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鮑勃·迪倫新書《答案在風中飄》:噓,這是水底游過去的影子
鮑勃·迪倫的新書《答案在風中飄》(原作名:The Philosophy of Modern Song),很鮑勃·迪倫。
《答案在風中飄》書影
所選的66首歌里,多數是美國歌(除了The Who,The Clash和埃爾維斯·卡斯特洛)。他對“現代”的理解,和大多數人不一樣。他沒有選站在“現代”門檻(山巔)上的“披頭士”,沒有泰勒·斯威夫特和肯德里克·拉馬爾,也不見那些受技術發展的影響或是影響了技術發展的音樂家。鮑勃·迪倫選來寫的歌,像他近年發表的一系列翻唱專輯一樣老派。老到有些歌你找來聽,叮叮砰砰,哇啦哇啦,和今天即使相差不到一百年,聽起來也古老得多。它們仿佛穿過電燈發明前的漫長黑夜而來。
布魯斯、鄉村老歌,當然。藍草和早期民謠里,他用筆作杖,拉出一個又一個人物。亡命之徒,西部牛仔;黃沙里,煤氣燈下,人為錢奔波。愛情以各種方式玩弄人于股掌之中,讓人為喪失她而悲痛,為她從新鮮磨到厚繭而體會到生命的流逝。
音樂沒有重量,可以隨身攜帶,穿過相當長的時間不熄滅。鮑勃·迪倫寫了很多關于音樂的哲學,重要的是,“一首歌里有什么東西,能讓你感受自己的生活。”他用埃爾維斯·卡斯特洛的《加油干》解釋這一條,重申“了解一個歌手的人生故事不見得能幫你理解一首歌”。特立獨行的,好斗而復雜的卡斯特洛,把太多相互碰撞的觀念壓縮進這首長歌。他讓人感到筋疲力盡,摸不著頭腦,卻也很難不在這個“我”中,看見自己的影子一閃而過。
像任何一個年長人士,鮑勃·迪倫也不吝貢獻一個絕頂聰明的八十幾歲老人的生活智慧(牢騷)。他認為,現在的一切都顯得太“滿”了。人被一勺勺喂食,所有東西都被細分營銷和過度夸大。想象力衰竭,空氣不能流動,夢想窒息而死。他屬于沒那么脆弱并且以此為傲的一代人(人類似乎一代比一代脆弱)。很會用一首歌曲偽裝自己(《我一直很瘋狂》——by 韋倫·詹寧斯),使人混淆發瘋和精神失常之間的區別,他也看得清楚,又要說穿。
《答案在風中飄》目錄
現代生活的荒謬之處在于,一方面處處把人逼瘋,一方面又鼓勵人們對各種刺激的耐受度越來越低。痛苦和瘋狂被視作全然負面的存在,務必以各種手段將之除盡(鮑勃·迪倫把藥物稱作“鉛彈”)。即使不能,也要用回溯童年式的心理咨詢和藥物把它包裹、深藏。不能讓外人看出,否則小心,你會被當作社會的不穩定分子。
沒錯,如果你精神抱恙,人們會對你抱以同情,但內心深處總是懷著警惕。在這件事上,鮑勃·迪倫把心理醫生、藝人和公眾全都嘲諷了一遍。太刻薄嗎?有一點他說得沒錯,唱這首歌的韋倫·詹尼斯也許瘋了,但絕不是精神失常。
鮑勃·迪倫喜歡這些歌,它們或多或少照亮過他的心靈。在一些歌里,他似乎發現了永恒的秘密。迪恩·馬丁的《藍月亮》,許多人翻唱過的“嘟-喔普”鼻祖,由一段德彪西的旋律引出金色的月亮。“這首歌沒有任何意義,但它的美含在旋律之中。”迪倫非常細致地描寫了迪恩·馬丁事業巔峰期在金沙酒店的現場錄音。隨后筆鋒一轉,魅力四射的歌手,醉倒在日落大道的餐廳里。他只是這首歌一個潦倒的影子。
“這首歌穿越時間,跨越所有文化深淵。”他把最好的贊美都送給《藍月亮》,因為它的旋律和編曲本就很好。簡單的歌詞使它具有普適性,人人都可以欣賞。《藍月亮》屬于每一個唱過它的人。
同樣被數不清的歌手翻唱過的《無論晴雨》,被刻上朱迪·嘉蘭的名字。關于這首歌,鮑勃·迪倫想講的是真摯。真摯和單純不同,錫盤巷的膚淺者和真正的天才不應被混為一談。決定性的愛,存在于潛意識的深處。因為這種存在,這首歌從不虛偽,從不令人感到厭倦。
與愛相生的是痛苦。二者俱在,就會生出詩。家人悲慘死去的桑提-達科塔印第安原住民領袖約翰·特魯德爾,即使在心碎和夢想破滅之后,也一直在寫詩。鮑勃·迪倫把他比作古希臘詩人,“不是跑到水牛比爾的《狂野西部秀》上當明星的原住民”。特魯德爾不碰那些流行的話題。盡管特魯德爾奇跡般地活到了新世紀,《不再痛苦》幾乎是不可能的。歌名叫“Doesn’t Hurt Anymore”——“不再(感到)痛苦”,可痛苦仍舊堅硬地存在。
這首歌讓人心碎。迪倫相信,“唯一能讓我們切實團結在一起的就是苦難,而且只有苦難”。
每個人都會嘗到痛失所愛的滋味(除非你有人格障礙)。每個人也都必須和錢扯上關系,倒霉一些的更會被它牢牢纏住。只有一樣東西無法被錢買到,對富人窮人一視同仁,就是時間。《錢啊,寶貝》使他得到這條結論。歌手唱出來的感悟雖然平淡無奇,也沒有妨礙作者就錢和時間展開論證。鮑勃·迪倫自己想必也得意,放任了記性很好的那類人需小心流露的天賦(以免招來白眼),列舉了一長串跟錢有關的歌。還說,“要是每說出一首關于金錢的歌就能得到五分錢,那我可就發財了。”
這些可都是人生經驗。鮑勃·迪倫不僅對錢頗有見地,多次進出婚姻的他,也對婚姻發表了自己的看法。《留下她更劃算》——by 約翰尼·泰勒,包含精英教育不能給你的生活智慧。干嘛要付給離婚律師巨額咨詢費,既然知道他們是吸血蟲,專門從不幸中牟利?鮑勃·迪倫有感而發,寫了一堆故意激怒人的話,鼓吹多配偶婚姻才是真正有意義的婚姻。又諷刺那些視婚姻的承諾如空屁,撕毀神圣契約的離婚人士。
至于歌本身,他幾乎什么也沒寫。因為歌名就是全部——留下她更劃算。他列舉婚姻的種種玻璃幕墻,世俗的、法律的、宗教的、神圣的、投機的、撫育后代的、朋友式的,唯獨沒有愛。婚姻的契約中,愛究竟能否存在?答案在風中飄。老鮑勃告訴我們,打破玻璃天花板,去自己尋找答案吧。
答案在風中,答案在路上。“不斷前進,這樣更好,讓火車不斷前進。”比利·喬·謝弗的《流浪的吉卜賽人威利和我》是一首神秘的歌。鮑勃·迪倫認為,歌里的人物比歌名里出現的更多。他們撲面而來,倏忽而去。“你得睜開眼,要不然可就來不及了。”于是你聽他的話注視著,試圖看透眼前的景象。可音樂遠比這要神秘。
平·克勞斯比的《威芬博夫之歌》,一首咒語溜出小圈子的歌,神秘主義的喘息進入大眾的耳朵。盡管除了極少數人,無人可解這密語,這首超越中產階級理解范圍的歌,仍然能夠屬于每一個人。
它是如此的不容置疑,“生來注定,直接出自命運之書”。近代的科學曙光未能照耀到它。它保持古代的緘默,不管所謂命運背后的天性或者時代因素。
如果說命運太抽象,鮑勃·迪倫告訴你,同樣抽象的音樂有無法解開的奧秘,就可信得多。歌詞為耳朵而寫,不是為眼睛。得過諾貝爾文學獎的鮑勃·迪倫,歌詞可以當詩來讀。但他仍舊要指出,忽略歌詞與音樂結合時的魔力,是批評家多么常見的錯誤。話題又回到藝術的想象空間。藝術無法計算,不能復制,“最好的情況是一加一等于三”。
藝術家和批評家之間的不爽永遠不會消失。批評家這種職業再蠢,也不妨礙鮑勃·迪倫穿進他們的靴子。必要時,他可以像最一本正經的批評家,像寫“感恩而死”的《一直舞》一樣,細細拆解一首歌。
迪倫說他們“本質上是個舞曲樂隊”,并就這一點展開闡述。他像一只貓,深度梳理一首歌的毛發。而后忽然撞進一扇活板門,掉進一條街。總是同一條主街,懷舊的,年輕過的,如今已不再年輕的主街。在芝加哥、紐約、底特律、新奧爾良或休斯頓,都沒有差。穿越了時空的漫長烘托之后,“感恩而死”確保把這句經典歌詞送進你的耳朵:“這是一次多么漫長而又奇異的旅行。”迪倫認為,每個人都應該對此感同身受。
“貓王”和弗蘭克·西納特拉在書中反復出現。他們是有缺陷的音樂巨靈。一位搭上時代的高速車,一頭沖進沙漠里的奇跡之城,在拉斯維加斯充當放縱的活招牌。一位據說本人和音樂很不一樣,但就是能夠把每首歌唱成自己的。
還有很多不能一一列舉的篇章,比如迪倫寫歌中人物和歌手命運的一些文章,像日本傳統的剪紙畫“切繪”,越看,越立體、復雜,越看之不盡。
在這些老歌里,凝固了他的青年時代。人總是對童年時代的氣味和青少年時代的音樂記憶最深,鮑勃·迪倫也如此。他一張又一張地翻唱弗蘭克·西納特拉的歌,回到歌詞和旋律作為歌曲的基石,而非節奏、律動和制作時期的音樂。
這是他的時代。不管今天的音樂是更好抑或更壞,我們都不能再回頭。只能在讀一本書和聽一首歌的時候,短暫地瞥見水底游過去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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