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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力追索生命的意義｜十三邀許知遠對話何懷宏

2023-08-04 18:03

來源：澎湃新聞·澎湃號·湃客

“我寧愿憂傷，也不愿將它和快樂交換?！?/p>

近些年，人工智能、基因改造、納米技術(shù)等發(fā)生在科技、經(jīng)濟和社會生活領(lǐng)域的巨變，不僅對我們司空見慣的問題提出了挑戰(zhàn)，也促使我們重新思考“何以為人”這一古老的問題。

何懷宏教授是當代重要的哲學、倫理學學者，從存在主義轉(zhuǎn)向社會倫理，再到近幾年對人類精神文化的關(guān)注，他始終對人的限度保持敏感。在最新一期《十三邀》的開頭，何懷宏教授談及“人的定義”，指出：“二十世紀以前，我們不會強調(diào)人是‘碳基生物’，直到‘硅基生物’或?qū)⒊霈F(xiàn)，才突然一下敏感，我們和動物是一類，具有身體的脆弱性，有必然一死的命運。”

《十三邀》

人類擁有的諸多美好及愛的能力都建立在生命的必然消失之上，所以珍貴。而人生哲學就是以人為中心，思考人活著的意義的哲學，思考人應(yīng)該如何良好地生活，如何有意義地度過自己一生的哲學。

《十三邀》

2022年，何懷宏教授寫給“后浪”的人生沉思錄《僅此一生：人生哲學八講》榮獲“第十七屆文津圖書獎”。不同于一些哲學著作的晦澀艱深，這本書用言簡意賅、深入淺出的方式，意在討論一種樸素的生命哲學。

《十三邀》

何懷宏教授說，他在少年時有兩個理想，第一是當圖書管理員，這樣可以讀許多書，第二是當看林人，如今他的理想已經(jīng)超額度實現(xiàn)。人生很長，一時的挫敗不是永遠的挫敗，就像古希臘人所說的：“只有到人生最后的時刻，才能判斷一個人是不是幸福的?！?/p>

從人的一些基本事實開始

本文原刊何懷宏《僅此一生》

《十三邀》

如果我們對人生哲學感興趣，甚至有些關(guān)于本體的問題已經(jīng)進入了我們的心里，有時也不妨放下具體的功課，跳出日常的紛紜世事，來嘗試察看有關(guān)人的一些基本事實。

人是碳基生物，是靈長類動物。人生活在地球的自然環(huán)境中，他的身體條件目前看來也只能是“裸身”在地球上生活。人結(jié)成各種群體和政治社會。尤其是隨著近代地理大發(fā)現(xiàn)和工業(yè)革命之后的全球化，全人類的命運連為一體，其儼然生活在一個“地球村”。

人有肉身，能行動，也有意識活動和語言文字，并創(chuàng)造出越來越多功能強大的技術(shù)工具，形成了農(nóng)業(yè)文明、工業(yè)文明和正在迅速發(fā)展的高科技文明。人們有各種各樣的價值追求，或者自己所認為的“好的生活”的觀念。人也有基本的道德感和同情心，或者說能夠進行道德評價。

所有人都共享著共同的人性，但也分別具有差異的個性，加上一生不同的境遇，也就有了不同的生活和命運。

最后，無論什么人，無論是實現(xiàn)了還是沒有實現(xiàn)自己的“好的生活”的人，無論是成功者還是失敗者，所有人都會死去。人的壽命的確在近一百年有較大的增長，平均壽命從一百多年前的四五十歲達到了現(xiàn)在的七八十歲。但無論再怎么延長生命，人還是不免一死。

這大概就是我認為的有關(guān)人的基本事實或者說最大略的“本來面目”。人們也可以嘗試別的對人的基本事實的概括。但無論怎樣概括，總歸還會有許多“面目不清”的地方和無數(shù)的細節(jié)，還有涉及人的最深本質(zhì)的東西，我們還弄不清楚或無法在這里說清楚。

《十三邀》

重要的是，我們最好不要忘記聯(lián)系有關(guān)人的基本事實來討論人類或個人追求的可欲和可行。

而且，無論怎樣概括，一個共同的、關(guān)鍵的事實就是，人都是有死的。《未來簡史》的作者赫拉利認為，人類在基本消除瘟疫、饑荒乃至戰(zhàn)爭之后，在人工智能、納米技術(shù)、基因和腦機工程等高科技的幫助下，就可以追求永遠不死、持久快樂和成為神人了。但追求是追求，人類能夠期望的可能至多還是更長地延續(xù)人的肉體生命，而不可能達到永生不死。并且，這些高科技的發(fā)展還隱含著可能更早地結(jié)束人類存在的風險——至少是結(jié)束作為碳基生物的存在，而硅基生物還是不是“人”就真的很難說了。

《十三邀》

我們至少清楚，今天這樣肉身的人還是終究要有一死，甚至人生也就是在這有限的生命中才真正能夠具有意義。

那么，其他生物，所有動物不也都是有死的嗎？人和其他動物有何不同？法國思想家帕斯卡爾認為，的確，人和其他動物都是有死的，人甚至常常比有些動物更脆弱，更容易致死，一口氣喘不上來、一滴水沒喝著就可能致其于死地了。但人和宇宙中的其他生物不一樣，人比它們高貴的地方就在于：人還能夠知道自己有死。人是一棵能思想的蘆葦。所以人要努力追求無限和不朽。這就是人既悲慘又偉大的含義。

《十三邀》

與其他同樣有死的動物相比，人最特別和優(yōu)越的地方在于自我意識，人能有意識地計劃自己的一生乃至追求某種永恒。如亞里士多德所言，人是有死的存在，但會努力追求不朽，追索和盡量實現(xiàn)自己生命的意義。

對何為“不朽”自然會有許多不同的看法，中國古代的先賢談到過“立德、立言和立功”的“三不朽”，胡適談到過繁衍和關(guān)愛后代的“不朽”，許多宗教的信仰者則會渴望天堂和靈魂的“不朽”。而人生哲學就可以說是一種“向死而生”的自我意識和理論，就是對人生從一般的善好到至善的種種意義的探求。也許補充上這種對不朽意義的追求，才是完整的人的“本來面目”。

完善主義是要求每個人都完善嗎

（節(jié)選）

從價值目標來說，完善主義（perfectionism）是指屬于人的特性、能力各方面的改進和完善，從廣義來說，它幾乎可以包括從快樂主義到功利主義一派之外的其他所有人生哲學流派。當然，各個流派所強調(diào)的人的特性會有不同，也有范圍寬狹之別。雖然各流派承認這些特性的完善也會帶來快樂和功效，但快樂和功效并不是人們應(yīng)當追求的人生目標，乃至為了完善這些特性，即便達不到快樂和功效，這些人的特性的充分展開與發(fā)展也是人們追求的首要目標。

如此就要認識人性，認識作為人與其他動物根本區(qū)別的人性。這里最重要的特性自然是人的意識或理性，尤其是人的道德理性，即把善乃至至善作為人類的理想，也作為一個人一生追求的總體目標，而在這一追求中，所需要具備的品行、德性和正義感自然也得到高度的重視。這些德性本身也包含在人生目標之中，德也是一種善，是本身值得被珍視和追求的一種價值。兩者有很大的重合，或者說互為目的與手段。

我們在古希臘的完善論哲學家那里都可以發(fā)現(xiàn)這種將理性與德性結(jié)合起來的特點，蘇格拉底說德性即知識，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將理性的卓越作為最高的德性，認為應(yīng)該由它來統(tǒng)攝其他的德性。

斯多葛派更是將世界和人的自然本性與理性、德性都看作是一致的。按照自然生活就是按照本性生活，按照本性生活就是按照理性生活，按照理性生活也就是按照德性生活。而且，他們更有一種將道德的理性不僅看作最高甚至是唯一的目標的傾向。這里加入了對人的命運的更深認識，古希臘人樂觀戰(zhàn)斗，但當失敗或死亡來臨時也就接受命運，與命運和解。而像馬可·奧勒留這樣的沉思者，貴為羅馬帝國的皇帝，卻向往一種沉思的生活。雖然他也努力承擔作為皇帝的義務(wù)，但在《沉思錄》中，我們不斷地看到這樣的描述：所有的榮華富貴都如泡影，所有的偉業(yè)都要凋零，所有的人都要死去。我們唯一能把握的就是，在活著的一生里，堅定地按照本性，也就是按照德性和理性生活。

《十三邀》

基督教引入了一種超越的存在。這也是在古羅馬帝國的道德渙散和哲學家的長久悲觀中的一種新的希望，人們追求的理想目標不再局限于此世，還有死后，還有天堂和靈魂不朽。甚至對人來說，更重要的是彼世而非此世，人的此生只是奔赴彼世的一段旅程。信、望、愛成為新的三主德。

近代則漸漸重新回到更重此世。近代思想家再一次拓寬人的理性。理性甚至被置于更高的地位，但是，這理性的內(nèi)容已漸漸不再主要是道德的理性、本身作為目的的理性，而是技術(shù)的理性、工具手段的理性。后者越來越占上風。人們開辟了征服自然萬物的歷程。

《十三邀》

還有一個重心的轉(zhuǎn)移就是，即便在道德理性方面，也更多的不再關(guān)心追求優(yōu)秀和卓越，而是追求平等和強調(diào)關(guān)心弱者。生活的價值目標因為對平等個體的尊重，不再有過去社會等級制度下的那種統(tǒng)一、支配的價值觀了。

《十三邀》

人人都可以在一個合理的或者說不妨礙其他人的同等價值追求的范圍內(nèi)追求自己的價值和幸福。只是一種經(jīng)驗的觀察告訴我們，這種價值平等多元也會自然而然地造成一種事實上的價值一元，即多數(shù)人越來越重視追求物質(zhì)生活的價值和幸福。

《十三邀》

所以，何為人類的完善？這完善的內(nèi)容是什么？現(xiàn)代已經(jīng)很難確定，乃至拒斥像“完善”“至善”這樣的概念。

在二十世紀、二十一世紀之交，像包爾生這樣的哲學家就已經(jīng)只能將這種完善的內(nèi)容相當形式化地描述為“人希望過人的生活”“為所有屬于人的精神力量和特性都留有空間”。

而且這種理想的“人的生活”總是要打上時代的烙印，我們只能知道現(xiàn)在這一步而不知道下一步。比如在古典時代，人們曾將追求卓越與榮譽推到首位，中世紀曾將信仰上帝放在中心，而現(xiàn)代社會又將平等福利置于優(yōu)先。包爾生那種形式化的完善定義自然包含廣闊，但也需要有各種各樣的具體內(nèi)容去填充。但它至少還是謙虛和低調(diào)的。近現(xiàn)代也有更具體和明確的高調(diào)社會理想的大規(guī)模實踐，但實踐的結(jié)果看來適得其反。

還有個人的完善，我們?nèi)绾卫斫鈧€人的完善？如果說人類的完善是其特性和各種能力的充分展開，而個人卻不可能充分展現(xiàn)屬于人的各種能力，但人類的完善又是要通過個人的完善來達到的。我們可以想象由眾多的山峰構(gòu)成的山脈，而不是一座唯一的通天塔。各人可以根據(jù)其所長和所愿選擇，或分別攀登不同的山峰，或聚族而居于山峰之間一些平坦的壩子，乃至散居于某些不為人知的山谷，而且互相能夠平等地對待各自的選擇。

我們當然希望有一些人能夠盡量達到一些高峰，從而展現(xiàn)人類的最高能力，而且，他們居于各自的峰頂，也應(yīng)當學會互相欣賞。但是，眾多沒有能達到這一高度的人也自有其生活的意義并且值得尊重。

只要具備一些基本的要素，他們也可以說達到了自己的完善。有寬廣才能或多種才能的人，也有僅僅在某一方面顯示出特異天才的人，還有資質(zhì)可能平平的人，他們都有自己的生活，但只要能夠體現(xiàn)出人的一些基本特性，比如說有理性的計劃，有道德的情感，有基本的德性，也就可以說有自己完整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