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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值正義:容貌焦慮背后是“多數人對多數人的暴政”
如果說“網紅臉”、“蛇精臉”、“奶油小生”的走紅及其背后呈現的“審美趨同”在當下的社會環境有其內在的資本與傳播邏輯,那么接下來我將要討論一個更具本源性的問題:關于容貌的審美,到底應該是多元化的還是一元化的?
——孟慶延
中國政法大學副教授
本文選自新近出版的《誰的問題:現代社會的非標準答案》。
生活的意義消逝,網絡游戲成癮,容貌焦慮,房子成為人生的執念……現代人在意義與虛無、功用與價值、理想與現實之間反復搖擺,在“躺平”和“內卷”中無限循環。
這并不是你一個人的問題,而是人類進入現代之后不可避免的一種趨勢。
這本書是對現代人生存現狀和情感糾結的觀察。書中盤點了15 個當下熱議的社會現象,從社會、生活、個體三個角度追溯問題及其根源,把問題置于制度、秩序、文化、傳統、習俗的背景下,從社會和時間的長河中去理解其作用機制和原理,梳理現代社會運行的基本邏輯。
作者孟慶延研學社會學多年,在他看來,社會學是克服盲目焦慮的一門學問,每個人都應放下虛幻的、妄自尊大的“自己”,以一種真誠而樸素的心態去面對周遭與生活。
這本書不提供關于“怎么辦”的標準答案,只提供理解自我、洞察世界的視角。通過剖析現代人的根本性問題,我們可以理解自我困惑和思維方式從何而來,并催生更多清醒面對生活的勇氣。
容貌焦慮背后為什么是多數人的暴政?
文 | 孟慶延
來源 | 《誰的問題:現代社會的非標準答案》
在日常生活中,我們經常會遇到下面這樣的對話:
——你這是要出去見誰啊,這么精心地化妝打扮?
——誰也不見啊,我自己美美的、開心、有自信,不可以嗎?
這些對話其實是在對一個問題發起追問:“美”以及隨之而來的“審美”,到底是如何界定與認知的?換言之,當我們說“我很美”或者“我很帥”的時候,這個表達背后究竟是個體的自我認知,還是社會大眾的普遍認知呢?
就現代個體的處境而言,很多人會認為“美”這件事只關乎自己,一個人哪怕在大多數人眼中外表普通、身材臃腫甚至容貌丑陋,都依然可以自信地認為自己“絕美”。因為在一個價值多元而又高度崇尚個體價值的社會中,個體的自我認知無論是在理論上還是在價值上都處于超越他者的優越位置。然而,無論個人如何認知自我,他都無法真正在現實生活中脫離“社會”這個龐然大物,在審美層面依然如是。甚至,審美在某種程度上是最能體現“社會”存在的場域。
為什么這么說呢?這樣說是在否認現代價值嗎?
我們不妨設想一下,這個世界上只有你一個人,那么還有美與丑的分別嗎?這當然是個極端的例子,也是一個不可能出現的例子,但是我們如果打開腦洞,讓自己沉浸在這個狀態中冷靜思考一下,就會發現,不要說美與丑,當世界上只有一個人的時候,連高與矮、胖與瘦這樣的差別都無法裁斷,因為當無法比較的時候,就無法鑒別,當無法鑒別的時候,我們也就無法以具象化的方式給出這些詞語的定義。
美國社會學家查爾斯·霍頓·庫利在《人類本性與社會秩序》這本書中有一個著名的理論,即“鏡中我”理論。他這樣寫道:
我們在鏡中看我們的臉、身材和衣服,因為我們的興趣在于這些形象是屬于我們的。我們根據這些形象是否符合我們的愿望而產生滿意或不滿意的心情。同樣,我們在想象中得知別人對我們的外表、風度、目的、行動、性格、朋友等的想法,并受這些想法的影響。
我國著名社會學家費孝通先生將略顯抽象的“鏡中我”理論表達為“我看人看我”這五個字。仔細想來,不只是容貌的美與丑、身材的胖與瘦,即便是對自己性格的認知等,也都可以用這五個字來概括。
在真實的生活中,我們對自己的認知恰恰來自由他者構成的廣義上的大眾。在這個意義上,社會既是我們的參照系,也是我們形成自我認知的重要源頭。社會是由具體的個人組成的,但是社會一旦組成,便會產生超越個體性的力量,這種力量會以各種方式、從各個領域滲透人的肉身,而圍繞容貌產生的一系列認知,便是其具體體現。
我們經常掛在嘴邊的“潮流”“時尚”這些詞語,經常是與人的容貌相關的。“你這副妝容好時尚。”“你的這個造型真潮。”我們在使用這些說法時,有沒有想過什么是“時尚”和“潮流”?其實它們并沒有那么難以理解。
所謂時尚,就是指在一段時間內大多數人的“風尚”,“潮流”一詞亦可作如是觀。那么什么是“風尚”與“流行”呢?說白了,無非就是某段時間內大多數人的傾向、崇尚與選擇。那么,大多數人的傾向與選擇究竟是被少數人塑造的,還是大多數人的“自主”選擇所形成的共識呢?在我看來,這樣的提問方式無異于“是雞生蛋還是蛋生雞”這類死循環問題。但我們需要知道的是,資本的敏銳嗅覺與發達的大眾傳媒,都在時尚與潮流的形成中發揮著不可取代的作用。
我們撥開那些混雜的術語和抽象的思維方式之后,再仔細思考審美究竟是一元化的還是多元化的,對容貌的認知究竟是應該“聽自己的”還是“聽別人的”這類問題,就會發現,在很大程度上,這是偽問題,因為這兩個問題背后的底層邏輯是:現代社會中的容貌以及由此而來的顏值正義和容貌焦慮問題,本質上是一場“多數的暴政”。
“多數的暴政”這個概念來自法國社會學家托克維爾,他在《論美國的民主》一書中,對美國社會的民主形式進行了充分的社會學觀察。他發現,這種建立在擁有并不斷主張著個體權利的大眾基礎上的民主社會,也有一種潛在的危險,即“多數=正義”。在“平等”這個抽象標識下,現代個體獲得了形式上的對等,同時現代個體也高度原子化了。
現代文明的潛臺詞是:所有個體都是經歷了啟蒙,有著自身理性思考和審慎態度的人,因此每個人應該獨立行使手中的平等權利。然而,現代文明卻在有意無意間將“應然”當作“實然”,因為在現實中根本無法保證每個人的選擇是理性而審慎的。這就是托克維爾所說的“多數的暴政”。所以,在這本書中,他寫道:“假使有一天自由在美國毀滅,那也一定是多數的無限權威所使然,因為這種權威將會使少數忍無可忍,逼得少數訴諸武力。”
實質上,當今在資本與媒介加持下的容貌模板與審美潮流的塑造,本質上也是一種顏值領域的“多數的暴政”。更有意思的是,在現代社會中,“主流”與“非主流”會如同液體般隨時轉換。比如,在過去,“維秘超模”的形象是非常固定的,精致的容顏、高挑的身材是美的標配,但是近幾年來,大眾當中出現了一種新的審美浪潮,很多人認為以維秘超模為代表的這種固化的審美一方面會在有意無意中冒犯一部分審美觀念與之不同或更為開放的人,另一方面是對在先天條件上無法達到這種“標配”的人的一種傷害與不尊重,也是對有其他膚色與體態的人的侵犯。
因此,近幾年開始出現各種各樣的維秘超模,大碼、微胖等詞也開始頻頻出現,并且深入人心。我們不妨設想一下,按照這個趨勢發展下去,誰又能保證“以胖為美”不會成為“主流”和“多數”?別忘了唐朝的中國風尚。
因此,圍繞“顏值正義”和“容貌焦慮”等關鍵詞產生的一系列問題,在我看來,其本質并不在于應不應該有統一標準,以及要不要趨同,而是我們需要弄清楚,從個體與社會之間的關系來看,大眾關于容貌審美的認知狀態是如何產生的?其具體產生的社會機制又是怎樣的?它不過是諸多因素加持下的一場“多數的暴政”而已,只不過這種暴政既不流血也不暴烈,而是以“潤物細無聲”的方式融入個體的骨血。
THE END
原標題:《顏值正義:容貌焦慮背后是“多數人對多數人的暴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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