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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意》:只需要一個聲音,就能打破沉默的共謀
【編者按】:這是一部關于創傷、痊愈與勇氣的回憶錄。作者瓦內莎·斯普林格拉以冷靜、精確而坦誠的文字,講述了自己十四歲時被年長她三十多歲的法國作家G引誘、控制,并發展出一段畸形關系的經歷。關系破裂后,這段經歷仍被G作為文學素材一再書寫,他在文壇也聲名愈盛,而瓦內莎仿佛被囚禁在文字中,失去了詮釋自己人生的能力,永遠停留在十四歲。與此同時,法國社會卻對此報以縱容的態度。
“選中那些孤獨、敏感、缺乏家庭關懷的女孩時,G就清楚地知道她們不可能威脅到他的名聲。因為沉默便意味著同意。”
有時候,只需要一個聲音,就能打破沉默的共謀。
一天晚上,母親硬是將我拉去了一場不少文化圈名人受邀出席的晚宴。一開始我直截了當地拒絕了。對我來說,和她那些朋友共處時不自在的程度不亞于和我的同班同學們一起,而我正愈發疏遠后者。十三歲的我徹底變成了一個厭世者。母親卻堅持要我同去,恩威并施,說我不應該獨自耗在書堆里,再說了,她的那些朋友也不會對我做什么,為什么我會不想見他們。最終我還是妥協了。
餐桌上,那個人坐在我四十五度角的方位,儀表堂堂。漂亮的男人,看不出年紀,頭頂雖然全禿了,但因為精心打理過而頗有僧侶的氣質。他的目光不停地打探著我的一舉一動,當我終于鼓起勇氣轉身面對他的時候,他朝著我露出微笑,我下意識地將它誤認成父親般的微笑,因為這笑容既像男人看女人又像父親看女兒,而后者我已經很久沒有見到過了。這個男人才思敏捷,總是能恰到好處地引經據典,我很快就意識到,他是一位作家,非常懂得如何迷住他的觀眾,并且對上流晚宴的那一套加密的規則了如指掌。他每一次開口,都會引起滿堂的笑聲,但他的目光總有意無意地落在我身上,含著笑,又讓人好奇。從來沒有任何男人用這種目光看過我。
我迅速捕捉到了他的名字,那聽起來像斯拉夫人的讀音立即激起了我的興趣。雖然這僅僅是個巧合,但我的姓氏和四分之一血統都來自孕育了卡夫卡的波西米亞,而我最近恰好對他的《變形記》特別著迷;還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在處于青春期的我看來,它代表了文學世界的巔峰之作。一個俄文姓氏,一副佛教徒似的瘦削外表,再配上超乎尋常的藍眼睛,他簡直不能更吸引我了。
往常陪母親出席這些晚宴時,我習慣待在隔壁的屋子里打瞌睡,迷迷糊糊地聽著他們高談闊論,看似心不在焉,實際上耳朵卻比誰都尖。這天晚上,我吃完主菜就溜到餐廳正對著的小客廳里看起了帶來的書,而對面奶酪正在上桌(菜一盤接著一盤,時有間隔但仍源源不斷)。不過,我只是機械地翻著書頁,注意力完全無法集中,因為我能感受到坐在房間另一端的G的目光時不時掃過我的面龐。他說話時氣息會微微擦著前顎,他的嗓音既不十分陽剛,也沒有陰柔之氣,在我聽來格外迷人,好像有一種魔力。每一次聲調的變化,每一個詞語的傾吐,都好似是為了我,難道只有我有這種感覺嗎?
這個男人仿佛無處不在。
到離開的時候了。我這一刻的暗自憧憬與忐忑,以及生平第一次感受到被他人渴望著的這種不安,也很快便要結束。幾分鐘后,我們將會互相告別,我也再不會聽人談論起他。但當我穿外套的時候,我看見母親正嬌媚地和這位魅力十足的G說著什么,后者看上去也十分享受。我沒有走過去。沒錯,我怎么會幻想這個男人對我——一個平平無奇,像癩蛤蟆那樣令人生厭的小姑娘感興趣呢?G和母親又聊了一會兒,她笑起來,似乎對于他的殷勤很受用,突然,我聽見母親的聲音傳來:
“寶貝,你過來,我們先把米歇爾送走,然后再和G一道回去,他住得離我們家不遠。”
上了車,G坐在了我的旁邊,我們都坐在后座。一種奇妙的磁場在我們之間流動。他的手臂抵著我的,眼睛也盯住我,嘴角還掛著一絲捕獵者的微笑,像一只金色的巨型猛獸。任何話語在此時都顯得有些多余。
那天晚上,我帶去晚宴并在小客廳里讀的那本書,是巴爾扎克的《歐也妮·葛朗臺》,很久之后我才注意到這其中的文字游戲——書名和我即將參與的一場人間喜劇不謀而合:“少女的成長”。
[......]1974年,也就是我們相識的十二年前,G發表了一篇名為《未滿十六歲》的文章,這篇文章在某種程度上成為了支持未成年人性解放的宣言,既引起了軒然大波,也讓他聲名大噪。這本極為尖刻的小冊子的問世為G的文學創作增添了一絲魅惑的氣質,人們對他的作品興趣驟升。盡管這篇文章被G的朋友們視作一場社會性自殺,但卻讓他的文學事業廣為傳播,為更多人所熟知。
直到我們分開后很多年,我才讀到它并且理解了它的意義。
在這篇文章里,G的主要論點是,由年長者對年輕人進行性啟蒙是一件有益的事,社會應當對此表示鼓勵。這種實踐在古代就已十分盛行,還可以確保少男少女們擁有選擇的自由和欲望的解放。
“年輕人是很誘人的。他們也容易被引誘。每一次接吻,還有親熱,我都從未哄騙或者強迫他們?!盙在文章中寫道。然而他忘了,這些接吻和親熱都是在一些沒有嚴禁未成年人賣淫的國家用錢換來的。如果只看他那些黑色筆記本里的描寫,人們甚至會認為那些菲律賓小孩純粹是出于欲望對他投懷送抱。就像面對一個巨大的草莓冰激凌那樣。(和所有那些西方資產階級的孩子們不一樣,在馬尼拉,孩子們是被解放的。)
《未滿十六歲》呼吁徹底的道德解放、思想解放,當然,不是讓成年人將未成年人當作享樂的“對象”,而是與他“一同”享受。這可真是“美好”的設想,抑或是最惡劣的一種詭辯?無論是這篇作品,還是G三年之后公開的請愿書,細看的話,會發現他所維護的并不是未成年人的權利,而是那些和他們發生性關系卻遭受“不公正的”指責的成年人。
G喜歡在他的書里扮演施恩者的角色,具體來說就是經由他的專業指導讓少男少女們初次體會到性的快樂。他富有經驗,更夸張點說,是個行家。而實際上,他的特殊才能僅僅是讓對方不會感到疼痛而已。既沒有痛苦也沒有強迫的話,當然,就算不上強奸了。他全部的努力都是為了遵守這條黃金法則,無一例外。肉體上的暴力會留下反抗的記憶。它雖然殘酷,但起碼是可見的。
性虐待,反之,是以隱蔽而迂回的方式發生的,往往不易察覺。而成年人之間是絕口不會談論性虐待的。虐待是針對“弱小”之人的,比如說,一個老年人,一個所謂的脆弱的人。正是這種脆弱性,讓G這樣懂得擺布人心的家伙得以乘虛而入,讓同意這個概念被鉆了空子。在性虐待或者是虐待弱小的情況中,我們往往會發現一種普遍的對于現實的否認:人們拒絕承認自己是受害者。而且,再說了,當一個人無法否認自己是心甘情愿時,并認為自己也對這個急于利用自己的人產生了欲望時,又怎么能說自己是被虐待的呢?很多年來,我也一直對受害者這一概念感到糾結,無法從中認清自己的處境。
性發育、青春期,正如G所言,是給人帶來爆炸性的感官體驗的時期:性貫穿始終,欲望滿溢,像海浪般席卷而來,它侵蝕著你,使你急切地需要得到滿足,迫不及待想要與對方分享。但有些差距是無法消除的。無論這個世界多么美好,成年人就是成年人。他的欲望是一個陷阱,只有未成年人才會困在其中,難以自拔。對自己的身體與欲望,成年人和未成年人怎么可能會有同等的了解呢?而且,比起性的愉悅,一個脆弱的未成年人總是會先追求愛情。作為對獲得愛意(或是家里缺的那筆錢)的交換,他同意成為玩樂的對象,也因此在很長時間里都無法成為他自身性欲的主體、主角和主人。
性掠食者,尤其是戀童癖罪犯,往往都具有一個特點,那就是否認他們所作所為的嚴重性。他們要么把自己塑造成受害者(被一個孩子,或是魅惑的女人所引誘),要么塑造成施恩者(僅僅是為了他們的受害者著想)。
認識G之后,我把納博科夫的小說《洛麗塔》讀了又讀,令人不解的是,里面的自白卻與上述內容恰恰相反。臨近審判,彌留之際的亨伯特·亨伯特在精神病院寫下了供認書。對自己,他可是毫不客氣。
洛麗塔多么幸運才至少獲得了這樣的補償,她的繼父,這個掠奪了她青春的人,明白無疑地承認了自己的罪行??上г谀侵八鸵呀浰懒?。
我經常聽人說,像納博科夫寫的這種作品,如果是在今天這種所謂的“新清教主義時代”發表,必然會受到審查。然而,在我看來,《洛麗塔》絕不是對戀童癖的辯護,相反,它是這個主題之下我們所能讀到的最深刻、最有力的批判。并且我始終對納博科夫是戀童癖這一點持懷疑態度。顯然,他對如此具有顛覆性的主題的濃烈興趣足以引人懷疑——他曾兩次致力于相關主題的創作,第一次是用母語,取名為《魔法師》,很多年以后,又用英語寫成了這部標志性的、風靡全球的《洛麗塔》?;蛟S,納博科夫也動過某些念頭。對此我無從知曉。但是,盡管洛麗塔有著任性的天性,盡管她學電影女明星那樣勾引和獻媚,納博科夫都從未將亨伯特·亨伯特塑造成一個施恩者的形象,更不用說是一個好人了。恰恰相反,他筆下人物對少女的激情,那折磨了他一生的、無法抑制的、病態的激情,納博科夫卻呈現得一清二楚。
G的作品當中沒有絲毫悔恨,甚至連反省都沒有。也不見任何的歉意和自責。就好像他生來的使命就是給予未成年人被這狹隘的社會文化所限制的自由,引導他們敞開心扉,表達欲望,培養他們滿足他人和自我滿足的能力。
這種無私真是值得人們為他在盧森堡公園立一座雕像。
【作者瓦內莎·斯普林格拉(Vanessa Springora),1972年3月16日出生于法國巴黎,索邦大學現代文學碩士。2003年在法國國立視聽研究院擔任編劇和導演,2006年加入法國朱利亞爾出版社,2019年升任總監。2020年出版《同意》,講述了自己從14歲開始與作家加布里埃爾·馬茨內夫發展出的一段畸形關系,引發法國社會各界的激烈討論。2021年退出朱利亞爾出版社的管理層,以獨立出版人的身份繼續從事圖書事業。譯者李溪月,索邦大學文學碩士。譯有《消失的塞布麗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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