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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全國最火的游樂場,為何紛紛爛尾
20世紀八九十年代,很多城市都建設了大型的“微縮景觀”樂園,成為80后和90后的童年游樂場。當時人們為何熱衷于復制這種人造的“世界景觀”?進入新世紀后,這些樂園為何又迅速衰敗?你的童年游樂場還“活著”嗎?
作者 | 花瓢白
編輯 | 蕭奉
攝影 | 阿燦 孫一冰
世界大觀,曾是許多80后和90后美好的童年記憶。
它開業于1995年,是廣州最大型的初代主題樂園,曾按1:1的比例還原了世界上100多個國家的建筑和雕塑,匯集了時代廣場、巴黎歌劇院、古希臘劇場、阿拉伯劇場、英國劇場、日本劇場等“名勝古跡”。
最熱鬧的時候,48萬平方米的園區里摩肩接踵,月平均客流量超過10萬人。雖然在那個年代門票就高達90元,但小朋友們都渴望擠進景區大門,仿佛可以由此沖出“國門”。
開業初期的世界大觀。
但在開業兩年后,世界大觀開始走下坡路,近十幾年基本處于廢棄狀態。世界大觀的速朽固然有其復雜的人為因素,但它不是特例,這種在20世紀末興建的“世界性”主題公園,絕大部分都在短暫的繁華后變得門可羅雀。
比起后來長盛不衰的過山車和摩天輪,“微縮景觀熱”如同一個泡沫,不少人的童年游樂場就此“爛尾”。
曾經大規模興建的“世界公園”。(圖/孫一冰)
世界大觀,自救失敗
在衰落后的十余年間,世界大觀不是沒啟動過“自救模式”。
在2003—2005年,世界大觀曾兩次“發包”給其他公司“委托經營”,也曾按債主要求拍賣清償債務,但之后兩次流拍,于事無補。
媒體也曾傳出過風聲,稱世界大觀將被“中國雜技大王”承包,可能變成大型“雜技場”,但最后都不了了之。
后來,世界大觀靠接洽一些婚紗攝影團隊茍延殘喘,因為一些情侶很喜歡這種廢墟美,不惜花重金到這里拍“末日愛情片”。
但這種小眾業務未能讓世界大觀起死回生,園區內基本失去了管理,從圍墻外看仿佛是一片密不透風的原始叢林,滿地厚厚的落葉不知道已經堆積了多少季,走在上面全是脆裂的聲響。
廢棄的“南瓜車”里也裝滿了垃圾和落葉。(圖/阿燦)
瘋長的藤蔓爬滿每一扇窗、潛入每一扇門,就連當年那棵用水泥砌成的“巨樹”,長年累月之下也被茂密的樹藤包裹成“真樹”。四周十分寂靜,只有不知名的鳥在樹梢間倏地掠過。可以想象,如果夜晚到訪會跟闖鬼屋沒什么區別。
年久失修的城堡。(圖/阿燦)
失去游客的世界大觀,是一個落寞的世界。
曾經人聲鼎沸的游泳池變成了一片長滿水草的池塘。大概因為南方雨水充沛,游泳池似乎從不干涸,水上滑梯旁邊還有浮萍在搖曳。而旁邊的小屋,還貼著它當年的名字——“夏威夷清涼世界”。
變成池塘的游泳池。(圖/阿燦)
在那個中國人還不習慣外出就餐的年代,世界大觀就已經在兜售來自西方的咖啡、潮州的魚蛋粉、揚州的炒飯和北方的水餃,招呼來自五湖四海的游客。
光是沖著這個,當年一定有很多廚師擠破頭想來這個新鮮的地方上班。還有網友回憶道,曾經世界大觀門口的餐館還需要買銅錢去點餐,服務員清一色打扮成“宮女”,讓游客覺得很過癮。
如今,大大的“廚房”兩個字還貼在外墻上,但再也不會有炊煙。
當年景區的餐廳都很昂貴,但依然很多人排長龍。(圖/阿燦)
舊日舞臺的紅幕布也被撕扯得四分五裂,玻璃碎成不規則圖形。很難想象,這里曾上演過由500名中外演員參演的《美國百老匯風情——今夜狂歡》大型歌舞劇。
因為凋落太久,圍墻外側的荒地上已經被附近的村民開墾成菜地,種上了各式各樣的蔬菜。
被植物纏繞的雕塑。(圖/阿燦)
世界公園,何以速朽?
世界大觀不是唯一衰落的那個。改革開放后中國人的旅游路線,是從“世界性”主題公園向世界過渡,之后再集中落在虛幻童話世界中,比如近年來持續火爆的迪士尼和環球影城。
但在20世紀末,國內的一二線城市為什么都熱衷于復制這種人造“世界景觀”?
每個世界性微縮公園,都可以“一天環游世界”。(圖/孫一冰)
孫一冰是一位常年在環游世界的攝影師,早年間拍過一個叫《克隆樂園》的合集,專門收集這種“世界公園”。他說,自己最早關于探索世界的熱情,就來源于10多歲時母親帶他去北京的世界公園,他一度以為真實的世界名跡就跟公園里的一樣大。
在他看來,這種公園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如同雨后春筍般出現,有它的時代背景。“在改革開放初期,國門打開了,人們對國外的事物有很多好奇心。但當時出國簽證是很難辦的,很多老百姓出不去,只有一些官員或企業骨干有公派出國的機會。”
因此,如果說當下人的造夢是通過米老鼠和玲娜貝兒,那過去的人就是通過一個小小的“自由女神像”或“比薩斜塔”。炫耀自己到過哪個“國家”,是當時最潮流的風尚。
“比薩斜塔”,是許多孩子最愛的打卡地。(圖/孫一冰)
而且,游客在逛這種世界性主題公園的時候,會感覺很像“逛超市”,琳瑯滿目,包羅萬象,可一站式獲得“全球性體驗”。
這一個商機催生了非常多的微縮景觀公園,特別是在北京、廣州、深圳、成都這種大型城市,老百姓對世界的認知終于不再停留在電視和書籍上。
但在多年后孫一冰真正著手拍攝時,他才發現許多世界公園都已經倒閉,要么是年久失修、等待拆遷,要么是完全被鏟平了,舊日繁華化為一縷塵土。
許多世界公園的欄桿都已經生銹了。(圖/阿燦)
世界大觀是在2018年拍攝的。彼時,這個公園已經關閉多年了,孫一冰知道自己費盡口舌也不可能說服門口的保安,只能翻一個高高的外墻進入。
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進去后,孫一冰就“大失所望”:園區基本已經荒廢了,有些景觀甚至難以分辨是哪個國家的名勝古跡。
比如他路過一個破破敗敗的歐式建筑,看起來有點像希臘神殿,但前面豎了幾個大鋼架子和一個鏡面,看起來非常怪誕。
世界大觀一角。(圖/孫一冰)
據微博認證為世界大觀董事長的@侯晨光YR 2018年發布的微博,這個舞臺曾被用作私人“跑馬場”,晚上射燈亮起,遛著寶馬良駒。
(圖/@侯晨光YR )
許多雕塑也被不知名的植物爬滿了,認不出來是哪個國家的產物。孫一冰感到震撼,就像是見證某一段文明衰落了,但還能看到文明的尾巴。
幾乎被植物覆蓋的雕塑。(圖/孫一冰)
還有一個吹號角的天使和婚禮專用的多層蛋糕,曾經應該也是禮堂里最靚麗的一角,但如今孤零零地被扔在垃圾堆旁。
這種面目全非的景象讓孫一冰很失落,但也在意料之中,因為尚在營業的那些微縮公園大多也處境凄涼,更何況是已經廢棄多年的。
再也用不上的婚慶用品。(圖/孫一冰)
在拍世界大觀之前,孫一冰還回去拍過童年最愛的北京世界公園。他第一次逛是1993年,那時候世界公園剛開業,打出了“一天環游世界”的廣告。
孫一冰永遠不會忘記當時“埃菲爾鐵塔”微縮景觀帶給他的視覺震撼,以至于多年后第一次站在巴黎真正的埃菲爾鐵塔腳下時,竟然生出一種似曾相識的“山寨既視感”。
而如今,他眼見北京世界公園已經在倒閉的邊緣,門庭冷落,景觀也已經破敗了,只是靠一些晚場表演撐著,“這種大型主題公園,在北京很難吃得開。本地人不會想去,因為位置很偏,外地游客也會選擇天安門和故宮之類的,不會想去世界公園”。
北京世界公園的轉型業務之一就是晚會表演。圖為在彩排的演員。(圖/孫一冰)
建于1994年的成都世界樂園當年也紅極一時,曾創下一年入園游客超100萬人次的紀錄,但也無法擺脫相似的命運,在連年虧損之后,被一所高等專科學校合并。
隨著部分學生搬進曾經的“烏拉圭陽臺”入住,世界樂園也正式變身校區,走在校園里,還能聽見有人問:“同學,請問白宮怎么走?”
校園里的“金字塔”。(圖/孫一冰)
這幾個公園都很有代表性,它們往往開業即巔峰,門票賣出天價,但之后客流量就劇烈下跌。這當中可以看出一個時代的縮影:當中國人需要開眼界時,它們就以最單一迅猛的復制之路走紅;但當國人能夠隨意出國,可以看到真正的世界后,這些同質化嚴重的微縮景觀就會被時代拋棄。
飆升的腎上腺素,比逛世界重要
在孫一冰拍過的世界性主題公園中,只有兩個公園意外地長盛不衰。
一個是世界之窗。除了疫情時期,世界之窗一直很火,不僅成為了深圳的地標,2022年還入圍了亞太地區top20主題樂園,常年有外地游客蜂擁而至。
這或許也跟深圳的城市屬性有關,人員流動率很大,每天都有新鮮血液奔著這個國際化大都市而來,而世界之窗又是“張望世界”的一個窗口,只要一張門票,就能快速與國際化接軌。
再者,世界之窗還具備很特殊的“教育意義”。走在園區內,常常能看到很多學校的地理或歷史老師帶著全班同學參觀。
參觀微縮景觀公園成為很多學校的課外必備節目。(圖/孫一冰)
更重要的是,世界之窗的游玩性很強,它不是單一復刻世界建筑,還設置了峽谷漂流、阿爾卑斯冰雪世界、穿越歐羅巴小火車等動感刺激的娛樂項目和大型機動游戲,是一個綜合的游樂場。
這種多元化,或許才是世界之窗能持久的主要原因。即便你已經不屑于進去看“偽造”的世界,也可以進去吃喝玩樂,畢竟如今需要增長知識和見聞的游客不多了,更需要的還是飆升的腎上腺素和多巴胺。
很多孩子到世界之窗,并不是奔著看世界去的。(圖/孫一冰)
還有一個是比利時的微縮景觀公園,坐落在布魯塞爾西北部。孫一冰剛知道時很驚訝,不明白國外為何也有如此“中國味道”的公園形態存在。但當他買票進去時,發現一切都很不一樣:比利時微縮景觀公園里的景觀更像是一種“模型”,比例要小得多,仿佛是玩具。
假如北京世界公園的“埃菲爾鐵塔”的比例是1:30,那比利時的就是1:300,當游客在其中游蕩時,就像“進擊的巨人”,連小孩都能直接摸到塔頂。
在比利時微縮景觀公園,游客就是“巨人”。(圖/孫一冰)
“外國人建這種公園的初衷和中國人不一樣。中國人希望讓游客看到世界的樣貌,但不會做得太小,因為希望給你一種真實感,方便合照,不出國也像出國了一樣。但外國人可能就是純粹為了好玩,為了某種窺視感。”孫一冰說。
而且,中國人和外國人構建的也不是同一個世界。比利時的公園沒有特別去選世界名勝,雖然也有“埃菲爾鐵塔”和“凱旋門”,但還有很多不知名的機場、花園等,就像是胡鬧堆砌的,而且主要是歐洲的景觀,因此也被稱為“迷你歐洲”公園。
這種隨意的搭建,反而一直吸引著游客前往,沒有讓這個微縮公園“爛尾”。
相比之下,中國的世界公園目的性很強,完全是根據世界各個知名的建筑去選擇,卻偏偏沒有抵擋住時代的洪流。
“迷你歐洲”公園俯瞰圖。(圖/孫一冰)
從社會發展趨勢來看,國內這種公園的凋落是必然的,因為它們的更新周期過長,過于靜態,除了合影難以讓人有更多沉浸式的體驗,主打觀賞的假山、假水、假建筑也很容易讓人失去新鮮感。
而且,今天的游客更看重瞬間的快樂和虛幻的體驗,“擬真實”的景觀不再重要,更美好的虛擬童話、更快的過山車、更高的摩天輪更符合當下的娛樂時代。
畢竟,過去出國是個難題,但在今天,脫離現實才是個難題。
今天是更追求腎上腺素的時代。(圖/圖蟲創意)
如今,國內已經衰敗的世界性公園都變成了廢墟,比如在網上搜“世界大觀”,出來的結果除了婚紗照報價,就是“廢墟探險攻略”。
若是到現場繞外墻一周,就能隱隱約約看到很多秘密通道:鋼絲網被剪開了一個個欲蓋彌彰的“狗洞”,圍墻有被翻過的痕跡,后山也被人走出了一條小徑,這些應該都是探險者留下的。只是這些豁口的背后是發臭的小河還是狂吠的惡犬在等待,不得而知。
廢墟吸引著很多城市探險者。(圖/阿燦)
今年3月,廣州市規劃和自然資源局擬將世界大觀48.9萬平方米的權屬用地修改為商務/商業用地、二類居住用地和中小學用地等,這意味著停業十余年的世界大觀將被“盤活”,也意味著廣州的這個初代樂園將會徹底消失。
比起成為廢墟或情侶的背景板,這或許是消亡的世界公園最好的出路了。只是曾和這些游樂場共享過童年回憶的人,多少會覺得惋惜。
再過幾十年,或許大多數人都會忘記這種公園的存在,但它的確是時代無意中形成的一個切片,是20世紀末短暫存在過的一場“文化狂歡”。
那種超現實的意味,永遠會飄浮在那片廢墟之上。
世界之窗一角。假“富士山”與遠處一個居民樓相映成趣,十分魔幻。(圖/孫一冰)
校對:黃思韻,運營:鹿子芮,排版:鐘穎琳
世界大觀可能變成雜技場,股權12月31日再拍賣 金羊網-新快報 2005.12.21
廣州世界大觀凌晨槍響,南方都市報,2009.4.8
曾紅極一時,已倒閉14年的廣州景點,要變了!南方都市報,2023.3.21
原標題:《曾經全國最火的游樂場,為何紛紛爛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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