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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蹤大熊貓:探秘八十年代“熊貓項目”
美國生物學家及環保人士喬治·夏勒博士以特聘專家的身份,參與了世界自然基金會與中國政府合作的“熊貓項目”,從一九八〇年開始,在四川山區進行了長達五年的熊貓研究。他觀察到熊貓各種動人的真實生活,又以哲人的心靈與詩人的筆觸,描繪了那一隱秘世界的美麗與哀愁;同時,以外來者的角度,將其當時與國內科學工作者和老百姓的來往以及各種生活小故事娓娓道來,重現了那個改革剛剛起步、思想開始解放的特殊歷史時期。
熊貓沒有歷史,只有過去。它來自另一個時代,與我們短暫交會。我們深入叢林追蹤它的那幾年,得窺它遺世獨立的生活方式。本書就是那段短暫光陰的實錄,而非回憶。
珍珍四月底撤下山脊,離開箭竹林,進入拐棍竹林,享用多汁的竹筍。竹子每年靠地下莖長出新芽繁殖,不靠種子。為這低地上的季節性大餐,珍珍和其他幾頭熊貓調整了它們的生活日程。冬季熊貓通常以竹葉為主食,不吃箭竹筍,但從四月開始,它們忽然對竹葉興趣全失,專心吃又干又硬的竹莖,到六月才恢復只吃竹葉的習慣,然后直到十一月,它們幾乎完全不吃竹莖。老竹莖既硬又缺乏營養,我想不通為什么這三個月熊貓會認為葉子不堪入口。化學分析不能提供答案,這個謎一直解不開。不過,我很欣賞珍珍為下一季多保留一些新筍的作風。
……
熊貓每天花在攝食竹筍以及莖葉上的時間,分別是多少?珍珍離營地近時,我們從帳篷監聽她很方便。凱通常輪第一班值夜,我先睡,然后接班看守到天明。我靜靜坐在桌前,五月的夜還很冷,爐子里生著火,屋頂上雨聲滴答。人家說雨季要六月底才開始,可是我們山谷里已經烏云密布,到處水花四濺滴落。煤油燈投下柔和的光線,一只灰林鸮(tawny owl)在暗處呼呼啼叫。我面前的書桌上,擺著無線電接收器,定在珍珍的頻率,紛亂的信號告訴我,她在深夜里不停移動,就跟初春時一樣。漫長的夜被閱讀、寫作、喝茶填滿,可是并不寂寞,因為凱就在我身旁,還有大膽的姬鼠(Apodemus)成群結隊在我腳邊跑來跑去,數量多到令我確信我們家一定是公認的上等住宅區。黎明時分,我出去看看天氣,霧里沒有風,紫色的杜鵑花泛著冷冷的光,像是冰塊做的。
凱繼續白天的監聽,我到林子里去,樹枝和竹子都在滴水,我跪在地上,仔細觀察一個熊貓的攝食點,這兒密生著蕨、蛇根草(snakeroot)、野櫻草(cowslip)、蕁麻(nettle)、舞鶴草(false Solomon's seal)以及其他我在新英格蘭的樹林中熟見的植物。我檢查并測量熊貓吃剩的殘余物,搜集任何可能解答我滿臉疑問的資訊。或許在大多數人眼中,我對竹子的著迷,跟學屠龍之技一樣無用,跟看樹苗長大一樣刺激。雖然資料本身往往沒什么意義,但它們可以成為推理和新觀念的出發點,提供新角度,在此則有助于了解熊貓及其自然世界。
我常希望有個可以討論研究方法、分享知識與理念的中國同事。這也是我來中國的一個目的。但營地里五位編制內的研究員,幾乎都只是例行公事,例如用無線電確定熊貓的位置,他們從來不提問題。營地里毫無“格物致知”的做學問氣氛。有一種有趣的周期性現象,固定每月出現一次,每當二十四小時監聽熊貓無線電信號的工作即將開始時,工作人員就紛紛發作腸胃不適、腳瘸、頭痛、牙痛及其他毛病。我理解他們寧可喝喝茶、聽廣播連續劇的心境;畢竟他們生活在這么惡劣的環境里,只有一點點津貼,搜集的資訊對他們一點好處也沒有。我知道,強迫不感興趣的人工作很容易,卻不會做出好科學。有次我告訴王夢虎:“美國有句俗話說,你可以牽馬到水邊,但不能逼馬喝水。”我需要有創造力、能隨機應變的同事,但中國的制度傾向于壓制這種人。有本一九七四年出版的大熊貓研究論文集,開宗明義就是一篇題為“深入開展批林批孔,堅持社會主義革命”的社論,這種口號對提升科學研究的水準,恐怕沒什么作用。總而言之,始終被當作客人,沒有資格分派工作,我覺得是件很沮喪的事。發號施令、指出別人搜集資料方法上的錯誤、發表知識時表現得不夠謙遜,都會被認為傲慢——這是個很嚴重的罪名。我已經被冠上“驕傲”、“頤指氣使”等形容詞。例如有一次,我發一通電報給霍華德·奎格利,說他不應該給巴西的大水獺配戴無線電頸圈,臥龍總部不知怎的,將其解釋為我不準霍華德結婚!這類事件表面上好像無關緊要,甚或很好笑,卻塑造著眾人對你的印象。
……
五月二十七日。我整天沿著山坡邊上走,踩在海綿一般的地上,沒有腳步聲。我的接收器調到一九四,珍珍的頻道。信號大聲而持續,我估計她就在附近的竹叢里。我試著看透竹林,但只看見青苔密布的巖石、樹干和中間的迷離陰影。我坐在一小塊空地上等待。云垂在谷中動也不動,鐵杉樹枝浸透雨水、沉沉下墜,連靜止的空氣都彌漫著悲傷。幾分鐘過去了。我試著想象熊貓在竹林深處的生活,總在竹葉密密圍成的圓拱之下,云霧之外。竹莖碰一下,就是一陣驟雨;熊貓如果有主題曲,一定是那首《雨滴不斷打在我頭上》(Raindrops keep falling on my head)。
山下傳來的聲音忽然改變了林子里的氣氛——折斷竹筍的咔嚓聲,接著是剝殼的窸窣聲、嘶嘶聲,最后是珍珍大嚼筍心的響亮聲音。她進食已好幾分鐘了。熊貓的嗅覺很敏銳,她是否會察覺我的存在,瞬間消失呢?可是不,她悄無聲息地轉往山頂。我先以為她已溜走,然后又欣喜欲狂地發現,她坐在一道薄薄的竹幕后面。她側身用前掌的鉤爪把竹筍扳過來,利落地在基部將它折斷。然后坐正,斜捧著筍,咬住筍殼,嘴往旁邊拉,前爪一邊轉、一邊往下扯,就把筍殼剝了下米,往旁邊一丟。她先咬幾口,筍心放在嘴角,像高速削鉛筆機似的,一會兒就愈變愈短,不見了。她四下張望,又看見一根筍: 從剝殼到咀嚼,一分鐘不到又吃完了。接著第三根,她的動作冷靜而井然有序,跟周遭環境和諧一致,但又非常流暢迅速,好像時間不多似的。
我看著她吃,對她的敏捷留下深刻的印象,前掌與嘴巴配合得天衣無縫,不浪費一個動作。演化使熊貓充分適應以竹子為食的生活。它們有第六根手指,一根強勁有力的加長腕骨,亦即橈側籽骨,具有大拇指的作用,處理竹筍或竹莖都極為理想,直徑僅零點幾英寸的箭竹也難不倒它。食指與“偽拇指”的肉墊上有個不長毛的凹槽,竹莖就用這部位鉗住。熊貓典型肉食動物的齒列,已調整到適合壓碎與研磨堅硬的食物;不只臼齒,連部分前臼齒也是又寬又平坦。頭顱超乎尋常地寬闊,頭蓋骨上有一塊突起的骨頭,支撐有力的下顎肌肉。熊貓是演化上的大成功,但成為食竹專家,也減少了它在其他方面的選擇。乍看之下,無須做選擇或許使它比大多數動物更自由,但演化也剝奪了它的創新力,把它囚禁在生態環節上的一個定點,無法改變。珍珍術業有專攻,固然使我贊嘆不止,但我也為整個熊貓物種的悲劇歷史和她的無助而感慨。她已落入無情命運的掌握。
珍珍不擅長自我表達,她內心的情緒都不形于色。她已經做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我不知道她接下來要干什么。她專心朝我這方向望了一會兒,就退回竹林邊緣,靠著竹莖坐下,發出不安的低吼,這么大的動物發出這么軟弱畏怯的聲音,實在奇怪。她半坐半臥,前掌放在圓滾滾的肚皮上,好像在沉思,有佛陀的神韻。她的吼聲逐漸變得低柔,頭垂到胸前。從她身體有節奏的起伏,可知她已泰然自若地睡著了。
雖然珍珍剛吃飽,陷入消化的昏睡狀態很正常,但我完全沒想到,她會在我面前入睡。那顆硬邦邦的闊腦袋里,究竟抱著什么樣的直覺和推理?熊貓對世界有其看法,我也有我的看法。熊貓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樣子?遇見猩猩或老虎,我可以借著它們表露的情緒,把我與它們的關系做一定位,因為好奇、友善、厭煩、不安、憤怒、害怕都會經由臉孔和身體傳達。而珍珍和我縱使近在咫尺,卻又似遠隔天涯。她的情緒無法看透,她的行為令人不解。智慧的洞察力可以使感情經驗變得更豐富。可是在珍珍面前,我極可能落得入寶山空手而還。我要了解她,唯有把自己也變成一頭熊貓,忘了我自己,全神貫注在她身上許多年,直到獲得全新的觀照為止。但我很少遇見珍珍和她的同類,雖然我對這類生物能獲得一點科學研究的心得,卻掌握不住她的存在。我甚至不知該從何著手。熊貓是答案,但問題是什么?
珍珍不久就醒了,也不看我一眼,毫不猶豫就往山上爬,忽然沒入陰影中,消失得跟來時一樣快。我仍坐著,不愿驚動她,不論她在何處,希望能使這一刻更持久。雨水在葉間低語,樹頂傳來一陣遙遠的浪濤聲。我在這塊空地上待了多久?時間不止一種計量方法。我完全受珍珍吸引,脫離了過去與未來,直到她解除我們相遇的魔咒,留下一份比任何回憶都更強烈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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