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呂正惠:“同性戀者”柴可夫斯基
呂正惠,臺灣“清華大學”、淡江大學中文系教授,研究唐詩與臺灣現代文學,也是古典音樂發燒友;主要著作有《戰后臺灣文學經驗》《抒情傳統與政治現實》與《小說與社會》等。《CD流浪記:從大酒徒到老頑童 》是呂正惠先生賞鑒西洋古典音樂的隨筆集,近日由北大出版社出版,以下是新書節選,原標題為《閑談柴可夫斯基》。
柴可夫斯基CD封面
柴可夫斯基是一個很難談論的作曲家,他的許多旋律, 如三大芭蕾、第一鋼琴協奏曲、小提琴協奏曲、弦樂小夜曲、《一八一二年序曲》、斯拉夫進行曲、《第一弦樂四重奏》,以及《悲愴交響曲》的某些片段,都已獨立成通俗名曲,許許多多的人耳熟能詳,卻未必知道是柴可夫斯基作的。也有不少人因這些著名旋律而喜歡柴可夫斯基,但極少用心聽完整首大曲子。
正因為柴可夫斯基是如此地通俗化,真正的愛樂者很少人重視他,很少人認真而有系統地去聽他的重要作品,很少人能頭頭是道地說明他為什么是個“大作曲家”。他是一個知名度極高,但極少人了解的偉大音樂家。
我個人對柴可夫斯基的音樂并沒有什么特殊的契合之處,我從來不像喜好巴赫、海頓、莫扎特、貝多芬、舒伯特、舒曼、勃拉姆斯那樣地喜歡過柴可夫斯基,甚至有一些名氣較小的作曲家(如西貝柳斯和布魯克納),我還更能欣賞。我相信,除了俄羅斯人之外,“內行”的、真正的柴可夫斯基迷大概是不太好找的。
但是,我極愿意承認,柴可夫斯基確確實實是個大作曲家,只可惜他過度迷人的旋律掩蓋了他其余的優點。他是一個極高明的配器專家;不信的話,可以去聽《胡桃夾子組曲》。他在這方面的才氣絕不下于他的俄國同僚、以配器著稱的里姆斯基-柯薩科夫,而他的“精神面”顯然遠遠超過里姆斯基-柯薩科夫。他能夠把迷人、哀戚的旋律和“吵雜”、充滿動力感的管弦樂“雜湊”在一起。初聽極不和諧,但細細體會,卻有極特殊的韻味。這方面的杰作當然就是《悲愴交響曲》了。
測試柴可夫斯基音樂品質最簡單的方法,我覺得,可以去聽他的管弦圓舞曲——三大芭蕾中的、交響曲及《弦樂小夜曲》中的,甚至歌劇中的。這些圓舞曲,遠比施特勞斯家族的,甚至比肖邦的鋼琴圓舞曲還要動人。
客觀上我承認柴可夫斯基是個偉大的作曲家,主觀上我非常同情他的遭遇。因為這種同情,我才愿意談論他。真正了解柴可夫斯基的人,對他的生平做了太多的“保留”,好像是要“維護”他,其實是“害”了他——讓他的生命以及他的作品掩藏在云霧之中。
柴可夫斯基CD封面
其實柴可夫斯基是一個個性軟弱但極其善良的人,因此他才會極其重視社會認可的道德規范。但偏偏極其不幸的是,他的“天性”卻是最悖反“道德”的——他是個“同性戀”者。同性戀在十九世紀俄羅斯社會的“大逆不道”,實在超出西歐社會太多了。
柴可夫斯基的同性戀傾向在小時候就有所顯露。十歲時母親帶他到彼得堡讀書,寄托在朋友家。據一本傳記所說,當母親坐上馬車準備離開時,柴可夫斯基:
瘋狂地纏著母親,不讓她走。無論是親吻,還是安慰,還是不久就來接他回家的許諾,都無濟于事。他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聽,只是迷戀著母親 ……
按照心理學的解釋,男人的戀母情結是導致同性戀的原因之一,柴可夫斯基可說是一個好例子。
我沒有讀過柴可夫斯基非常詳盡的傳記,不知道他對自己“同性戀”傾向逐漸自我意識到的具體過程。但我相信,三十七歲時他跟女學生安東尼娜·米留可娃的婚姻是個轉折點。
據說安東尼娜極其崇拜柴可夫斯基,寫信跟他熱切表白愛情,還提到要自殺,柴可夫斯基感動之余就答應了。這次 婚姻只維持了三個月(其中大半時間柴可夫斯基不敢住家里),柴可夫斯基痛苦得差一點自殺,事后還去看過精神科醫師。一般人(包括柴可夫斯基本人)當然都大罵安東尼娜,認為她是“肇禍者”,人品極其不堪。老實講,我很懷疑,柴可夫斯基至此才確信,對于女性他是“無能”的(柴可夫 斯基曾在信中說,安東尼娜“在肉體上是令人厭惡的”)。
后來柴可夫斯基怎么樣“搞”上同性戀的,我也不清楚。但一般猜測,他最后的對象是他的外甥達維多夫(他妹妹的兒子)。一八九〇年柴可夫斯基的支持者梅克夫人突然跟他中斷來往,柴可夫斯基極其痛苦。梅克夫人的舉動大家猜不出原因,有一種傳說是:有人告訴她,柴可夫斯基是同性戀者。我覺得此說頗合理,只有這樣最能解釋柴可夫斯基的痛苦——他“切膚”地感受到他的“異常”和社會之間的不能并容。
柴可夫斯基的死因也很可疑。據一般說法,他死于霍亂,但他的病狀卻一點也不像霍亂,他的遺體也未隔離,未立即火化。俄國革命后據傳有知情者證實說:有人向沙皇密告柴可夫斯基的行為,沙皇命人組織秘密法庭調查,證明屬實。根據當時的俄國法律,柴可夫斯基應被剝奪公民權,并放逐到西伯利亞。但顧及國家及柴可夫斯基的名譽,由沙皇秘密賜死。
我個人覺得,柴可夫斯基一生的許多疑點,用同性戀來解釋都可迎刃而解。至于他的音樂,就更容易了解了。只有“善良的道德品質”跟“不可克服的同性戀”的苦斗,最后屈服于“天性”,最適宜說明柴可夫斯基作品中莫名所以的悲觀與極度痛苦。
柴可夫斯基是“時代的犧牲者”,他的音樂是他破碎、痛苦一生的記錄,而《悲愴交響曲》無疑是他的巔峰之作。 我初聽這首曲子,完全被第一樂章極度哀傷的旋律所“震懾”,但卻不了解這一樂章的其余部分為什么那么吵雜,充滿了噪音。后來再聽第二樂章,極喜歡那種優雅之中有著淡淡哀愁的味道。后來再聽第三樂章,更喜歡那種進行曲式的、逐步增強的雄音壯語,里面也應該包含了憤怒。最后終于了解,第一樂章是哀傷與狂暴的混雜,而第四樂章終于以破碎、絕望告終。沒有人以這樣的交響曲形式來表達他的生活與心情,而柴可夫斯基以他痛苦的一生為代價卻做到了。所以,歸根到底來講,柴可夫斯基還是一個值得欽佩,同時也值得同情(甚至可說“憐憫”)的偉大音樂家。
呂正惠著,《CD流浪記:從大酒徒到老頑童》,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9月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