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白先勇 | 我是怎么寫出《臺北人》的
▲ 白先勇與自己作品名字的書法作品合影
各位老師,各位同學,我要向大家道歉,去年十二月,本來應約到這里來做演講,其后去了北京,當地天氣很冷,而且大概感冒病毒也很厲害,雖然打了感冒針,結果還是受到感染,發高燒,不能來了,真是非常對不起。今天講的題目,是“我的創作經驗”,說說我的寫作生涯,跟在座青年朋友分享一下我走過的一些創作道路,寫作的苦樂。今天我想講講寫作的心路歷程和《臺北人》。我知道這本書在香港有些中學是作為指定讀物的。
當初是怎么寫出這本書來的?我在《驀然回首》一篇里已經提過了,現在想想,有點不太公平,因為我漏了香港這一段,今天要特別提出。我剛去過我在這里念書的地方,九龍塘小學和喇沙書院,勾起了很多回憶,包括當時老師的講課情形,對我都很重要。我們所讀過的書,教過自己的老師,經歷的一切,對我們的一生都很要緊。我在香港是從一九四九到五二年,只有三年,但這段時間對我很重要。
我在《驀然回首》里提到我小時候身體不好,生肺病。那時候肺病是很厲害的病,沒有藥可根治。我生了四年多的病,因為這病會傳染,需要隔離,大概人獨個兒時喜歡幻想,當時我就是這樣,又喜歡看小說、連環圖。到了念書的年齡,好像在桂林、上海、南京等地方都待了幾年,時值戰亂,沒有時間安定下來念書,真正念書是在香港開始的。
九龍塘小學是一所滿有名的學校,校長葉不秋,很嚴格,很注重我們的學業。老師都很認真。當時我念五年級,每個星期要站起來用廣東話背書,這對我來說糟糕極了。用廣東話說一說還可以,要背書就背不出來。老師很好,就讓我用普通話背,到現在印象還滿深刻的。我們每念一篇文章就要背誦,一個挨一個字的背,還要用毛筆默寫,錯一字就扣一分,那時候這都是苦事,現在想想,卻是很對的老法子,背了的書是相當有用的。
我當時很喜歡國文,愛看小說,所以國文成績比較好。老師改作文喜歡打紅圈,表示寫得好,而且還會把它貼堂。我有幾篇作文貼堂,很得意。這種鼓勵很大,覺得國文老師對我很器重,于是我對國文特別下工夫。回憶中,以前的香港很重視中文教育,國文老師注重根基訓練,要默書。其后我到喇沙書院念書,一所有名的英文學校,我今天也去過了,現在的校長是Brother Patrick,當年的校長也叫Brother Patrick,是愛爾蘭人。那時我們讀的書以英文為主,不過中文老師同樣重視背書和默寫。我記得那時候,有位國文老師年紀滿大的,教《琵琶行》時,用廣東話念,特別好聽:“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我聽了很喜歡,把詩背得很熟。《琵琶行》很長,老師也要我們默寫。我在喇沙念了一年半,那時候的國文教育,對我有相當的啟發。
▲ 少年白先勇
我們是一個詩的民族,文學成就以詩最大。詩表現的就是文字的美。假如文字是一種藝術,詩就是文學的貴族,是最美的藝術。詩講究對仗,每一個字要注意它的位置和聲音,什么都要對,要求非常嚴。念詩時,每個字要念得很正確。我覺得同學在中學十五六歲時,觸覺較敏銳,對美開始敏感起來,這包括藝術、音樂和文學。
中學以后,你們可以從事股票買賣,可以從事電腦研究,可以學醫,各樣都可以,但如果你在青少年時候,對文學有相當的愛好,它可能是你一生中最美的追求、回憶。文學或許不能幫助一個國家的工業或商業發展,但文學是有用的,它是一種情感教育。想做一個完整的人,文學教育是非常重要的。它可以培養你的美感,對人生的看法,對人的認識,它在這方面的貢獻最大,不是別的東西所能替代。音樂比較抽象,而文學卻很實在,它對人生更為接近。
念過《琵琶行》,它對我發生了作用。大家都知道《琵琶行》講的是一個歌女的事,她的滄桑史。我當時可能并不太了解,但它文字的優美和內容,可能啟發了我以后寫同類的歌女生涯的小說,例如《游園驚夢》、《金大班的最后一夜》等等。當時國文老師用廣東話念《琵琶行》,對我有很大的感動,影響卻在以后才發現。所以你們中學念的詩歌,可能對你的一生有很大的影響。
后來我到了臺灣,再上中學。建國中學在臺灣也是名校,是最好的學校。在香港,我的英文成績比較好,到臺灣念書,我以插班生資格考試,英文是一百分,數學只有三十分——臺灣學生的數學很厲害——平均起來,我的成績剛好夠被錄取。在那所中學遇到很多好老師。當時有許多老師是從中國大陸去的,他們真的誨人不倦,很了不起,很動人,而生活都比較清苦。他們對我們的教育是完全投入的,而且重視中文的傳統,我獲益很大。
教國文的李雅韻老師,是北京人,在北京接受教育,也是我們的導師。她是一位作家,在報紙、雜志上寫文章。那時候學生很崇拜老師,她當然是我心中很了不起的老師。她除了教我們課文以外,每個星期的幾個小時,還教我們文學源流,從《詩經》開始,一直講下來,到唐詩、宋詞,教我們基本的知識,不很深,卻很重要。她教時,還舉一些有名的例子,讓我對中國古典文學有根本的認識,像李后主的詞。那時我才第一次念李后主的詞,就是那一闋《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現在想起來,因為歷史的原因,當時有一大批老師從大陸到臺灣去,這種歷史背景和感懷,老師的感受必然很深,所以她教李后主、李清照的詞,好像特別有所感觸。
上作文課時,老師看了我的作品,很喜歡,跟我說:“你為什么不寫寫文章,像我一樣去投稿?”得到她的鼓勵,我就寫了一篇散文投雜志去,第一篇就登了,我覺得自己是作家了,當時才十五六歲,很得意,老師說:“你就寫下去吧,寫到二十多歲,你也是個作家了。”她這么說,我也覺得大概就是了。中學時候的老師對我的鼓勵很大,也對我日后的寫作生涯有很積極而重要的作用,他們讓我對寫作充滿信心。我想,有一天我要當上作家。
▲ 白家合影
念高中時,一些國文老師對我也相當偏愛。念高一時,我們是全校最好的一班,功課競爭很厲害,而國文是非常重要的一部分。陳老師給我的國文分數是八十分,很不得了,其他同學最好的不過六十幾分。國文分數特別高,我在高一時,名列前茅。無論要我怎樣背書,都不以為苦,我覺得老師很欣賞我,對國文便也特別重視,視念國文為一種樂趣。現在我們不著重背書,其實不對。背書是老法子,但同學在中學時,記憶力好,背幾篇好的古文、詩詞,對寫作是很有用的。
中國文字很有美感,也重視美感,重視音樂性、節奏感。像宋詞便抑揚頓挫,鏗鏘有聲,如果我們能多背幾篇,掌握文字的美和音樂節奏感,對寫作很有幫助。我們不都要去當作家,可是背誦一些詩詞,了解文字的美,它跟大自然的配合情形,卻很有益處。我剛才說文學是一種美的教育,一種情感教育,這是非常重要的。我們現在重視科技,用電腦,用文字的機會以后恐怕是愈來愈少。我覺得漢字還是我們民族的根,我們的思想感情跟漢字的聯系很大,是不可忽視的。
在座很多是中學的同學,在這階段,你們會對人生、感情、倫理等產生許多疑問,文學也許不能都給你們找出答案,可是閱讀文學作品像小說后,可能會有所啟發。法國《解放報》問世界上的一些作家,為什么寫作?我被問時,當時用英文脫口而說:我希望把人類心靈中無言的痛楚轉化成文字。
我認為,有很多事情,像痛苦、困境等,一般人可能說不出來,或者說得不好,但作為文學家,比一般人高明的地方,就是用文字把人的內心感受寫出來,而且是寫得好。我們看了文學作品后,往往會產生一種同情,這個很重要。沒有人是完美的,完美只是一種理想。文學作品就是寫人向完美的路途上去掙扎,在掙扎的過程中,失敗的多,成功的少,但至少是往這一方面走。我想文學是寫這一個過程,寫一個掙扎,讓我們看了以后,感到這種困境,產生同情。
我從小就喜歡文學,所以走到創作路上來。中學碰上幾個老師的鼓勵,到了大學又遇到了一個好老師,就是夏濟安先生。他辦了一本雜志,鼓勵創作,要我投稿。我的大一國文老師葉慶炳先生,替《文學雜志》邀稿,后來讓我們寫小說當作文,我就寫了三篇上去,老師看了以后發回,一句評語也沒有。當時我想:老師定是不喜歡我的作品了。后來我去找夏濟安先生,他挑了《金大奶奶》發表到雜志上去。這次對我的鼓勵很大。多年以后,我問葉先生:當時你為什么不鼓勵我寫小說?他說:做作家需要一些挫折,我要給你一點挫折感,今天你不是成為一個作家了嗎?葉老師真的有意思,一個很好的老師,他就是這樣鼓勵我。我很幸運遇到這些老師,他們對我的幫助都很大。
▲ 白先勇與母親,上為白先勇
我也有一些好同學。在臺大念二年級時,我跟一班同學辦了一本叫《現代文學》的雜志。我覺得同學該有自己寫作的雜志,所以提議了。當時我們念大二,能力有限,但是有一股青年的雄心。那時,臺大校長是傅斯年,是“五四”時期的健將,在北大當學生時辦了一本叫《新潮》的雜志,很有名。既然傅校長辦雜志,我們也來辦,也來個“五四”運動。其實,我們不知天高地厚。我們沒有名氣,沒拿稿費,什么都沒有,只管寫。雜志第一期的文章不夠,我就用兩個筆名寫兩篇,一篇叫《玉卿嫂》,另一篇叫《月夢》。同班同學李歐梵,是哈佛大學的名教授,今天正在香港訪問。另外一位很有名的作家,也在香港,叫戴天。我們三人那時常常投稿。班上還有幾個同學:像王文興、歐陽子、陳若曦,嶺南大學教授劉紹銘——他比我高兩班,還有葉維廉教授,我們的學長,替我們寫了一首詩。當時外文系的寫作風氣很盛。除以上的人外,還有余光中先生,是我們的龍頭大哥,也是外文系第一位名作家。那時余先生已經很有名,雜志的第一期,他投了一篇詩。
那時沒有錢辦雜志,我們跑去印刷廠做校對。廠長對我說印數太少,只有一千多本,就放在那里等吧!一等便等了一個下午,沒有把我們的雜志上機印。我對他說:今天你要是不印的話,我就不走。他拿我沒辦法,最后只好印了。我坐在那里邊印邊校對,就這樣把雜志弄出來。那時勁大得很,常要稿,我幾乎每期都寫,我的《臺北人》,除一篇外,都是在《現代文學》刊登的。我現在說說怎樣寫《臺北人》。
《臺北人》里面的人物,大都是中、老年人。中、老年人大都有很沉重的回憶。我當時很年輕,在那個時候寫我現在的心境,好像預言一樣。尤其是《冬夜》那一篇,寫的是一位老教授。現在的我,就是個“冬夜”。我寫《冬夜》時,大約三十歲,這樣一篇一篇寫下來。在寫《臺北人》的過程中,對自己的文化有一種悼念的感受。寫小說時,身在美國,常常反思中國文化。從十九世紀后期開始,中國傳統文化衰落下來,我常思考:原因在哪里。這是一個很大的題目,我感受很深。我學的雖然是西洋文學,西方文學當然非常偉大,他們的傳統也了不起,但同時對自己國家的傳統有一種檢討、反省。寫作對我來說也是一種自我的發現(self-discovery)。
我小時在香港生活,接受的是英文教育,長大后學的雖然是西方文學,熱愛西方的一些文化,但骨子里好像有中國文化的根,深生在里面。愈寫愈發現,自己在用字時,感到更要回歸自己的傳統。我從西方文學獲益很多,學了很多技巧和思想。可是,在運用時,由于受到中國古典詩詞的熏陶和感染,以至于古文文字上的應用,使我在筆下有意無意地表露出來。寫作對我來說是一種自我檢視,這包括了對文化的檢討。我們的古文明曾是這樣的輝煌,在二十世紀,如果我們要拉長來看,這個文明的發展可能是一個低點。我那時的心情都反映到作品里去。這個世紀,我們有太多的動亂,文學受到太多的政治干擾,我們走的并非是一條平順的路,所以我寫作時,覺得是一種對自己的檢討。
▲ 白先勇與王國祥
我寫小說是以人物為主的,每一篇都是。我寫的常是人的困境,因為人有限制,所以人生有很多無常感。在這種無常的變動中,人怎樣保持自己的一份尊嚴?在我小說里,這是一個很重要的題目:他們過去的一些輝煌事情、一些感情、能夠保有的一些東西。正如張隆溪教授說的,文學教人同情。我寫人物時,跟他們站在同一根線上。他們的困境,我想我也有。我不是站在一個比人高的位置上去批判人。我想,人的最后裁判,不是由人來做,只有神——一個更高的主宰,才能對人做出最后的判決。我們作家的職責,是要寫出人的困境,人的苦處。文學對我來說,并非說教,也不只是一種藝術。如果文學能夠讓讀者引起共鳴,引起同情,文學家已經達到目的。
本來,人生是很復雜的,要找到唯一的答案,是不大可能的。我寫的那些人物,他們在道德上可能都有錯失,行為方面可能也有缺失,但是我寫這些人時,基本上是處在同一個水平面、同一種處境來了解。因此,寫作,一方面是心理的,另一方面是表現作家的思考,對人生的看法和認識。同學們,你們不一定要成為職業作家,但寫作很有意思,寫自己也好,不寫自己也好,總可以寫一些感想。我想你們會感覺到寫作時,心中有很多意料不到的想法,可能很有啟發作用,我就是這個樣子。我愈是寫,愈對自己的認識和看法更清楚。寫《臺北人》寫了很久,它可以說是我生命中,尤其是那幾年——六五到七一年的重要結晶。六〇年代,中國大陸發生很大的變動,它記述了我那時的看法,它是我生命中的紀念。后來我也寫長篇小說,現在也寫散文,各式各樣的。我寫過一些電影劇本,一個舞臺劇,各方面都嘗試過,每一方面都給我一些經驗。
寫這篇小說非常苦惱,但完稿以后卻非常高興。所以我想,寫作有一點是很重要的,老師夏濟安先生也這樣說過:寫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寫。我想:一些主題和內容,作家各有不同的想法布置,但怎樣去表現一個故事,卻最重要。我寫《臺北人》,每一篇嘗試運用不同的方法、語調跟角度來寫,看哪一個最好。所以寫《臺北人》對我來說是一個挑戰,用最好的技巧來寫一篇東西。同學可以試試。一般寫小說很重視開頭,可以從頭說起,從尾說起,或從故事的三分之一說起,效果都不一樣,你們可以試試看。
我寫《臺北人》時,在角度和文字運用方面,感到很大的挑戰。譬如寫《梁父吟》,小說里的人物是革命元老,他們曾參加辛亥革命,他們講的語言跟我們的不同,我要找到合適的、真實的語言資料。他們是我的父執輩,他們聊天的時候,我在一旁聽,聽他們的語調。《金大班的最后一夜》寫一個上海紅舞女。我曾在上海念書,會上海話,寫金大班要懂上海話,不覺得吃力;但金大班是在舞場打滾的舞女,我沒有這種生活經驗,便要努力揣摩她的性格。可見寫不同的人物時,要嘗試扮演不同的角色。在寫《臺北人》過程中,扮作他人是一種寶貴的實驗。
文字丨選自《樹猶如此》,白先勇,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原載二〇〇〇年三月香港《明報月刊》。
編輯 | Joie
原標題:《白先勇 | 我是怎么寫出《臺北人》的》
本文為澎湃號作者或機構在澎湃新聞上傳并發布,僅代表該作者或機構觀點,不代表澎湃新聞的觀點或立場,澎湃新聞僅提供信息發布平臺。申請澎湃號請用電腦訪問http://renzheng.thepaper.cn。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