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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位“漸凍人”的自我救贖:哪怕只有眼睛能動,也要掌握人生
肌萎縮性側索硬化癥(ALS,“漸凍人癥”),這種在常人中罕見的病癥,會一點點地剝奪人的生活自理能力,不少患者最后能動的只有眼睛。
盡管書寫已經不可能,還是有一些患者靠眼控打字,將自己患病后一路堅持的點滴感受和思考脈絡記述下來。近日,澎湃新聞采訪了兩位創建自己公眾號,堅持用眼動儀寫字的“漸凍人”患者。
阿東,深圳一位漸凍癥晚期患者。2020年,他用眼動儀開通個人微信公眾號“曉十畫”,到目前為止,一共發表過295篇文章。在他看來,“漸凍人是慢慢被邊緣化的群體,而開了公眾號的感覺就是,站在了世界的中央”。
榕榕(化名),已患漸凍癥11年。她也通過眼動儀堅持寫文章,激勵其他漸凍癥患者積極面對病情,“我非常理解其中的痛苦,所以我想盡我的微薄之力,能幫助一個是一個。”
2018年2月,在成都某小區曬太陽的阿東。現在的他放棄了手動打字,開始使用眼控。 受訪者供圖
阿東
“碼字,我的一方凈土”
澎湃新聞:你目前的身體狀況怎么樣?和5年前相比有什么變化?
阿東:2023年,是我坐實漸凍人身份的第11個年頭。目前狀況是,24小時臥床,24小時呼吸機,吸食流食,使用眼控設備交流。
五年前,我還能脫離呼吸機坐輪椅“視察小區領地”,用微弱的“川普”點評小區門口打鬧的汪星人。
澎湃新聞:這5年在心理層面上有沒有新想法、感受?
阿東:感覺就是,身心意志力在病程里很有用;同時作用也是有限的,有時,必須尊重身體和情緒。
澎湃新聞:當你發現患有漸凍癥時是什么反應?
阿東:絕癥對于任何人而言,都會產生巨大的心理落差,生活還有很多展望呢,沒開始便結束了。
雖然此病目前還沒有治愈或者只是控制住的辦法,但仍然可被治療。主要的困難來自心理層面,患者經歷各種治療后“損兵折將”,認識到了絕癥的殘酷性,接受與否,都得并存。
澎湃新聞:為什么開個人公眾號?
阿東:如“曉十畫”簡介所述,就是記錄心情故事,像一本日記本,也是一種情緒出口。
澎湃新聞:用眼動儀寫文章并不容易,你覺得堅持寫文章的意義是什么?
阿東:碼字熟能生巧,而且寫文章也是一種情感交流,是頑強向煙火味道求歡的情書。
澎湃新聞:開公眾號給你帶來的最大收獲是什么?
阿東:漸凍人是慢慢被邊緣化的群體,開了公眾號的感覺就是,站在了世界的中央。
澎湃新聞:家里人對你做公眾號、微店都持什么態度?
阿東:老婆說過這樣一句話,賺點小錢,找點事做,別累著了。
澎湃新聞:你怎么看待自己的病情?
阿東:的確是殘酷的絕癥,慢慢地吞噬肌肉,讓各種功能灰飛煙滅,最殘酷的是,整個過程中,人的思維相當地清晰。媽媽感慨最多的一句話就是,老天沒有長眼睛……
澎湃新聞:你每天做很多事情,會感覺辛苦嗎?
阿東:會疲憊,不過在做事,證明病情平穩;而徹底地沉默,事情就正在起變化。
澎湃新聞:你日常有什么興趣?
阿東:有,比如看足球比賽,還有下圍棋。身體原因不能熬夜看喜歡的比賽了,也不能準確將黑白子放入預定位置。
結合實際才能不讓欲望落空,而且我發現,碼字,是我的一方凈土,會走得更久遠。
澎湃新聞:還有什么沒有完成的夢想?
阿東:常言道,健康的人有一百個夢想,而生病的人只有一個夢想,那就是擁有健康。其實在當打之年患病,自然有很多夢想沒有完成。很多人這樣形容漸凍人:身如磐石,心似靈翼。
澎湃新聞:日常生活中有沒有令你感動的人或事?
阿東:疾病無疑是人際關系最大的試紙,進入病友群,總能遇見感動的人和事,這些提醒自己,終歸自己和世界惺惺相惜,還是一如既往地熱愛生活吧。
澎湃新聞:你生病的這幾年,平時你如何和女兒相處?
阿東:我努力將災難程度降低,隨著身體能力的下降而逐漸邊緣化,但不是精神層面自閉。(女兒)月娃帶給了我很多人生第一次,也陪我走完了很多人生最后一次。
月娃也時常懷念記得的那些互動,可惜少之又少。前幾日深圳打雷下雨,她突然傷感地告訴月媽,爸爸好愛我,她想起了那些童話故事來。
月娃馬上上初中,記憶中的爸爸并未被雪藏。疾病不丟人,只是遺憾會多一些,希望她也這樣認為。
澎湃新聞:你有什么治療漸動癥的經驗想要分享?
阿東:對于退行性的ALS,悲傷尚早,至少不是現在。做好呼吸支持、營養管理、心態梳理、護理到位,漸凍癥的日子還是可以經營下去。
澎湃新聞:你想跟其他患者說些什么?
阿東:借用魯迅先生病榻之上的文章標題,“這也是生活!”
躺在病床上的榕榕在用眼動儀寫文章。 受訪者提供
榕榕
“理解其中痛苦,想盡微薄之力幫忙”
澎湃新聞:你是什么時候、怎么發現患有漸凍癥的?
榕榕:我是在2017年10月份開始出現說話偶爾打結和稍微有點大舌頭的癥狀,所以從那時候算起,至今快6年了。
澎湃新聞:最早是什么心態?
榕榕:說實話沒人會一開始就樂觀面對這樣從天而降的噩耗。從NCU(神經重癥監護病房)出來后,我一直想安樂死,甚至能用眼控儀的那一刻,我就在微信里問,中國有安樂死嗎?可見我當時有多絕望。
但是可能還是因為不甘心吧,在加入了幾個微信群之后,我那時候驚訝地發現,原來還有那么多病友已經在抵抗漸凍癥的路上堅持了10年、20年,甚至30年。
而其中有人即使身患絕癥,還在努力賺錢養活自己,那我為什么要浪費時間自怨自艾呢?我必須從心理上戰勝自我,讓自己堅強起來。
澎湃新聞:病友之間的交流對你而言有什么意義?
榕榕:意義重大。微信群可以讓病友之間抱團取暖,可以互相交流經驗,互相鼓勵。可以在病友收到各種宣稱可以治療漸凍癥的廣告時,幫助辨別真假,少上當受騙。
澎湃新聞:為什么通過公眾號發文章?
榕榕:剛剛被確診時,會絕望,迷茫,掙扎。隨著病情的發展,會讓人越來越不安,尤其在逐漸失去語言表達能力,失去吃飯能力,失去呼吸能力,必須接受胃造瘺、氣切手術時,病人很難接受這些變化,心里會產生各種負面反應,很脆弱。這時候非常需要心理開導,我非常理解其中的痛苦,我只是想盡我的微薄之力,能幫助一個是一個。
澎湃新聞:你平常的生活是由誰來照顧?
榕榕:因為母親年齡大,視力和聽力都不好,愛人又需要賺錢養家,好的保姆和護工又非常難找等等原因,我無奈選擇住康養醫院。幸好有眼控儀這個偉大發明,我可以沖浪,和朋友聊天等,還可以通過語音和醫生、護工溝通。在醫院請護工照顧。
澎湃新聞:你日常有什么興趣愛好嗎?如果有的話,目前怎么堅持自己的興趣愛好?
榕榕:由于聽力受到影響,沒辦法聽喜歡的音樂。興趣愛好也因為身體限制沒辦法堅持。不過,最近比較喜歡各種烹飪美食的視頻,看見他們在廚房里瀟灑自如地揮刀顛勺,也是一種視覺享受吧。
澎湃新聞:用眼動儀寫文章很困難,你為什么還要堅持?
榕榕:想通過文字的力量盡量幫助到別人。這也是我目前唯一有能力做到的。
澎湃新聞:你在文章中寫道,“經過幾次瀕臨死亡的折騰,我又活過來了。”這幾次經歷可以和我們具體講一講嗎?
榕榕:第一次是因為痰堵。第二次是因為枕頭沒有放好(因為頸椎無力),導致窒息昏迷,第三次是因為在醫院嘗試脫機(脫離ECMO),結果半夜昏迷(這次經歷極為痛苦,以至于大腦自動遺忘了當時痛苦的感覺)。幸好在醫院,發現及時,否則家人會以為我是在睡夢中安然離世呢。第四次是今年年初在康養醫院,由于護工沒注意到呼吸機報警,導致我昏迷。
四次一只腳踏入鬼門關,讓我深刻體會到了瀕臨死亡的痛苦。我現在非常怕面臨死亡的那種痛,所以我一定要努力活。
澎湃新聞:為什么你在文章中說,“前30年是在迷迷糊糊中混過來的”?患病以后你最大的變化是什么?
榕榕:很慚愧地說,從前的我生活中沒有明確目標,沒有目標就沒有動力。從來不在意身體健康,一直是秉承“我年輕,我任性”的態度,晚上不過12點堅決不上床睡覺。聽別人提到某某人得了癌癥也感覺那是別人的故事,離我太遙遠。
然而事實真是如此嗎?當某天突然發現自己身體出現異樣,當來自醫生的一紙相當于死亡判決書一樣的診斷書呈現在我面前時,一切悔之晚矣。躺在NCU冰冷的病床上,四肢無法動彈,嘴巴里插著呼吸管,翻身只能依靠別人時,午夜時分無法入睡時,我一遍一遍地回憶我之前的幾十年人生,不停地反思,我究竟做錯了什么讓我落到如此地步,不提人生如果可以重來這樣的假設,首先我沒有很好愛護自己的身體就是大錯特錯。
身體是從降臨這個世界就一直默默伴隨著我成長的忠實伙伴,既然我從來沒有用心愛護我的身體,那么我現在被迫“平躺”也就沒有權利怨天尤人。所以,我現在應該變得佛系了,不去抱怨,不去怨恨,盡量讓自己心態平和,微笑面對每一天。
澎湃新聞:你有什么對抗漸凍癥的經驗想要分享的?
榕榕:對于漸凍癥來說,在目前還沒有可以逆襲的藥物問世之前,能夠得到良好的護理是幸運的,這樣確實可以延長生命。除此之外,自我心理調控其實更重要。
我們一定要學會掌控自己的情緒,可以偶爾宣泄和任性吐槽甚至哭泣,但是發泄過后一定要做回情緒的主人而不是被情緒反控。要保持每天愉快的心情,做些喜歡的事情。
就像我在之前的文章里提到的,心理學有個名詞叫做“心理暗示”。那么如果我們給自己加油,讓自己充滿信心好呢?還是每天想唉聲嘆氣自怨自艾好呢?孰對孰錯且看個人見解。
澎湃新聞:你想對其他患者說些什么?
榕榕:想把這段話送給病友們。
任何時候,一個人都不應該做自己情緒的奴隸,而應該反過來控制情緒。無論境況多么糟糕,你應該努力去支配你的環境,把自己從黑暗中拯救出來。既然我們已經被確診得了世界上稀有的絕癥之首,那么我們只能坦然面對。加油,為我自己。一起加油,為所有正在與絕癥抗爭的人們!一切唯心所造,心中有希望,希望才會向你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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