一看皇帝好這口,都“自覺”地節儉起來。你想啊,皇帝都對自己這么狠,大臣們能對自己仁慈嗎?還不是一個個苦修演技,不把自己弄得跟半個月揭不開鍋似的,就不要混大隋影視圈了。
他在本人節儉的同時,也舍不得讓老百姓過上較為富足舒服的日子,緊緊守著國家的財富,死活不讓肥水外流。
所以,老百姓的生活并沒有得到很好的改善,還是過著緊巴巴的苦日子,沒能分享經濟發展的成果。甚至在關中百姓遭遇災荒、生活難以為繼時,他仍不肯開倉賑災,而是任憑一隊隊饑民艱難地踏上逐糧洛陽的苦旅。
難怪明清之際的大儒王夫之看楊堅不爽,一語道破:
隋文帝之儉,非儉也,吝也。
節儉作為一種美德,用來要求自己叫節儉,用來要求別人就叫吝嗇。更不要說還上綱上線,上到法律層面。穿得好看了,殺;吃得太好了,打……這樣的社會是可怕的。你只要查清楚人家的實際收入夠不夠得上他的消費力,有沒有貪污腐敗搞非法創收,就可以了。不要用法律與道德去制約一個人的消費習慣。
事實上,適度奢侈可以說是整個社會進步的階梯。一個沒有消費欲望,沒有炫富追求的社會,遲早會陷入發展的困境。不追求奢侈,也就不崇尚打拼,這個社會終將處于一種低端的發展狀態。
▲隋文帝楊堅畫像。圖源:網絡
更何況,楊堅的節儉是演出來的。
一個皇帝,明明可以錦衣玉食,但他偏要粗食布衣,這固然很好,然而相對于他手中的帝國,這點節約的偏好,只能算是小節儉。是否夠得上大節儉,要從他治國的大項目才能看出來。
楊堅即位第二年,開始營建新都,大興土木,勞民傷財。十幾年后,又營建仁壽宮,征調民夫數十萬平山填谷。新宮用了兩年建成,蔚為壯觀,一點都看不出節儉的模樣。這期間,為了趕工,上萬民夫勞累而死,不見楊堅有何反思。
穿穿破衣服、坐坐舊車子,這樣的節儉跟耗費巨資、累死成千上萬百姓的大工程比起來,簡直虛偽得讓人作嘔。
結果,偽節儉的楊堅正是在節儉這件事上遭遇了算計。
他的二兒子楊廣覬覦皇位,跟父親互飆演技,把自己裝得跟勞模一樣能干,跟乞丐一樣節儉。
這個渾身都是戲的戲精,順利騙過了老影帝的眼睛。
公元604年,隋文帝楊堅在仁壽宮離奇去世,終年64歲。關于楊堅的死,史書記載互相抵牾,有的說他在病中揭穿了兒子楊廣的篡位陰謀,楊廣等人隨后封鎖仁壽宮,緊接著傳出楊堅的死訊;有的說他知道自己一病不起后,已將國事托付給自己看重的帝國接班人楊廣,并在最后的時刻與大臣們一一話別,場面唏噓……
楊廣繼位后,做了史上最奢靡的一件事——把整個帝國敗光了。隋朝,成了繼秦朝之后二世而亡的統一王朝。這是后話了。
這么看來,楊堅的確是個偉大的皇帝,但是,再偉大的皇帝也有他的毛病。我們讀歷史,不能用他的毛病去否定他的功績,但也不能用他的功績去美化他的毛病,要注意講求客觀公正。
原標題:《他的朝代只有37年,本人卻影響了14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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