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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談 | 王天挺:非虛構寫作和文學在打動人方面是共通的
王天挺曾在一篇特稿中這樣描述心底里冒出的創作欲望。以《北京零點后》成名,王天挺曾在100多個信息源中發掘能描摹北京深夜每一個鮮活因子,直到沒有細節可以再摳、再沒有消息源可找。他從《人物》雜志實習生進入特稿領域,又先后轉入“One實驗室”、“故事硬核”等非虛構寫作平臺。現在他認為,不管是文學還是非虛構,在“打動人”這一點上是一致的,追求的不應該是“我要去寫一篇偉大的非虛構作品”,而是這個東西真的很打動我,想把它呈現出來讓更多的人知道,這才是目的。
以下為王天挺專訪。
訪談人:劉蒙之
Q:您怎樣獲得報道的主題?在寫作中,您更喜歡自己構思還是從編輯那里接受任務?
A:主要是從平時的新聞和閱讀里面獲得。會有一些新聞讓你覺得“啊,這里面好像有故事”或者“這是個有社會價值的選題但沒深入”,我們就會去做資料,論證一下是否真的有必要去做。閱讀和觀看也是一種找選題方向,比如我看奧威爾的《英國式謀殺的衰落》,就會覺得中國好像也有個類似的過程,就可以去寫一寫。前幾天我又看了一部日劇叫《山田孝之的戛納電影節》,我覺得里面處理敘事的方法特別有意思,我就想找個導演也有這種方法寫一篇。事實上,從自己的興趣出發,寫得也會更有樂趣一點。從編輯那接題大多是記者選題災荒的時候,你并沒有多少選擇。但我后來發現,被強制派送的題有一個好處,它經常能挑戰你的極限,原來你并不感興趣的、覺得不擅長的選題,操作以后卻覺得還不錯。它擴展了你的能力和認識邊界,不讓你總在自己的世界觀里呆著,平時的生活里我們很少有這樣的機會。
Q:哪些題材會特別容易讓您感興趣?
A:對我來說,有重大社會意義的和能產生寫作美學的兩種。比如說我前段時間看的一部美國的紀錄片《OJ辛普森:美國制造》,看完你會覺得這是非虛構題材所能做出的最好呈現,非虛構有自己的優勢和劣勢,但只有面對真正的社會問題,才能引發思考,反正我在看這部片子的時候每一秒都在反思。“非虛構”是這幾年被反芻到爛的詞,老實說我不覺得它有什么研究價值,它就是個偽命題,頂多是個協作共同體,不是什么偉大的事業。你只有看到特定的作品才會有感觸,而不是一聽到這個詞就高潮。另一個選題是我的個人愛好,我這個人比較淺薄,喜歡那些漂漂亮亮的東西,看到有美感和設計感的東西就會很開心。文章也一樣。我喜歡特立斯并不只是喜歡他的技術和小花招,而是因為他始終在追求卓越。“卓越“這個東西很難說清楚,但從每個人自身來說,你知道自己是在提高還是在重復,我們很多時候失去了追求卓越的心。因為這玩意太難、太累,比不上去講公開課——那是對陳舊知識和套路的總結。但沒有人會因為知道套路就寫好的,只有想“寫好”才能寫好。《獵奇之旅》最近再版了,我又重看了遍,特立斯就說他從未想用什么新方法辦事,他只是想寫得像菲茨杰拉德,這本書里面他還用了歐文·肖和約翰·奧哈拉短篇小說的語言。
Q:對您來說,一個好選題的要素是什么?
A:社會價值、人性深度、時代意義……這個問題可能想問的是“什么是重大選題”,好選題對我來說真的只有一個標準:看完之后能打動人。看了很多虛張聲勢的報道,采了很多人,很巨型很龐大,但看完沒有一點打動你。有很多小的選題,比如涵漠給一只貓寫的訃聞,不大但打動人。這對我來說就夠了。但重大選題、有影響力選題這么做是沒錯的。
Q:會有多個選題同時進行的情況嗎?如果有,怎樣協調的?
A:我很少有。我沒有辦法,同時做兩件事會讓我焦慮,我寫稿的時候我媽給我發微信我都會煩,期間我也不會跟朋友去吃飯。這種狀況會持續到寫稿結束,然后我重新變成了一個好人。很糟糕的一種處理任務的習慣,我對我的朋友感到非常抱歉,還有我媽。
Q:確定選題后,您如何決定采訪對象?
A:先確定最理想的采訪對象,再確定比較容易找到的采訪對象。這種決定就是根據你對文章的想象,要有什么身份的人出現,要不要有專家的觀點引用?每個人在文章中都有特定的作用,想好它們是什么,然后用敘事的方法連接起來。
Q:一旦您決定想要采訪某個人,您更喜歡以怎樣的方式接近他?
A:發微信、短信或者郵件。我有打電話恐懼,有段時間很掙扎一個電話都打不出去。別人在電話里拒絕我,我也不知道怎么說服他,一般對話在一個回合內就結束。我更希望的自己是能夠找到采訪對象接受采訪的理由,告訴他這對我倆都是有價值的。我希望采訪對象能從采訪中也獲得點什么,我不希望自己成為那種一味索取的角色,這種角色會讓我厭惡自己。
Q:在您看來,采訪中與采訪對象需要保持距離嗎?多大的距離比較適合?您認為自己對哪類采訪對象更具親和力?
A:距離這東西比較微妙,大概是1.233333米?我知道很多采訪者是不跟采訪對象合影的,因為避免粉絲身份出現。我自己也不合,但可能是純粹不喜歡照相。但還有一種情況,你跟隨采訪對象幾天,這就要求你們必須熟起來,這時候距離就會比較近。好處和壞處都有,但總體收益更大,因為這一般是人物而不是調查報道。我對誰都沒有親和力,可能對老頭和老太有一點,他們本身也比較絮叨。
Q:在進行采訪的過程中,有沒有什么東西是您特別喜歡或特別討厭的?
A:討厭專訪的時候周圍一堆人。喜歡那堆人覺得無聊自己走開的時刻。
Q:關于采訪地點,您有什么特別的喜好嗎?比如,最喜歡在哪里采訪?最不喜歡在哪里采訪?為什么?
A:不考慮采訪對象身份。家很合適的,因為最放松。辦公室和咖啡廳都比較正式。跟隨式的移動也很好,火車和飛機上都有大把時間閑聊。閑聊最容易聊出東西。公司辦公室可能最麻煩,每次都搞得像開會,助理什么圍在老板周圍,總不能在下屬面前說錯話吧?老板就總端著。
Q:怎樣說服您的采訪對象坦誠地與您交談?對此,有哪些采訪技巧可以分享一下?
A:我沒有可以分享的。我的采訪很爛。我不善于跟人打交道,碰到會聊又很得體的采訪對象我會松一口氣,碰到臉臭的我無計可施,念完問題倉皇離開,再松一口氣。
Q:發現采訪對象有說謊的嫌疑,會怎么做?
A:追問嘍,一般就是“但是你身邊的某某某這樣說過,你是不是記錯了?”再說說謊也很好,說明他對那個問題很敏感,再去找更多的相關人士證實,可能就發現了他最在意的東西。
Q:在采訪中,有過和采訪對象產生沖突、敵對的經歷嗎?如果有,能簡單描述一下這些經歷嗎?
A:沒有。因為我比較慫。
Q:怎么對付性格怪異,不好溝通的采訪對象?
A:一般同意接受采訪的很少會這樣。你覺得性格怪異只能說明你不理解他,你需要回去重新做功課。每個人都有感興趣和在乎的事。
Q:如果采訪對象的信念是錯誤的,您會在多大程度上質疑他們?
A:對和錯的判斷不在我這。頂多說信念不一樣,讓他先充分表達自己的觀點,我提出自己的疑惑,他再解答。這不是一種再好不過的交流方式嗎?至于對錯,這真的不是采訪時候需要考慮的。
Q:關于采訪中獲得的信息,哪些可以公之于眾,哪些不可以公之于眾,對此,您有商量的余地嗎?
A:事先商量好的就不會寫。也不會輕易答應,看是什么,如果寫了讓人的工作生活產生巨大變故,我不會寫。但只是讓自己的公眾形象看起來完美一點,那我管你呢。
Q:您怎么知道項目的采訪和報道階段已經結束,您可以開始寫作了?
A:截稿期快到了的時候。
Q:您怎樣開始寫作?您有一個寫作的固定程序嗎?
A:有,先變成世界上最討厭的人。然后拖延。
Q:寫作有主題嗎?一開始就產生,還是過程中慢慢形成?
A:大部分時候采訪的時候就有主題了,采訪過程中就會修正。寫作的時候肯定會有的,但確實很多主題是在寫完才發現的。因為寫作是你對這個人更深入了解的過程,會有新的感知,就需要重新修改。
Q:寫作前,擬提綱嗎?如果有,一般會怎么下手?
A:每個人習慣不一樣。我習慣不好,很少擬,喜歡讓故事自己往前走。但大多數時候是失敗導致拖稿,不是一種職業的寫作方法,并不好。
Q:寫作中重建場景的時候,能做到真實嗎?如何做到?
A:拍照片啊。我喜歡在采訪的時候拍一下,寫得時候找出來就好了,什么角落有什么很清楚。我記得我寫過韓松的辦公室,巨亂,但有照片,真的不是什么大問題。
Q:怎樣安排文章段落間的銜接?《北京零點后》招致批評的一方面就是“文章的銜接不夠”,如果給您一次機會重新寫作,會怎么安排文章間的銜接?
A:安排不了。我想過,之前的文章不是按照敘事邏輯或者鏡頭邏輯的,從一個場景跳到另一個場景沒有解釋。我當時想是不是以渣土車為視角,然后開過文中提到的所有地方,但后來發現難度很大。或者有什么解釋邏輯敘事的方式,但我沒想到怎么弄。后來寫《國貿三期》這個問題還是繞不過去。希望有人能寫個別的解決一下這個問題。
Q:一天中有什么時間是您的寫作的高產期?您覺得怎樣的身心狀態更適合您的寫作?
A:截稿期前。原來還熬夜,現在熬不動了,覺得上午就很好——如果能開始寫的話。有錢最適合。
Q:在采訪和寫作中,有哪些必須要堅守的原則?
A:不要糊弄自己的真實感受。不要編造事實。不要拖稿。
Q:您對數字情有獨鐘,許多報道中均出現了大量的數字,拿《北京零點后》來說,全篇6000多字,33段,出現了158個數字。為什么對數字情有獨鐘?在您看來,數字對報道的作用在于?這些數字來源是?怎么保證這些數字的準確性?
A:我對數字半毛錢獨鐘都沒。這種寫法,數字作為事實的作用很小,只是一個讓文章更好玩的工具。比方說,如果一個關于事實的陳述是“急救中心有23輛車”,那么我的文章中通常表述是”有23輛急救車的救護中心“,數字其實不是我要強調的重心,它很大程度上只是一個使文章有趣、使節奏更強的道具。
Q:寫作對您來說,意味著什么?有哪些寫作動力?
A:第一是工作。我擅長也不見得就喜歡。動力就是完成工作掙工資。但某些特定的時候,寫作確實能讓人短暫離開現在的世界,沉浸在另一個更有趣的世界里,這種體驗很少,但很值得。
Q:特稿和非虛構寫作有什么關系?它們和文學的界限在于?
A:概念的東西留給老師。我還是抱有之前的觀點,不管是文學還是非虛構,在“打動人”這一點上是一致的,你去追求的不應該是“我要去寫一篇偉大的非虛構作品”,而是這個東西真的很打動我,想把它呈現出來讓更多的人知道,這才是你的目的,文學不是一樣嗎?只是手段不同。我們現在過于為了寫分虛構而寫,這是很莫名其妙的事,除非你打算拿這個概念賺錢,要不它什么都不是。我之后打算寫一部虛構作品,叫做《我欠中國非虛構一篇稿》。
Q:從《人物》到《GQ》再到《人間》,所在媒體和平臺的改變對選題、采訪、寫作風格有哪些影響?
A:選題會更加多樣化,不僅能寫明星名人、底層人物,也能寫中產階級。可以豐富自己的經歷,對每個群體的人理解也會不一樣。寫作風格上總是你自己的風格吧。
Q:在作品發表之前,您會將報道讓采訪對象看嗎?如果有,這樣做對寫作有哪些幫助?他們有何反應?
A:如果之前有承諾就給看。99%的時候不給看。當然對寫作不會有什么幫助,每個人都喜歡改稿,還都覺得自己改得不錯。就像我在歌星面前唱歌一樣,我覺得我唱得也好呀。如果答應沒辦法,就是一個你來我往的博弈過程,刪掉多少,怎么刪,什么絕對不能動。大部分時候坐著的精力都耗費在這上面。
Q:平常喜歡看什么類型的書?能談一下您的閱讀史嗎?哪些作家和記者影響過您的寫作風格?
A:科幻、推理很喜歡。非虛構純粹當成工作看,特立斯、諾曼梅勒、卡波特、塔奇曼、華萊士還有茨威格。還有些人漢學家的作品史景遷、孔飛力和魏裴德,江蘇人民出版社出過一套“海外中國研究叢書”都很好看。
Q:關于非虛構寫作,給讀者推薦幾本您覺得優秀的書吧!
A:上面的都可以,不是非虛構的,《巴黎評論》、《罪行》和《十一種孤獨》。
Q:在您看來,特稿的公共價值是什么?是否可以干預社會,影響社會?
A:以前可以啊,這兩年沒看到。
Q:關于非虛構寫作在國內的發展前景,您怎么看?
A:如果我們僅僅談論的幾個寫作者的寫作,可以看波拉尼奧在《地球上最后的夜晚》寫的一篇叫做《一件文學奇事》的故事,那個主角就是未來就是非虛構寫作者的未來。
本文節選自《非虛構何以可能:中國優秀非虛構作家訪談錄Ⅰ》,轉載及投稿請聯系郵箱reflections@thepaper.cn。
【訪談者簡介】
劉蒙之,陜西師范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副院長,副教授,國際非虛構寫作研究中心主任,中國寫作學會理事,陜西省作協會員,譯有《新新新聞主義:美國頂尖非虛構作家寫作技巧訪談錄》《街頭特工行動手冊》《心靈雞湯》等,另有《你是我心中的良辰美景》《渭河文化》等小說,散文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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