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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斯勒逝世120周年︱西方藝術史上的偉大孤獨者
詹姆斯·惠斯勒
作為西方藝術史上最偉大的孤獨者之一,詹姆斯·惠斯勒以其對現代藝術的革命性理解和實踐而超越了他所處的那個時代。盡管他的名字與19世紀后半期歐洲幾乎所有的藝術運動和藝術流派都連在一起,但他卻絕不屬于其中的任何一個。在法國,惠斯勒曾與現實主義大師庫爾貝學習繪畫并交往,是詩人波德萊爾的朋友,在以愛德華·馬奈為首的所謂“1863年的一代”中占有一個重要的位置,為馬拉美所推崇并被視為象征主義者的同道,還給過雷諾阿一些忠告并作為貝爾特·摩里索的座上賓而發表了其著名的講話,從而影響了印象派繪畫。在英國,他早年與羅塞蒂和史文朋過從甚密,為拉斐爾前派增添了不同的內容,并對唯美主義作出了重大貢獻。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惠斯勒是最早欣賞和收集日本版畫和中國瓷器的藝術家之一,并幾乎憑一己之力將日本風和中國風引入英國。然而,無論作為一個“波西米亞人”還是一個現代藝術家,抑或“現代生活中的英雄”(波德萊爾語),惠斯勒始終無法融入他所身處的文化環境,而成為一個“邊緣人”。或許,正是這種始終游離于各種藝術潮流之外的個性,讓這顆注定耀世的冉冉之星在現代藝術的前夜緩緩升起,并卷入了那場象征新舊藝術觀對峙的“世紀訴訟”。待浮華散盡,塵埃落定,這位“為藝術而藝術”的踽踽獨行者依舊吟唱著那首孤獨的“波西米亞狂想曲”。
惠斯勒肖像
現代藝術的前夜
1834年,惠斯勒出生于美國馬薩諸塞州的一個土木工程師家庭,八歲時隨全家遷居俄國圣彼得堡,在那里的帝國美術學院接受了基礎藝術訓練。1855年,21歲的惠斯勒遠赴巴黎入格萊爾的畫室,并在世界藝術之都結識了庫爾貝、馬奈、德加等人。在長期的藝術訓練和熏陶下,惠斯勒打下了堅實的繪畫基礎,同時吸收了日本版畫的手法,尤其注重在色彩中表現某種“音樂效果”。后來,在他著名的演講《晚間十點鐘》(1885)里,惠斯勒提出了一系列在當時的藝術界堪稱驚世駭俗的觀點:
藝術是獨立于所有嘩眾取寵的把戲之外的——它卓然獨立,僅僅訴諸藝術家的視覺和聽覺,而全然與一切外在的情感——如獻身、憐憫、愛戀、愛國主義,還有高尚等等毫無關系。這也就是為什么我堅持把我的作品叫做“變奏曲”與“和聲”。
在大自然的色彩和形體中,就蘊涵有繪畫的所有因素,就如在鍵盤里有著音樂的全部音符……就如音樂是有聲的詩一樣,繪畫是視覺的詩,對于千百萬聲音和色彩的和諧來說,題材是無能為力的。
要知道,一直以來藝術界和批評界所宣揚的是一種完全相反的論調,以約翰·羅斯金為代表的藝術批評界主張美術與勞動和社會生活相結合,這種藝術思想不僅影響了維多利亞時代人的生活方式,而且對當時及后來的美學乃至社會思想都產生了深刻影響。作為英國公眾鑒賞趣味的獨裁者,羅斯金以其閃光、熱辣的批評語言著稱于世。在他看來,如果一件藝術作品如果沒有提供道德方面的答案,那么就是毫無價值的,公眾必須在社會、經濟、政治語境中認識藝術現象,隨著這一觀念的逐漸加強,他后期從藝術批評轉向社會批評。
然而,歷史的車輪已經來到了19世紀下半葉,英國率先進入工業時代。伴隨著資本主義的發展,藝術市場在悄無聲息中逐漸形成,現代藝術的前夜已然到來。在此,人類藝術史的一個重大轉折出現了,以往舊有的學院沙龍體制開始慢慢轉向全新的商業-批評體制,現代的自律藝術界逐漸取代傳統的他律藝術界,藝術開始擺脫所有外在于它的東西而轉而關注其自身,藝術結構的形式-內容辯證法的重心由內容轉向了形式。于是,“為藝術而藝術”以及將藝術家視為“獨創性天才”的藝術觀開始建立。當然,這種看似不食人間煙火的全新觀念依然需要現實的土壤,藝術家失去了贊助人的庇護,他不再為滿足贊助人的趣味進行創作,而需要依靠匿名的市場來生存。
在此,惠斯勒這種強調“通感”的藝術形式革新的追求以及“為藝術而藝術”的理念,與羅斯金所代表的重視內容摹寫的傳統審美以及“為人生而藝術”的舊有觀念發生了劇烈的碰撞和沖擊。而且,兩人對于人類古代藝術的看法也截然不同,羅斯金曾以他一貫的高傲口吻說道:“純粹的和有價值的古代藝術只存在于歐洲,美洲沒有,亞洲沒有,非洲也沒有。”作為維多利亞時代審美趣味的代言人,羅斯金代表著大部分優越感十足的“歐洲中心主義者”;而熱衷于收集日本版畫和中國瓷器的惠斯勒卻樂于向前看和向外看,這讓他能夠超越傳統、流派乃至文化的羈絆,突破“歐洲中心主義”的藩籬,以一個“邊緣人”的身份引領了無數藝術潮流。
一方是恃才傲物、錙銖必較、放蕩不羈、離經叛道的“波西米亞人之王”(惠斯勒的朋友杜·摩里埃曾以惠斯勒為原型創作了一部小說,其主人公西爾貝被稱為“波西米亞人之王”),一方是目空一切、名震四方、保守謹嚴、高度權威的“美的使者”(羅斯金在英國被人稱為“美的使者”長達50年之久),雙方秉持著各自的藝術信條絕不動搖。于是,似乎是冥冥之中注定一般,在那個現代藝術的前夜,一場火星撞地球般的“世紀訴訟”即將來臨,它可以視為象征現代藝術誕生的第一個極為精彩的注腳。正是在此意義上,我愿意將詹姆斯·惠斯勒稱為“現代藝術第一人”。
世紀訴訟:兩種藝術觀
無論是在當時,還是后世,這場發生在1878年的著名訴訟案都掀起了巨大的波瀾。前一年,羅斯金在看到惠斯勒的作品《黑與金的夜曲》(1874)后感覺受到了侮辱,于是他在《命運,持棒者》雜志發表了一篇指名道姓、言辭尖刻的評論:“為惠斯勒先生本人起見,同樣也為了保護買主,庫茨·林賽爵士不應該同意讓這些作品進入畫廊,該畫作者缺乏修養的做作近乎存心欺詐。以前,我曾經見到過、也聽說過倫敦佬的厚顏無恥,但從沒料到會聽說一個花花公子向公眾臉上潑了一罐顏料,還向他們索要200個金幣。”在這篇火力全開的評論中,羅斯金首先指責了藝術家的道德,說他“缺乏修養”、“存心欺詐”、“厚顏無恥”,然后攻擊他的畫“向公眾臉上潑了一罐顏料”。
惠斯勒《黑與金的夜曲》(1874)
同樣恃才傲物的惠斯勒哪里受得了如此這般公然的羞辱和攻訐,他一怒之下向法院提起了訴訟,控告批評家誹謗,并要求羅斯金進行公開道歉。于是,便有了羅斯金代理律師和惠斯勒這段著名的對白:
律師(羅斯金代理):《黑色和金色的夜曲:降落的煙火》的主題是什么?
惠斯勒:這是一幅夜景,表現夜里克里蒙花園的焰火。
律師:不是克里蒙花園的景色嗎?
惠斯勒:如果真是花園景色,恐怕觀眾就失望了。這是藝術改編(arrangements),因此我將之稱為“夜曲”……
律師:這幅畫你畫了多久?
惠斯勒:可能幾天吧,一天動筆,另一天完成。
律師:就兩天工作,你(居然)要價200幾尼(老金幣)?
惠斯勒:不,畫的價格包含了我用一生獲得的知識。
當總檢察長問惠斯勒是不是不贊成批評時,這位桀驁不馴的藝術家進一步發揮道:“如果一個人終生從事他所批評的那門科學的實踐,那么,我并非不贊成他關于技巧方面的批評。但是,一個并非這樣度過一生的人,我就幾乎不理睬他的見解。”這番反擊令總檢察長灰頭土臉,但他還是繼續發問,要惠斯勒指出這幅畫美在什么地方。惠斯勒輕蔑地回答說他不能指出,正如音樂家無法讓聾子的耳朵聽見音符。
最終,惠斯勒憑借一己之力打贏了官司。雖然對于畫家來說這是一場艱苦的勝利,他以差點讓他破產的代價,得到的賠償只有一個法辛(還不到一個便士),但是惠斯勒的陳述無疑宣告了全新藝術觀的誕生。在惠斯勒看來,一幅稱得上藝術品的繪畫只和繪畫本身的線條、形體以及色彩有關,其價值和外在于它的任何東西都無關。而反對者卻認為繪畫首先要有構圖和細節描繪等基本要素,其價值在于表現真實、表現美、對人們的生活有道德指引作用。在此,惠斯勒聲辯他是為了一生的學識才要200個金幣,也就是他要打破根據勞動來給藝術家付費的舊體制,呼喚根據藝術家的才華來付費的新體制。
其實,圍繞《黑與金的夜曲》巨大爭議的背后,還隱藏著一個更為關鍵的問題:一件作品如何獲得藝術品的資格?以往那種依賴藝術理論的氛圍和藝術史知識的判斷,已經不能適應現代藝術飛速發展的步伐了。對此,惠斯勒已經準備了一整套藝術理論,其核心便是“為藝術而藝術”。至于藝術史的知識,也就是說要為這幅作品在藝術史的脈絡中尋找一個恰當的位置。如果細察《夜曲》的創作過程,不難發現它和日本版畫有著深刻的內在聯系,惠斯勒和法國的印象派畫家們一樣,從日本版畫中受到啟發后找到了自己的藝術語言。同時,惠斯勒在處理畫面上的光線、色彩時那種朦朧的表現手法和最受羅斯金推崇的透納很接近,后來兩人都被視為印象派先驅。然而令人不解的是,為何年輕時以推崇透納而著名的批評家后來卻無法接受惠斯勒。
惠斯勒《樹敵雅術》( The Gentle Art of Making Enemies)
無論如何,這場被稱為“英國唯美主義運動發展史上的里程碑”的世紀訴訟成就了現代藝術的分水嶺,以羅斯金為代表的“為人生而藝術”的藝術觀,逐漸被以惠斯勒為代表的“為藝術而藝術”的藝術觀取代。后來,惠斯勒將這場精妙絕倫的世紀訴訟記載進《樹敵雅術》(The Gentle Art of Making Enemies,1890)一書,他以個人瀕臨破產的巨大代價,不僅讓羅斯金的藝術地位一落千丈,更讓其所代表的傳統藝術觀淪為一種過時的產物。就這樣,一個唯美主義的藝術新時代已然到來。
藝術與金錢
藝術與金錢是一個永恒的話題,并在不同的時代呈現出各自復雜而深刻的關系,而在惠斯勒的一生中,這種關系被演繹到了極致。1864年,深受東方藝術影響的惠斯勒創作了《玫瑰與銀色,來自瓷器國的公主》,第一次在其畫作中出現了日本和中國的物件,這種對日本浮世繪和屏風畫的裝飾化手法的迷戀將貫穿于他的創作生涯。畫中的公主是希臘將軍的女兒Christine Spartali,她在黑色的和服外面穿著一件中國風格的粉色袍子,地毯是從拉斐爾前派藝術家羅塞蒂那里借的,惠斯勒靠著自己和朋友的物件收藏,像拼圖一般描繪著他對東方的想象。盡管這位希臘將軍拒絕接受這幅訂制的畫作,并將之斥為“瘋癲的幻想”,但惠斯勒即將迎來他人生中的第一個巔峰時刻,他將創作一件永垂不朽的藝術品。
惠斯勒《玫瑰與銀色,來自瓷器國的公主》(1864)
1867年,一位名叫弗雷德里克·雷蘭的中產階級新貴出現在惠斯勒的世界中,出身利物浦普通人家的雷蘭憑借著自己的勤奮和野心,成為了一位船運大亨。與一般的暴發戶不同的是,雷蘭熱愛東方藝術,雅好音樂,還借生意之便收藏了大量來自中國的青花瓷。兩人在藝術鑒賞上的眾多共同之處讓彼此成為了朋友。原本雷蘭只是將為家族成員繪制肖像畫的訂單給到惠斯勒,但隨后人生的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成就了他一生的代表作。原來,建筑設計師托馬斯·杰基爾在接手雷蘭委托的孔雀廳室內設計任務不久后突然精神崩潰,即便如此,因為所有的裝飾設計已接近完成,雷蘭便放心地交給惠斯勒接手剩余的部分。然而,這位超級任性的藝術家卻自行其是,生生創造出了一件令人瞠目結舌的革命性作品,通過這件作品,他將屬于自己的“波西米亞狂想曲”演繹到了最高潮。
原來,惠斯勒在杰基爾離開后擅自對餐廳裝修做出了重大改動,他竟然把整個房間都漆成了金色和藍色,以至于完全覆蓋了雷蘭重金購得的墻紙。同樣大膽的是,惠斯勒竟然將整個天花板全部敲掉重做,他認為金色與藍色的協奏才與青花瓷更加搭配,而此舉直接導致裝修費大幅超支。對此,惠斯勒自我陶醉地寫道,現在的餐廳是“真正的美而活了——光彩奪目、絢爛華麗,各種微妙的變化和精美的細部裝飾都達到了精美絕倫的地步。”甚至直言:“與你先前對大廳的設計相比較,你的作品就好像一套練習曲,而我的則是一套完整的交響樂!”更離譜的是,惠斯勒竟然趁雷蘭不在的時候,大肆邀請好友和媒體參觀他的創作工程,最后竟然給自己的“破壞行為”開出2000幾尼的酬勞費。
惠斯勒《藍色和金色的和聲:孔雀屋》(1876-1877)
對于惠斯勒的這種自作主張的行為,雷蘭自然是十分生氣。他只同意付給對方一半的酬勞。兩人為此吵了一架,惠斯勒一怒之下撕毀了本應該掛在《來自瓷器國的公主》對面的一幅新作《三個少女》。最后,惠斯勒說服雷蘭,讓他完成餐廳里的最后一幅壁畫——南墻上的一對金色孔雀。或許是報復這個小氣鬼,惠斯勒故意把這對孔雀畫成了正在打架的樣子,還生怕雷蘭不明白,取名《藝術與金錢》。“孔雀廳”的稱呼由此而來。積累了多年怨氣的雷蘭終于忍不住在信中對惠斯勒火力全開:“你的虛榮心已經完全蒙蔽了你,你的恣意妄為給所有人都帶來了麻煩。你學不會謙虛,這也是你多年來總完成不了作品的原因。在過去的八九年里,我預支了你將近一千幾尼的酬勞,卻從未收到你一幅作品。”對此,惠斯勒的回信只有很短的一句話:難道孔雀廳沒完成嗎?
惠斯勒的這種以自我為中心的個性從未改變,在他看來,一切藝術的最高目的都是為了抵達音樂。后來,他在傳記中他仍毫無悔意地評價此事:“你懂的,畫著畫著就停不下來了,不用草稿,圖案自動在筆下流淌而出。到最后已然漸臻佳境,每一筆都是神來之筆,畫完整個房間又發現開始的地方必須加以潤色,不然前后不和諧。最終藍色與金色的協奏曲就這樣躍然筆下,一切的一切都消失在創作的愉悅之中……”然而,正是惠斯勒目空一切的驕傲,成就了這件舉世無雙的藝術珍品。作為惠斯勒一生唯一的室內裝潢作品,孔雀廳以其耀眼奪目的普魯士藍與金色繪畫的輝煌協奏令人目眩神迷,并成為19世紀末盎格魯-日本風格的經典之作。1923年,孔雀廳在美國弗利爾美術館開幕時便進駐其中。整整一百年來,孔雀廳一直是弗利爾美術館參觀人數最多的房間,接受著來自世界各地的藝術愛好者的欣賞、驚嘆與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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