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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瑞來:“吾兒即公兒”——楊萬里的“請托信”
楊萬里的仕途經歷
楊萬里是南宋文壇四大家之一,名列《宋史·儒林傳》,歷仕高孝光寧四朝,孝宗稱贊他有“仁者之勇”,光宗親自為他題寫“誠齋”匾額,慶元四年(1198),以通議大夫、寶文閣待制致仕,死后贈官為從二品的光祿大夫。南宋黃升所輯《花庵詞選》評價楊萬里“以道德風節(jié)照映一世,實為四朝壽俊”。
楊萬里本人,可以說是在科舉這條狹路上沖殺出的為數不多的幸運者之一。審視他的狹路奔波,22歲鄉(xiāng)舉失敗,24歲再試,方得取解,但在25歲應試禮部,又名落孫山。不屈不撓,27歲再獲鄉(xiāng)解,遂于28歲以并不年輕的年齡終得登第。其間頗歷曲折,備嘗艱辛。是年為紹興二十四年(1154),此時南宋盡管立國未滿三十年,但仕途已顯擁擠。
登第后,楊萬里成為最低一級的選人左迪功郎,授以贛州司戶參軍。不過,由于僧多粥少,楊萬里還不能立即赴任,待闕兩年后,方攜父母與家人赴任。32歲的楊萬里在贛州司戶參軍任滿,被授以零陵縣丞,又經歷一年多歸鄉(xiāng)待闕后,再次攜父母與家人赴任。
選人地位低下,幾近于胥吏,所以,擔任零陵丞的楊萬里在給施淵然的詩中這樣寫道:“我豈登名晚,今仍作吏卑。”雖已入官,但由于僅為地位低下之選人,所以自稱為吏。這也是北宋以來的習慣說法。沈括就稱自己的選人時期為“十年試吏”。楊萬里贈詩的這個施淵然,在紹興三十二年(1162)楊萬里臨時擔任試官的湖南漕試中,取得了第一名的成績。不過,從淳熙十二年(1185)楊萬里的《淳熙薦士錄》記載看,后來進士及第的施淵然,在選海中沉浮了二十余年,方由楊萬里的推薦脫離選海。
在零陵縣丞任上,楊萬里一直做到37歲。在此期間,楊萬里十分幸運的是,結識了因貶謫居于永州的名臣張浚和他的兒子理學家張栻,從而得以師事張浚。此后政治形勢逆轉,高宗禪讓,孝宗即位,起用主戰(zhàn)派張浚出任宰相。大概張浚動用了其宰相的權力,以堂除的方式,將零陵縣丞任滿赴調的門人楊萬里改秩左宣教郎,任命為臨安府府學教授。從此,楊萬里得以脫出選海。
在脫出選海之前,楊萬里備嘗選人的生活之清苦貧困。在零陵縣丞任滿后歸鄉(xiāng)筑室買田的楊萬里,盡管在張浚推薦下脫出選海,但生活上還一時未能擺脫貧困。他在39歲丁父憂居家時,寫下《憫旱》一詩,詩中描述了生活的貧困:“書生所向便四壁,賣漿逢寒步逢棘。還家浪作飽飯謀,買田三歲兩無秋。一門手指百二十,萬斛量不盡窮愁。小兒察我慘不樂,旋沽村酒聊相酌。更哦子美醉時歌,焉知餓死填溝壑?!?/p>
楊萬里的親自斡旋
由于有過這種親身經歷,楊萬里在官場具有一定的地位之后,便竭力提攜幫助子嗣親屬盡早脫離選海。
楊萬里文集,原題名為《誠齋集》,卷一〇四至卷一一一是尺牘,八卷尺牘共收錄晚年家居的楊萬里在紹熙三年(1192)至嘉泰二年(1202)間寫下的351通書信。我將這350多通書信閱讀后,粗粗統(tǒng)計,其中他為兒子、親屬或者門人請求破白、合尖等薦舉狀的書信,或是請求關照的書信,以及求得薦舉狀后的感謝信函,就達100多通,約占1/3。
對于并不太熟的人,楊萬里要先去信套近乎,往往等到與對方有過兩三次通信往復之后,方提出自己的請求。可見楊萬里也是煞費心思。倘若將這些鋪墊的書信也計算在內,這八卷尺牘中2/3以上都是具有請托意義的信件。此外,在《誠齋集》卷四九至卷六八的啟與書中,也有不少這類信件。
可以說為兒子、親屬或者門人請托,幾乎成了楊萬里晚年家居的主要事情之一。由于是寫給不同的人,所以他為了省事,用的幾乎都是同樣的詞語。相比作為文學大家的身份,這八卷尺牘實在沒有太大的文學價值。晚年的楊萬里,身體并不好,右臂麻痹,不能寫字,就口述讓兒子或女婿代筆。以晚年帶病之身,寫下幾百封請托書信,也著實難為了楊萬里。
楊萬里有著詩人的狂放,性格倔強。不僅《宋史·楊萬里傳》說“萬里為人剛而褊”,他的友人葛天民也在詩中寫道:“我與誠齋略相識,亦不知他好官職。但知拼得忍饑七十年,脊梁如鐵心如石。不曾屈膝不皺眉,不把文章做出詩?!睏钊f里自己也說:“士大夫窮達,初不必容心,某平生不能開口求薦?!北M管是這樣的性格,盡管張口求人難,數百封書信的事實表明,出于不得已的楊萬里做到了勉為其難,這是為了子嗣親朋。
經我統(tǒng)計,這上百封書信,全是為十個后輩向在任的中央或地方的官員,特別是向后輩任職的上司求情。這十個人的姓名與關系請看下表:
楊萬里尺牘所見斡旋改官者一覽
楊萬里的三個兒子自不待言,其他人也不是與楊萬里毫無關系。他們之中,有的是楊萬里妻子的親屬,有的是楊萬里兒子的親屬,還有就是利益相牽的鄉(xiāng)黨。具有顯赫名聲的退休高官,居然也要低聲下氣地為了子嗣和親屬的舉狀求人。
盡管楊萬里已經退休家居,但幾十年的為官生涯,特別是他曾經在淳熙十二年(1185)擔任吏部郎中期間,應宰相王淮請求寫下過《淳熙薦士錄》,一口氣提名推薦了60人。這些都成為楊萬里退休后推薦子嗣親屬時可資利用的人情資源。
實際上,對于楊萬里來說,在張口求人時,心理也很復雜。長子的妻兄求他向一位不認識的官員寫信求薦,楊萬里回信說:“陳漕無半面,不曾通書,亦不曾作幼輿托庇之書。彼此無情分,豈可干求,談何容易!不惜取辱,但無益耳?!?/p>
前面講到,楊萬里為子嗣親屬同鄉(xiāng)進行改官斡旋的書信達數百通之多,這里不遑一一引述。為了節(jié)省篇幅,我們先集中看楊萬里為長子楊長孺斡旋的幾封書啟,然后再有選擇地考察一下他為其他子嗣親屬同鄉(xiāng)進行的斡旋。
卷一〇四《與江東萬漕(元享)》:
某惶恐有懇:大兒長孺在中都時,嘗令進拜年伯,蒙一見偉視。今官總司糟丘,幸得趨侍使華之末光。已書一考,前任有四考。今有益公、定叟、王樞使三章,最緊者職司合尖也。天惠孤寒,年丈來臨。二緊之章,并在門下。東坡與王定國書云,吾兒即公兒也。惟年丈動心,一引手焉,不勝望恩愿賜之切。
萬元享名萬鐘,時任江東轉運副使。楊萬里的信可謂懇切之至,不僅呼喚往事記憶,還援引蘇東坡之話,說我兒子就是你兒子,不容對方推脫。蘇軾這句“吾兒即公兒”,有時寫作“我兒即公兒”,是楊萬里在為兒子請托時最頻繁使用的一句話,我在楊萬里的10通書信中都看到了引用?!岸o之章”,即指以頂頭上司身份寫下的職司舉狀和最后一通“合尖”舉狀。
卷一〇四《與總領張郎中》:
某皇恐,輒有迫切之懇:大兒長孺,頃官湖外,得仰事玉節(jié)之下,蒙被國士之知。臺斾之西,復欲辟置俱往。是時以宿諾鄭總酒官之檄,不得承命,然榮耀至今也。長孺前任四考,今已得益公、王樞使、張定叟、劉戶部京削四章,仍有職司,獨少合尖之奏。茲事重大,幸逢先生長者總餉下車之初,敢望特輟一京狀以成就之,八月便可兩考成資。此兒通塞,濟以今日,否以今日。望走在晉,舍此何適?腳色狀一封,敬以申納,仰惟財幸。
張郎中,名張抑,紹熙四年(1193)以后為湖廣總領。信中提及已得“京削四章”的人名,益公為周必大,王樞使為王藺。據《宋宰輔編年錄》卷一九所記,紹熙元年(1190)王藺擔任樞密使。張定叟名張枃,時為江東安撫使知建康府。劉戶部名劉穎,慶元年間為戶部侍郎。楊萬里此信中列述周必大等四人,并無前信所致之萬元享,反由此信請求張總領為最后的合尖之奏,或許前信所請,為萬元享所拒亦未可知?!按藘和ㄈ瑵越袢眨褚越袢铡?,意即這孩子今后仕途通達與蹇澀,就全仰仗您這次是否施以援手了。楊萬里還隨信附上了長子的履歷書“腳色狀”,大有不容對方不辦的意味。
卷一〇四《與新隆興府張尚書(定叟)》:
大兒長孺,首蒙論薦,又蒙推轂于耿漕,遂獲改秩,此恩已不貲矣。臨行窮空,又拜厚贐,度越屬吏之常,誠為創(chuàng)見。不爾,幾不能歸。真東坡所謂我兒即公兒也。感服恩紀,言之萬此,寧有足耶?
張枃慶元三年(1197)二月為知隆興府。耿漕,即耿延年,慶元二年(1196)七月為江東運判。此書為答謝之章??磥韽垨嚥还庾约簽闂铋L孺寫了薦章,還動員耿延年寫了一份,這便讓楊萬里感激逾望。因此,楊萬里專門寫信向耿延年致謝。卷一〇八《答江東耿運使》之四云:
大兒長孺,荷合尖之大恩,得僥改秩,之官南昌,行且一考。次公、幼輿為衡、澧稅官,亦皆之官矣。并辱下問,尤感尤感。
有了耿延年這份合尖,總算湊齊了五通薦章,楊長孺得以改秩??磥項钊f里所請托的萬鐘最終也沒有寫薦章。
還有一些書信,則是楊萬里為知南昌縣的長子楊長孺下一步升遷進行的操作,內容包括感情鋪墊、婉轉求薦與事后感謝。
根據制度規(guī)定,在五通舉狀中,頂頭上司州府、監(jiān)司長官的推薦信是必須要有的。在朝廷中,楊萬里熟識的高官并不乏人。然而,年輩較淺的地方官員,楊萬里則并不是都很熟悉。以上這些書信,表達多有不同。含蓄而間接的,表明楊萬里對其人不甚熟識,或者說交情尚淺。比較直言不諱請求的,表明楊萬里對該人相當熟悉,有一定交情,甚至是曾有恩于對方。請求對方,也屬于尋求一種利益的回饋。
在楊萬里的不懈斡旋之下,長子楊長孺終于在幾年內連續(xù)升遷,脫離選海,踏上順利的仕途。斡旋成功,還有掃尾工作要做。這就是必須向推薦者致謝。因為這并非一錘子買賣,楊萬里還有其他兒子和親友需要這些在任官僚的推薦。這樣的書信不少,我們僅看其中的一封。
卷五七《答周丞相賀長男改秩幼子中銓》:
長男難矣,初臨壯縣之萬家;幼子斐然,偶試吏部而一得。民之多幸,揆厥所元。繄我公頭章破白之恩,及平日口講拾青之誨。率俾先人之門戶,未荒數畝之蓬蒿。藏之中心,感焉至骨。
這一封是楊萬里寫給周必大的感謝信。關于這兩個同鄉(xiāng)間的關系,《宋史·楊萬里傳》提及這樣一件事可以窺見:“萬里為人剛而褊。孝宗始愛其才,以問周必大,必大無善言,由此不大用。”盡管據羅大經《鶴林玉露》記載,在楊萬里晚年還鄉(xiāng)后二人交往親密,但于往事不可能毫無芥蒂。不過,性格倔強的楊萬里為了自己兒子的前程,不得不硬著頭皮求周必大寫第一份推薦信來“破白”。在兩個兒子分別因此而改官和中銓之后,還寫信用了“感焉至骨”這樣夸張的表達,表示刻骨銘心的感恩。
以上引述了楊萬里為長子楊長孺改官斡旋的部分書信,以期展現(xiàn)一個官僚為子弟改官斡旋的全過程。包括上述援引在內,楊萬里僅僅為長子一人,就寫下了多達20封直接求情的書信。這是一個縮影,不僅僅是一件個案。
我們再選錄幾通楊萬里為其他子婿、親朋改官斡旋的書信,來略加考察。
請求的舉狀有的是五封推薦信的第一封,即“破白”之章。這是最為重要的。
卷六一《謝趙德老大資舉女婿陳丞京狀啟》:
頃不自量,乃竊有請。僭以東床之下客,控于北斗之鴻樞。懇陳鵲繞之依,仰祈鶚表之薦。敢謂觀使大資相公,其應如響,有味其言。既稱其稟不世之才,又重以行有用之學。使老仆當二語之寵,敢云披襟;豈后生蒙一字之褒,可不避席?而況揚清之公舉,尤艱破白之首章。惟元勛鉅德之相臣,欣為之唱;則使節(jié)州麾之執(zhí)事,和者爭先。是一紙之春風,兼五奏之秋實。岱宗造化,難方化筆之穹崇;渤澥波瀾,莫測恩波之浩蕩。感深次骨,言不寫心。
德老為趙彥逾之字。《寶慶四明志》記載趙彥逾“晚以資政殿大學士典鄉(xiāng)郡”。這是楊萬里為自己的女婿求到“破白”薦章后的感謝信。從這通書啟可見,連楊萬里這樣有地位的人都慨嘆“破白”薦章之難得,“尤艱破白之首章”,認為正是這猶如春風一般的“破白”薦章,帶來五封薦章之“秋實”般的收獲。
卷一〇九《與權運使》:
某惶恐敬致迫切之懇:女夫子修職郎泰寧縣丞陳經,贍于學問,工于詞章。臨民廉惠,遇事勤敏。蚤年登庚戌科第,前任為吉水主簿。今者適有天幸,乃獲駿奔,趨事于卿月使星之末光。天其或者將與之插羽翰而云飛,脫泥涂而淵泳也。某過不自量其老退之跡,輒恃與臺座前有同朝十五年之舊,后有鄰邦二千石之芘。僭致古人內舉不避親之懇,上干筆端膚寸薦進之潤。竊惟陳丞,前任未滿而解官,今任通理至來歲之冬,乃成三考。妄意欲望臺座特輟嘉泰三年上半年一京削,以為破白之舉。名賢一唱,諸臺必和。倘辱未忘貧賤之交,尚篤金石之契,歡然收恤,仍乞來歲,先賜照牒,以慰老懷,信其有可望之期也。仰惟此不報之恩,泰華未為重,渤澥未為深,豈惟陳丞得出門下,實某得出門下也。一寸丹心,天實臨之。
楊萬里的這通請求信,與前面引述的《謝趙德老大資舉女婿陳丞京狀啟》一樣,都是圍繞著薦舉自己女婿之事。此信的內容是請求首章破白推薦,前信是感謝破白推薦。從這一相關內容似乎可以推測出,盡管此信楊萬里對明明是后輩的對方卑辭低眉,甚至說自己也是出其門下。為了讓自己的親屬早日升遷,脫離選海,楊萬里曾給他推薦的親屬寫信說“不惜取辱”,此亦可見選人升遷艱難與競爭激烈之一斑。不過,從前信感謝趙彥逾的破白推薦看,楊萬里可能同時托付多人幫忙“破白”,而權運使極有可能拒絕了楊萬里的請求,至少是沒有破白推薦,楊萬里事實上得到的第一份“破白”薦章來自趙彥逾。
從楊萬里的這通請求信中,我們還可以讀出這樣的信息。那就是楊萬里的女婿陳經登第于宋光宗紹熙元年庚戌(1190),但至少到十三年后的寧宗嘉泰二年(1202)楊萬里請求破白為止,依然是選人第六階修職郎。可見選人升遷何其之緩。
卷一〇四《與提舉王郎中(南強)》:
某悚息再拜,敬問庭閎致政中大國夫人壽康無恙。某進越有懇:妻侄孫分寧縣主簿羅迪功瀛,少有俊聲,早而擢第,廉勤厥職,好修未已。某已嘗面納爵里,欲于新歲上半年職狀。破白之舉,已蒙矜允。今專人拜賜,敢望不侵為然諾,不勝寒士如天之福。
這通是楊萬里為遠親羅瀛請求“破白”職狀的信函。從信中所言看,王南強似乎曾經當面答應過楊萬里寫舉狀的事。楊萬里遣人持信去取,先是通過向對方的親人問安以拉近關系,然后婉轉地希望對方不要食言。致信王南強之時,為慶元元年(1195)前后,此時長年家居的楊萬里尚未正式退休。進士及第業(yè)已五年的羅瀛,尚為迪功郎、分寧縣主簿,是選人中的最低層級,因而當時求乞的“破白”職狀,當為四等七資之內的循資需用。
從楊萬里以后為羅瀛尋求京削的信件看,這次王南強并未食言,楊萬里如愿以償。然而,由于成為京官才是走上坦途,楊萬里還要繼續(xù)為羅瀛張羅。于是,又有了下述的書信。
卷一一一《答贛州張舍人》:
某屬者行李還返,因之奏記,以謝嘉惠,且一再祈恩,以妻侄孫羅令瀛為門下薦,乞特輟今年上半年首章京削,以為破白之舉。茲辱遣騎,墜以玉字之書,諗以金諾之實。大帥之橐兜戟纛曾未西柄,而春風已先到河陽之桃李矣。龐恩特達,何異老身之親得出于其門也?多言何足以寫中心之感。
觀此信,與前信《與提舉王郎中(南強)》一樣,同是為了遠親羅瀛請求“破白”職狀的信函。不過,此“破白”非彼“破白”,這次是尋求京削的破白。楊萬里還有一信。
卷一一一《答贛州張右史移廣西帥》:
某今月十一日,已令書吏龔世榮,持斐然之文呈似矣。今辱遣騎下教,乃十六日之書,蓋兩不相值,偶然參差耳,計程當已上達也。恭審帝謀元帥,公應疇咨。自玉虹翠浪之鄉(xiāng),建羅帶碧 之纛。恭惟慶愜。某僭有至懇:妻侄孫從政郎靈川令羅瀛,既冠收科,能文敏政,幸得仰事詩書之帥。敢乞先生長者,特輟慶元七年上半年一京削,為之破白之薦。一經拈出,諸司必和。不翅某受此恩也,拳拳至扣。
此信的收信人與前信為同一人,相隔時間亦未久。不過收信人已移帥廣西。由于楊萬里的前一信送出五天后就收到了回復,楊萬里知道對方是在沒看到他的前一封信時寫的信,便又寫了此信,重申前請破白之薦。把楊萬里這三封都是為羅瀛請求的信聯(lián)系起來看,第一封楊萬里向王南強請求破白時,羅瀛尚是迪功郎、分寧縣主簿,后面兩信楊萬里向張舍人請求破白時,羅瀛已升遷兩階,成為從政郎、靈川縣令。不過,雖是升遷,依然還是在選海中打滾,所以楊萬里還要有破白之請。其實,在卷一〇八,楊萬里還有《答廣西張經略》一信,為了羅瀛,說道“破白京削之諾,極知踐言,必不侵為者”,很擔心張經略也變卦。不過這個張經略似乎跟楊萬里關系比較深,頻有書信往來。楊萬里不只為羅瀛請求破白,還曾為一個叫陳章的人寫信請求破白。這封同樣題為《答贛州張舍人》的信見于卷一〇七:
某皇恐僭稟:陳干章絕識偉器,文學卓越,未冠擢第,借甚厥聲。數年前為尉安福,貧則到骨而益廉,去則已久而見思。然孤寒無媒,蹉跎二十年矣。今幸遭一代之正人莊士、儒宗文師,一顧賞音,便價十倍。敢以薦諸篋櫝未滿之處,望特輟今歲上半年一京削,以為之破白。先生一唱,群賢畢和矣。知眷是恃,故敢于言。
從名字看,這個擔任“干辦公事”這樣路一級低層官僚的陳章,或許是前面提到的楊萬里女婿陳經之兄。從此信看,陳章未冠登第,蹉跎二十年,尚未脫離選海。
除了為兒子、親屬請求破白之狀,在《誠齋集》中,楊萬里還有不少為兒子、親屬請求合尖之狀。合尖之狀是五封推薦信的最后一封,有了這一封,才不至于功虧一簣。
卷一〇五《答本路趙不遷運使》:
某皇恐有懇:賜書之初,不應便引惹請謁,仰恃年契愛焉,敢爾不自外。妻侄(孫)分寧主簿迪功郎羅瀛,通經學古,文詞俊發(fā),早忝科第,吏事敏明。已蒙定叟、南強、帥倉二丈舉以職令之章矣,合尖之恩,舍門下而誰望焉?亦已書兩考,敢望臺慈特輟今年上半年文字,以成就之,某實并受此薦也。
前面?zhèn)涫鰲钊f里為遠親羅瀛連寫數信求職令與京削的破白之薦,此信則是為羅瀛求職令合尖之章。從信的內容看,轉運使趙不遷是楊萬里的晚輩,但為了求得這最后一紙關鍵的推薦書,楊萬里在信中,居然謙恭地說,你推薦了他就像推薦了我一樣。
卷一〇八《與澧州趙守》:
某惶恐敬致賤懇:推官吳承直璪,大兒之妻兄也。文詞炳蔚,才識敏明。廉己勤民,足優(yōu)世用。某淳熙己酉假守筠陽,渠為戶掾,極得其助。是時尚未作親也,首以京削薦之。今又有余丞相、顧守二章,唐憲亦許以職司之章。所大缺者,合尖之舉也。適有天幸,乃獲趨事戟纛之末光。敢望臺慈,特輟上半年一京削以成就之。似聞幕下賓贊多初官,未用得文字,計亦無爭者。惟臺座一灑薦墨,則五章之恩,并歸門下。不然,則九仞虧一簣矣。其利害輕重大小,仁人必動心焉。
此信則是楊萬里為長子楊長孺的妻兄吳璪求京削合尖。此時吳璪業(yè)已升遷至選人的最高階承直郎。《誠齋集》卷一二五收錄有《知漳州監(jiān)承吳公墓志銘》,是楊萬里為吳璪父吳松年所作,寫于紹熙四年(1193),文中就提及吳璪為承直郎。而楊萬里此信則寫于嘉泰元年(1201)前后。據楊萬里信中說,此前的淳熙十六年(1189),楊萬里任地方官時,曾經作為舉主以京削推薦過尚未成為親屬的這個部下。但那次無疑沒有成功,使吳璪在選人最高階承直郎這個門檻延宕了十余年。由此亦可見,選人脫出選海之艱難。
請誰寫舉狀,楊萬里并非像無頭蒼蠅那樣盲目投書,而是事先打探調查,進行一種可行性研究。比如此信所云“似聞幕下賓贊多初官,未用得文字,計亦無爭者”即是。估計“無爭者”,得狀可能性很大,因而致書相求。
《朝野類要》在五紙推薦狀中獨獨列舉出第一份和第五份的破白與合尖,說明當時人認為這最前最后的兩份最為重要。而楊萬里此信也認為,尤其合尖,是為山九仞,若缺便功虧一簣。所以,楊萬里既動之以情,說只要你寫了這最后一章推薦狀,便“五章之恩并歸門下”;又曉之以理,說就差這最后一章了,“利害輕重大小,仁人必動心焉”。這無疑隱含著你如不推薦你就不是仁人的意味。
卷一一〇《與湖北唐提刑》:
某惶恐敬有賤懇:小兒幼輿,愚不才,初試吏于澧之慈利稅官,幸得趨事玉節(jié)光華之下,敢望幬以仲尼上律之天,庇以子美萬間之廈,訓迪之,挈攜之,全度之,有萬其幸。再有稟白:先是上狀,嘗以澧推吳承直璪舉主已及四員,政欠職司合尖一章。仰干臺造,乞特輟今年下半年或來年上半年一京削,以成就其改秩之榮。更祈蚤賜剡發(fā),至懇至扣。
在此信中,楊萬里不光托唐提刑關照自己的小兒子,主要是為前述長子的妻兄吳璪索求最后一份合尖的推薦書。前面引述的《與澧州趙守》一信便是為吳璪求合尖,為何楊萬里又寫信轉求唐提刑呢?也許是遭到了被求的哪一方的拒絕,也許是經歷過不少失敗而為了增加保險系數。這些都不得而知。但從前面考察楊萬里同時向幾個人求破白,并屢屢叮囑對方不要食言的語意看,像楊萬里這樣在政界有影響的人物為人尋找舉主求得薦章亦非易事。
在卷一一一,還有一通《與湖北唐提刑》,再次為吳璪求合尖,其云:“以諸公間皆薦人來,那融未行,極知區(qū)處不易。今則上半年文字,已不敢希覬矣。某亦豈敢咄咄相逼。第吳推秩滿近在,今冬考任過足,已有舉主四員,所大闕者,所極緊者,正患未有職司與合尖之章也?!睆倪@段話可以推察到,其實當時在位的官員,在擔任舉主寫推薦書這件事上,日子也不好過。“舉主各有格法限員”,即制度規(guī)定,根據官職和地域,每年舉官有名額限制。僧多粥少,有限的名額給誰?無權無勢的普通選人來相求時還好推脫,但來自政界有影響的大人物的請托就不好推卻,“區(qū)處不易”。楊萬里說是“豈敢咄咄相逼”,但對于被求的人來說,無疑是充滿了壓力。左右權衡不當,甚至會影響到自己的前程。當然,不能否認有出于公心薦舉人才的舉主,但在書寫舉狀上,實在是充滿了利益權衡和私相交換。
(本文摘自王瑞來著《士人走向民間:宋元變革與社會轉型》,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3年7月。澎湃新聞經授權發(fā)布,原文注釋從略,現(xiàn)標題為編者所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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