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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今天我們仍要讀《唐詩三百首》
提起古詩經典,除了被列入各種必讀書目、常常是“提及多于讀過”的大家專集外,還要算上那些篇帙不大但內容精省、世代相沿襲而廣泛流傳的蒙學作品。比起前者,這些作品往往面目平易,立論溫和,雖少見讜言高論,也難說引領了什么風氣,卻能經受住時間的洗禮,于彼時有益初學,到今天則承續傳統,體現古人日用而不察、習見而相忘的“集體無意識”。這樣的書今天來讀,不僅門檻低、易進入,也更能保存古人趣味。把清人蘅塘退士孫洙編的《唐詩三百首》稱為經典,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說的。不過要理解它的“經典性”,至少需回答兩個疑問:為什么是它而非別的選本能風靡二百多年,經久不衰?少刷一條視頻、多讀其中的一首詩,對今天的我們到底有何意義?想必這也是在消遣手段層出不窮的當下,還敢以“經典”自居的作品需直面的核心問題。北京大學中文系周興陸教授的新著《〈唐詩三百首〉通識》,就從該書的編選旨趣、所呈現的唐代精神風貌、作品的格律體制、藝術特征和海外傳播等幾方面提要鉤玄,于娓娓道來的輕快筆調中,做出了系統而切當的回答,進而賦予唐詩以強烈的生活實感。
(清)馬濤繪《詩中畫》(局部)
讀書是蘅塘退士孫洙最符合本心、 最快樂的事。
在卡爾維諾看來,經典背后拖著歷史的尾巴。《唐詩三百首》也不例外。自有唐詩以降,歷代選本迭出,編選者或出于文獻保存的目的籠括一代之作,或為了張揚一己趣味隨性裁汰,自作揄揚。到了清乾隆二十二年(1757),朝廷頒布功令改革科舉,于鄉會試中加試五言八韻律詩一首。此令一出,學習作詩一時成為“剛需”,坊間遂出現大量唐詩蒙學讀本。七年后,曾主持鄉試的孫洙編選《唐詩三百首》出版,也是時風使然。不過此書雖服務初學,卻并未像《唐人試帖》《唐人試律說》《全唐試律類箋》《試帖最豁解》一類應試指導書那樣專選排律,而是秉持“備眾體而通一體”的詩學傳統,在廣泛借鑒前代選本的基礎上,結合當時“溫柔敦厚”的主流旨趣確定選篇,因而入選的作品趣味醇正,且各體大致均衡,相對完整地呈現了唐詩的面貌,最終超越其他選本,成為廣泛流傳的經典。對此周老師有一個精妙的比喻:“這三百余首作品是從近五萬首唐詩中經歷了一輪一輪選拔而最終勝出的。就像選拔運動員一樣,經過縣、市、省級層層淘汰,孫洙挑選出這三百多首建立了國家隊。”所以說,它“體現了唐詩的特征,代表了唐詩的最高成就”,乃至“與世界上任何國家的文學相媲美都毫不遜色”(第221頁)。并非過譽,因為如果給一個想了解唐詩,乃至中國古典詩歌的“小白”推薦一部入門作品,最合適的可能還是《唐詩三百首》。
但好歸好,對生活方式與古人大相徑庭、處境早已發生根本變化的今人來說,《唐詩三百首》有非讀不可的理由嗎?在書中,周老師以切己的心得告訴我們,熟悉了古人語境后,這些作品也可讓今人“思接千載,視通萬里”,聯想自己的遭際,融合當下生活,以豐富情感體驗。像白居易的絕句《問劉十九》,寫雪天以“紅泥小火爐”招友人飲酒,本是常人常事,但“一經詩人點化,便親切溫馨,詩味盎然,意趣無窮,真是日常生活的審美化”(第15頁)。三言兩語,從平淡庸常中提煉詩意,已開宋人先聲。又如岑參的《寄左省杜拾遺》頭四句“聯步趨丹陛,分曹限紫薇。曉隨天仗入,暮惹御香歸”,讀來典重,實則就是說“每天隨例上朝‘打卡’,沒做什么有意義的事”(第20頁),說得直觀而熨帖。再如宋之問《渡漢江》“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一句,因是被貶后逃歸,“越臨近家鄉,心里越是羞怯”,不僅擔心“如何面對家人”,更是害怕“家里情況怎么樣?會不會有不好的消息啊?越是焦急越是不敢問。就像在外讀書的學生,一聽到家里打來的電話鈴聲就緊張,總是擔心家里發生什么不好的事”(第67頁),便將宦游置換成今天的常見遭遇,字里行間飽含在外游子的辛酸。除了情感體驗,古人心中還縈繞著一些永恒的煩惱,如孟浩然“羊公碑尚在,讀罷淚沾襟”寫的是“一個拷問靈魂的人生問題:人如何能超越死亡的有限而走向永恒呢?”對今人而言,思來想去,也許“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第50頁)依然是最能撐起這個問題的答案。
(清)查士標繪《四季山水圖冊》
孟浩然年輕時雖有歸隱之志趣,但更希望建立功業,以“坐觀垂釣者”的“羨魚情”表達對被汲引的熱望。
從情感體驗和思想叩問層面為唐詩注入生活實感,正是《〈唐詩三百首〉通識》用心之所在。其實對清人而言,唐詩同樣是“古詩”,但就像金圣嘆說的,“詩非異物,只是人人心頭舌尖所萬不獲已、必欲說出之一句說話耳”,無外乎傳達一己心思。類似說法書中多見引用。周老師之所以特別拈出,想必就是要強調“唐詩抒情的妙處是,既能說出其心中之所誠然者,又能說出人心中之所同然者;出于個人誠實的懷抱,又能道出天下人普遍的心聲”(第44頁),而心聲歷代累積,便融匯在前人對一首首詩的閱讀與理解過程中。所以對后人來說,唐詩不僅能緣情,更能體道,因為它提供了一種認識圖景,“唐詩修正了我們的感覺、思維和語言,中國文人感悟世界、認識人生、聯絡情感、表達自我,都受到唐詩的影響”(第219頁)。如果套用海德格爾“語言是存在之家”的說法,則唐詩無疑是語言中最精美的庇護所。書中第三部分《〈唐詩三百首〉的藝術世界》從“抒懷序志”“親情友誼”“田園山水”“烽火閨情”“佳偶姝麗”“物候節令”“詠史懷古”“絲管丹青”等幾方面疏源導流,既揭示唐詩在古典詩學情感類型表達中的獨特意義,也很好地回答了當下為什么仍要讀:我們今天的生活是傳統的延續,之所以仍能不經意間被《唐詩三百首》中的精言美語擊中,是漢語的維系,讓我們和古人的認識方式始終保持著內在一致性。
(明)黃鳳池輯《唐詩畫譜》(局部)
畫家根據張旭《桃花磯》詩意所繪,畫面抓住了“石磯西畔問漁船”的瞬間,周遭飛橋、桃花、清溪,似已尋著桃花源的路。
這些精義的抉發,離不開周老師長期治古典詩學的深厚學殖與獨特感會。這一方面體現在對不同詩體的語言特征與創作規則的熟稔把握。對此,書中除了有《唐詩的體裁與近體詩的格律》一章作專門介紹,于具體的作品鑒賞中亦時有體現。如孟浩然《留別王維》首句是“寂寂竟何待”,尾聯又說“只應守寂寞”,按后來的作詩規則看,“寂寂”與“寂寞”句意與字面皆重復,是犯了“侵復”的毛病。對此周老師將語言與詩意融為一貫,指出“失望,落寞,真是一副悻悻而歸的可憐相,連‘寂寂’‘寂寞’有重字都顧不上了”(第49頁),既說出了唐詩對規則的講求“大體則有,定體則無”(第215頁),尺度相對活泛,不像后人總結的那樣嚴苛,又點破此詩故意露拙,但恰好與主旨相契合,達到了“反常合道”的特殊效果。又如岑參《逢入京使》:“故園東望路漫漫,雙袖龍鐘淚不干。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書中如此解讀:“應該是先在馬上逢入京使,然后東望故園,再流淚。現在倒過來寫,這叫逆挽法。這樣顯得突兀不凡,不至于平直。”(第67頁)其中“逆挽法”是清人總結出來的章法規則:“所謂逆挽者,倒撲本題,先入正位,敘現在事,寫當下景,而后轉溯從前,追述以往,以反襯相形,因不用平筆順拖,而用逆筆倒挽,故名。”(朱庭珍《筱園詩話》卷三)說的是清楚,但有點復雜,而周老師以之解詩,既彰顯岑參構思的妙處,又簡潔明了地說明何為“逆挽”,可謂兩相得宜。
(明)黃鳳池輯《唐詩畫譜》(局部)
畫家根據王維《竹里館》詩意所繪,對月鳴琴,似與天地精神相往來。
另一方面,周老師在整體把握傳統詩學演進規律的基礎上,于不經意間做出了頗具卓識的“大判斷”。如古人注重親情友誼,但在詩歌中“抒寫兄弟間親情和朋友間慰勉的詩歌相對較多;抒寫父母與子女間情感的詩歌,特別是對父親寫的詩歌,相對要少些”,這主要是因為中國歷來有重家庭倫理的傳統,“對嚴父慈母的敬畏抑制了才思,詩人是不敢在父母面前逞才的”,而說到這里又話鋒一轉,“或者說這種血脈親情超越一切語言”(第65頁)。仔細想想,兩種分析不僅都于理可通,而且深入思想的內里,并能從“中國人比較含蓄,不善于表達父子、母子的親情。在詩歌里,這樣的親情往往被泛化為一種懷鄉之思”(第66頁)找到印證,可謂發人深省的得間之論。
(清)馬濤繪《詩中畫》(局部)
一人一馬兩行雁字渲染出天涯羈旅的游宦形象。
由此看來,有關詩歌經典化的重要話題,以及讀詩對當下的意義,書中基本都涉及了,并且點化生新,頗多“大判斷”與“小結果”。相信讀者閱后,能在紛擾嘈雜的當下離傳統更近一點。
《〈唐詩三百首〉通識》,周興陸著,中華書局2023年7月出版
原標題:《為什么今天我們仍要讀《唐詩三百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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