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一段時間里，93歲的林秀英都沒怎么睡好覺。她一直在擔憂：“等我過世，子孫們也要因為送葬和隔壁村打一架么？”

93歲的林秀英（右一）和北莊村中其他老人都在憂心和南尾村的送殯沖突。本文圖片均來自澎湃新聞記者 王選輝 圖

林秀英是福建省福清市港頭鎮陳庫村北莊自然村（下稱“北莊村”）的村民。過去四年時間，北莊村和相鄰的南尾自然村（同屬陳庫村，下稱“南尾村”）已發生多起阻攔送葬而引發的矛盾沖突。

殯葬改革后，北莊村逝者出殯后都送往港頭鎮公墓生命公園，而路上必須經過南尾村。南尾村村民小組組長許德成稱，村里有風俗，其他村送葬隊伍不能從村里過去，死人過村會影響到村里風水。有送葬隊伍經過，村民都會集體出來阻攔，建議北莊村重建一條路通往生命公園。

地圖顯示，北莊村民如需前往生命公園，唯一的路線經過南尾村。

北莊村村民則覺得此做法屬無理取鬧，公路的路權屬于國家，怎么會以如此封建迷信的理由來阻攔送葬。今年5月，在北莊村村民提前報警，已有警察在場的情況下，南尾村還是組織了村民堵路，最后雙方發生了肢體沖突，多人受傷。

多名法律人士指出，根據法律規定，村民是無權私自封路攔截過往行人及車輛，故意攔路者涉嫌擾亂公共秩序或尋釁滋事，情節嚴重將構成犯罪。

接受澎湃新聞的采訪時，陳庫村黨支部書記兼村委會主任陳天順很無奈：“我們只有調解的權利，沒有執法權，沒有處置的權利。”多個村民擔憂，隨著村中老人的病逝，類似的沖突還會繼續。

送葬被攔，警察提前到場仍未避免肢體沖突

2023年4月28日晚，北莊村村民顏愛英過世，享年87歲。顏愛英一生育有7個子女，之后的幾天，她的家人們從全國各地聚齊，組織老人的喪事。

諸事皆定，只剩下出殯一事讓顏愛英子女們憂心。

目前福清市規定，除了少部分符合夫妻合葬條件外，其余逝者過世后骨灰都將送往村里的生命公園。2023年5月18日的《福州日報》曾報道，建設生命公園是福清市推行殯葬改革的一項創新舉措。截至目前，福清市已建成303個生命公園，覆蓋345個村（社區），覆蓋率超九成。

顏愛英的三兒子陳嚇金對澎湃新聞表示，自己父親1979年過世，葬在自家山頭。此次母親過世，他們經過村、鎮審批，符合合葬條件，決定將母親骨灰和父親合葬一處。

“喪葬在農村是頭等大事，寄托了我們對老人家的哀思，出殯是我們對老人表達孝道的重大儀式。”陳嚇金說，因為出殯送葬這個過程中，將經過北莊村和南尾村的邊界，他擔心南尾村村民出來阻擾出殯發生沖突。

陳嚇金提供的手機截圖顯示，他堂弟陳友德于5月5日上午9時06分、9時09分、9時10分、9時11分提前4次110報警。福清市公安局港頭鎮派出所接到報警電話后，民警林耀與3名輔警于9時35分左右到達出殯現場。

5月5日，在港頭鎮派出所民警提前到場的情況下，仍舊沒有化解送葬方和阻攔方的矛盾，雙方發生肢體沖突。（視頻截圖）

7月12日，澎湃新聞走訪了南尾村和北莊村。北莊村位于南尾村的西北角，連接兩村的是一條寬約五米的水泥道路，這也是北莊村村民出行前往生命公園的唯一通道。從北莊村出發，步行到生命公園，大約需要30分鐘。

阻攔送葬及發生沖突處位于兩村交界處附近。

情況和陳嚇金預計的一樣。在兩村的邊界處，十余名南尾村村民堵住了送葬的道路。“老人過世出殯是有嚴格時間規定的，什么時間送出，什么時間必須送到并入土為安。同時，抬出家門的棺材不能再往回抬。”陳嚇金說。

多個現場視頻顯示，十幾位堵路村民和送葬村民形成了對峙。即使是民警在場的情況下，堵路村民也未散去。最終雙方發生了肢體沖突，各有受傷。

7月12日，澎湃新聞聯系港頭鎮派出所當天處警的民警林耀了解當天情況。林耀表示，自己不方便接受采訪，建議向市局了解相關情況。港頭派出所相關負責人稱，該案件還在調查當中。

此前已發生多起阻擾出殯過村事件

澎湃新聞到港頭鎮陳庫村調查了解到，當地已經發生多起阻擾送葬隊伍而引發的矛盾糾紛。

港頭鎮、陳庫村兩級干部均向澎湃新聞證實，早在2019年，南尾村村民就曾阻止北莊村送葬隊伍經過，村鎮兩級干部也介入過調解。

今年61歲的北莊村村民陳友焰向澎湃新聞介紹，在2019年12月19日，88歲的父親陳蘭仔過世。得知陳蘭仔過世后，南尾村多名村民代表就找到陳友焰，明確表示不同意出殯時經過該村路段。

陳友焰說，當時他的家人就將該情況反映到村里、鎮里，鎮黨委副書記張定文、司法所協調員鄭則榮、陳庫村黨支部書記陳天順和派出所相關民警等介入協調。

港頭鎮黨委副書記張定文向澎湃新聞介紹，當時他是陳庫村的包片干部，確實調解過這起糾紛。北莊、南尾同屬陳庫村，村道是北莊人往南到生命公園的唯一通行道路。南尾村有這種風俗，要求北莊村出殯隊伍到南尾村時，送葬人不能哭、棺材只能上車不能抬。

“那時候我就說沒道理，死者為大，應該讓人正常抬出去，這是公路，又是唯一的通道。”張定文說，接到情況反映后，他同派出所、司法所、村干部、老人會等多人在陳庫村村部協調處理。

“南尾村的說死人經過村子不是什么好事，但我們調解認為攔路完全沒有道理。你自己出殯也要經過其他村莊的路，如果其他村莊不讓你走，怎么辦？講風水永遠講不清楚。”當天參與調解的港頭鎮司法所調解員鄭則榮向澎湃新聞說，后面協商出殯經過村莊，需要給經過的房屋掛上紅布，“這個在我們農村就算很大禮節了”。

最終調解方案是：送葬前要先給南尾村全村每戶掛上紅布條。陳友焰也同意了該方案。最終2019年12月23日，掛完紅布后，陳友焰家完成了出殯送葬。

2021年8月11日，73歲的北莊村村民陳訓水過世。陳訓水兒子陳嚇弟對澎湃新聞說，父親過世消息一傳開，南尾村的幾個村民代表又明確表示不同意出殯時經過，他也找了村干部、鎮干部協調。

陳嚇弟稱，當時調解未果，又遇到疫情，他就做了妥協，將自己父親的骨灰埋在了后山。

2023年6月20日，45歲的北莊村村民陳小眾在貴州發生意外事故后身亡。其父親陳訓清負責主持葬禮。

72歲的陳訓清長期擔任當地村小的校長。他說，這條路修建于1998年，當時北莊村民都有捐款，同時村民還協調到印尼華僑韓金福捐資30萬，才建設了這條公路。

他表示，之前并沒有發生類似沖突，生命公園建設這幾年因為南尾村攔路發生了數次沖突。定好兒子出殯時間是6月25日，提前兩天他就聯系了南尾村村民小組組長許德成，被拒。

他又通過村老人會會長、村支書等人協調，最終南尾村同意其出殯當天可以經過該路段，但要求送葬經過村子時不能哭、不得奏哀樂、穿白色衣服的人全部坐車上、戴白色臂紗全部脫掉等。

“這種要求欺人太甚。”因為是“白發人送黑發人”，心情悲痛、不想再起糾紛矛盾的陳訓清選擇了妥協。

南尾村村民小組組長：外村死人過村會影響風水，建議另修新路

7月12日，南尾村村民小組組長許德成接受澎湃新聞采訪時稱，不讓外村送葬人經過是村里的風俗，這是全村人的決定，“祖宗傳來下，（死人經過）會影響風水。”

他說，國家是規定不讓攔路，我們這也不算攔路，“沒有死人的，我們都不攔，都讓他們過的”“風俗就是這樣，有發生事情，你（送葬人）負責”。

許德成稱，在港頭鎮，不只他們村有這個風俗，還有5個村有同樣的風俗，他們出殯時也有被隔壁的陳庫村阻攔的情況，“他們不讓我們過去，我們也不讓他們過去”。

福清市港頭鎮司法所所長俞云章向澎湃新聞表示，過去這些年，除了2019年陳庫村的那起阻攔送葬糾紛外，所里并沒有調解過這類矛盾糾紛。

79歲的陳庫村村民陳能彩曾經擔任過30多年村里的財務崗位。他則稱，陳庫村并未出現過阻攔南尾村送葬通行的情況。在生命公園建立時，曾經開過一次會議，多方還討論并定下了各自然村出殯送葬時路線，其中就有北莊村送葬經過南尾村的路線。此前定好各村出殯送葬路線一事也獲得了陳庫村黨支部書記陳天順的證實。

福清市港頭鎮陳庫村生命公園。

對于北莊村村民曾經捐資、協調華僑捐資才建了這條公路的說法，許德成說，華僑捐資建路他也有參與，是兩個村一起去找的，“華僑出錢，他們（北莊村村民）哪里有出錢”。

對于北莊村以后送葬的建議，許德成說：“我建議他們做一條新路專門送葬時候走，但他們不同意。”

陳嚇金說，這種做法顯然行不通，首先一個問題：建路資金哪里來，南尾村出么？

下一次老人過世，送葬隊該怎么通過？

未來還有老人過世，南尾村民還是要繼續攔路么？面對澎湃新聞的提問，許德成說，“還是要攔路的，沒調解好，不會讓他們過去。”

澎湃新聞走訪北莊村時，多個高齡老人都向記者表達了擔憂：出殯矛盾一直未能有效解決，沖突必定會繼續。

陳訓清也表示，這個事情如果不能解決好，隨時都會發生沖突，“懇請有關部門能夠盡快幫助我們解決此事”。

2023年6月10日，北莊村全體村民聯名寫了個《請愿書》，并都按上手印。《請愿書》中稱，提前報警、警察在場的情況下都不能解決南尾村民攔路問題，給老百姓正常生活帶來嚴重影響，也危害到了大家的人身安全。

陳嚇金手持母親的火化證明和北莊村村民的集體請愿書。

陳天順曾經多次參與過攔路事件的調解。他向澎湃新聞表示，北莊、南尾都是陳庫村底下的自然村，作為村干部是最不希望兩村發生沖突的，“大家都平平安安，是每一個村干部的心愿”。他在調解時也很為難，“手心手背都是肉”“雙方都要拿出態度，我們村干部才好處理”。

“雙方都不低頭，都不讓步，我們村干部不可能說去強壓人家，也沒有資格去壓人家。”陳天順說，村里面只能起協調作用，沒有執法權，只有調解權。“報警了，派出所民警也到現場了，他們都調解不來，我們村干部能怎么做？”

北京萬典律師事務所律師王衛洲對澎湃新聞表示，根據《公路法》第九條的規定：禁止任何單位和個人在公路上非法設卡、收費、罰款和攔截車輛，“村民不管是基于什么樣的原因，把路攔住不讓他人通行肯定是違法的。”

“對于這種行為（的處罰）有兩種觀點，有人認為是涉嫌尋釁滋事，有人認為是涉嫌擾亂社會秩序，我更傾向于屬于擾亂社會秩序。”王衛洲說，尋釁滋事一般都是基于持、拿、卡、要錢財，非法占有或者挑釁的目的，而以影響社會風俗風水這種理由攔路相當于擾亂了公共秩序，應當認定為擾亂社會秩序更為妥當。

王衛洲認為，前述行為中涉嫌聚眾，聚眾實施擾亂社會秩序的，可對首要分子處十日以上十五日以下的拘留，并處1000元以下的罰款。情節嚴重而且造成嚴重損失的，涉嫌聚眾擾亂社會秩序罪，對首要分子和積極參與的人員要追究刑事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