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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冰而上⑨|冰山下的牧場與工區:人聲遠去,機器不再轟鳴
5月初的新疆廣袤土地上,冰雪尚未消融。
“去工業化”之后的后峽,只剩在修高速路的一個攪拌站。本文圖片均為 澎湃新聞記者 胥輝 圖
從烏魯木齊市區出發,沿G216線到大西溝水庫,逐冰而上,穿過海拔2130米的后峽工業區和牧場,再完成近2000米的躍升,就到了天山一號冰川。
水是生命之源,亦是文明的起點。千百年來,天山一號冰川融水沿烏魯木齊河潺潺而下,一直流向準噶爾盆地南緣。
烏魯木齊河穿過后峽,當地正在進行生態治理。
然而,隨著全球氣候變暖等因素影響,天山一號冰川也成為地球上加速退縮的冰川之一。據相關科考觀察資料顯示:上世紀60年代開始至今,天山冰川面積退縮了19.37%,雪線逐年上升。
據中國科學院天山冰川觀測試驗站(以下簡稱“天山站”)站長王飛騰提供的數據,目前,烏魯木齊河流域155條冰川已消失12條,如今河道變窄,水量減少。這種變化,除了全球氣候變暖的大背景,人類生產活動的增加也是一大因素。
為了保護一號冰川和烏魯木齊最重要的水源地,烏魯木齊縣10年前就啟動了牧民定居計劃,天山一號冰川附近的牧民陸續住進了定居點。2017年,新疆維吾爾自治區人民政府決定全面關閉有60年歷史的后峽工業區,所有工業項目,人員整體搬遷,隨后啟動生態修復工程。
這是人類史上第一次為了保護冰川最全面最徹底的主動撤離。
天山牧民:我看到冰川在退縮,變化很大
天山的牧民們感受到了冰川的巨大變化,在保護冰川的撤離規劃中,他們最先響應。
“冰要退了,我覺得退得厲害。”50多歲的賽叔對王飛騰說:“我小時候去,冰在下面,現在退到上面去了,變化大得很。”
目前天山一號冰川核心保護區內,禁止放牧、旅游和礦山開采,現在禁牧面積已經接近50萬畝,保護區周邊的牧民也在逐步搬離。2013年,當地政府在烏魯木齊經濟開發區大白山為牧民建立了定居點,牧民們都住進了城里,“偶爾開車回牧場看看就行了”賽叔說,現在牧民生活環境改善了,牧場的環境也變好了。
后峽工業區時代留下的幾棟老建筑。
距離后峽工業區幾公里外一處牧場,海拔2130米。這里如今還住著兩戶人,哈薩克族牧民賽力克哈孜是其中一戶,當地人稱他“賽叔”。賽叔因在附近的氣象站謀得了一份差事,因此還常年住在牧場,這樣上班方便。
牧場里的賽叔。
10年前,天山冰川站、氣象站陸續從山上往下搬遷,與賽叔的牧場隔河相望。氣象站剛建好時,賽叔便在那里幫著看護場地,兩年后繼續留在氣象站,從事一些基礎性工作。他每天騎著車,從索橋這邊到另一邊上班,下班回家和妻子一起照看牛群,過著無數城里人向往的“遠方”生活。偶爾會和妻子回到城里居住,同兒女們團聚。
賽叔的爺爺、父親都是傳統的老牧民,從他這一輩開始,游牧生活開始改變。雖然他還在繼續放牧,但不再隨季節遷徙了。即使冬天,他也只需要備足草料,讓牛羊原地過冬。
50多歲的賽叔有三個兒女,大兒子考上了公務員,在城里上班;二女兒也在城里找到了工作,三女兒剛從新疆財經大學畢業,在家備考公務員。因此,他可能是家里最后一代放牧人了。
過去,烏魯木齊河上游河谷像賽叔這樣的牧民有四五十戶,平均四五里就一兩戶,還有成千上萬的牛羊,現在都搬出去了。最近十年,賽叔也感受到了環境的變化,河水越來越小。曾經,他們要騎馬過河,有時過去購物,一場雨下來就幾天回不了家,現在水小了很多,不借助索橋也可以過河,但這并不是他們愿意看到的。
賽叔出門要通過吊橋過烏魯木齊河。
保護冰川水源:牧民和工業區先后遷移
后峽工業基地(原后峽鎮),距離天山一號冰川只有40公里。
但這是2000米海拔落差之間,蜿蜒而上的盤山公路距離。如果只考慮直線距離,可以說后峽與冰川近在咫尺。
賽叔的牧場就在兩地之間,距離工業基地只有三四里。
冰川下的牧場圍欄。
烏魯木齊河從賽叔牧場家門前流過,工業區搬遷之前,這里常年粉塵彌漫。賽叔說,站在牧場里看不到對面的山,羊都是黑的,即使它原本是一只白色的羊子。
上世紀50年代,烏魯木齊后峽建立工業基地,并成立鋼鐵廠,是新疆傳統化工、煤炭、焦炭、鐵礦石和生鐵冶煉基地。后來改制,成立烏魯木齊環鵬有限公司。
鼎盛時期,環鵬公司一萬多職工家屬生活在這里,10多棟生活區,醫院、商場、銀行、郵電所、學校一應俱全。這些也給附近牧民生活帶來了諸多便利。不過,隨著定居點完工,牧民率先進城,2017年后峽工業基地也開始搬遷。
一邊是人聲鼎沸,機器轟鳴,沙塵漫天的礦山和工廠密集區,另一邊則是480萬年歷史的天山一號冰川,從這里發源的烏魯木齊河,是烏魯木齊市數百萬居民的飲用水源。
2017年,新疆維吾爾自治區人民政府決定全面關閉后峽工業區。所有工業項目,人員整體搬遷,隨后啟動生態修復工程。
千百年來,許多城鎮和村莊因冰川水源消失而被迫遷徙。而天山一號冰川保護區的牧民和后峽工業區,為保護冰川水源而主動遷移,這或許是人類保護冰川史上的第一次。
留守的后峽人:終會離開,只想晚一點
從烏魯木齊市區到一號冰川要過兩道卡口,第一道關口在后峽前面,另一個卡口則在后峽另一端。烏庫(烏魯木齊至庫爾勒)高速穿越后峽,現在相關單位在后峽前方設卡,按“閑人(游客)免進”原則,說明事由才能通行。
從這里進入后峽工業區,曾經的礦廠已經被夷為平地,如果沒有人指引曾經的水泥廠、石灰廠具體位置,很難讓人將這里和工業區聯系在一起。公路邊還有少量建筑存留,有的成了高速公路的施工隊駐地,有的是留守的后峽人在這里經營餐館或商店,主要是為高速施工人員服務。
“這里工程兩年后就結束了,我們也就徹底離開了。”經營面館的一位四川大姐說,上個世紀90年代中期,她帶著幾歲的兒子,從四川內江來這里投奔丈夫,這一呆就將近30年。
那時,丈夫在這里煤礦上班,她先來這里幫人帶孩子,幾年后進了水泥廠,兒子則在這里念書,從小學到初中畢業,這里對他來說,比四川老家更熟悉。
前些年,老公因病去世,工業區全部搬遷,大姐一度離開,高速公路施工隊來了之后,她和兒子又回來,在這里開了一家面館,公路修好之后,這里應該人就更少了,就真的要回四川了,或許永遠不會再來。
經營小賣部的馬先生今年30多歲,也是四川人。他說,這里的人幾乎都是從內地過來的,四川、河南、甘肅、陜甘寧,甚至江浙滬來的都有。馬先生1987年被父母帶到這里,那時他才一歲,從幼兒園到小學、中學都在后峽讀,上大學才需要離開這里。他后來又在這里參加工作,這就是一個小社會。
他指著小賣部對面的一塊空地說:“家以前就在那里,是樓房,現在拆了”,他那時在單位上班,也挺悠閑自在。2019年他所在的工廠撤離,他也住進了城里,后來又回來開店了。這可以理解為是后峽人最后的倔強,他說,“這里生活35年了,對這感情很好,這算是第二故鄉”。他知道終究會離開,只想盡量晚一點。
最后的使命:將青山綠水還給這里
或許因為“一號冰川”更多是一個學術名詞,即使在這里生活了幾十年的馬先生,聽到“一號冰川”時也有些懵。
他們更多用“雪山”稱呼這里,他們只知道搬遷為了保護雪山,保護水源地。
在烏魯木齊市區眺望天山 。
“為了幾百萬人的水源地,為了子孫后代,搬遷是應該的。”馬先生抬頭望向四周說道,雖然不舍,但看這藍天白云,青山綠水多好。這幾年的治理,還是起到了很大作用。
后峽另一端的卡口,由后峽派出所民警24小時執勤,那是通往一號冰川保護區以及冰川站的必經之路,任何車輛均需提前報批才能進入。
目前,除了修高速路的工人和商家,留守這里的就剩后峽派出所民警,和環鵬公司留下的10來位生態修復工作人員了。
4月26日,留守后峽承擔老廠區生態植被恢復任務的負責人老喬告訴澎湃新聞,環鵬公司曾在這里有9個廠礦、30多個車間、超過7000名職工,算上家屬有一萬多人,還有3所中學、2家醫院。
2018年搬遷,到2021年全部搬離,現在是生態恢復期。老喬說,這些廠礦搬離之后,他們響應國家號召,誰污染誰治理。公司按照自治區、縣(烏魯木齊縣)環保部門的要求,將工業垃圾清運掉,進行生態修復,再覆土、種草植綠,修復總面積共計2700多畝。
老喬祖籍安徽,父親是軍人,當年到了新疆,然后轉業到了后峽。老喬出生就在這里,他說,對這里的一切都有感情,他很樂意能夠最后留守這里。
老廠區撤離后,正在進行土壤改造和植被恢復。
老喬說,高速公路施工沒結束,每天成百上千輛工程車進出,因此,他們的生態恢復工作沒法完全展開。現在帶著不到10名工人,只能做一些基礎性工作,同時監護施工方不能亂倒垃圾,不能污染環境。
還有三四年,老喬就該退休了。高速公路兩年后竣工,他說,等到施工方撤離,道路和場地騰出來了,他們就能開足馬力恢復建設,把這里變成花草遍地,綠樹成蔭的山谷。將青山綠水還給這里,他的使命就完成了。他認為,這很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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